那一日,我一觉起来,宫中大乱。我走出长生殿,抓住一个宫女问:“发生了什么?”
“摄政王遇刺了。”宫女答完,匆匆离去。
我脑中嗡的一声,想起了那张纸片——
宫中大乱,长春独安。
我折回了长生殿,一手提着娇凤的鸟笼,一手抱着雪球儿,向长春宫走去。
身为一个专业的昏君,连逃亡,都要不失昏君本色。
到了长春宫,我见到了一个阔别已久的人,手中的鸟笼与猫掉到了地上,但我浑然不觉,嘴唇颤抖的说:“司马……”
司马与俦冷冷的看了我一会儿,转身道:“跟我走。”
我提上鸟笼抱起猫,乖乖跟上。
长春宫的后院有一口废井,司马与俦一言不发钻了进去。
我看着黑沉沉的井底,心中忐忑,先把雪球儿扔了进去。
雪球儿一声惨叫,随后是司马与俦愤怒的大吼:“齐、成、碧!”
我提着鸟笼跳下了井,司马与俦举着蜡烛,咬牙切齿地看着我,脸上多了三道带血的抓痕。
雪球儿窜回了我怀中,和我一起用纯洁无辜的眼神看着司马与俦。
司马与俦掉头就走,我连忙跟上。
走了不知多久,司马与俦吹了一声口哨,不知何人从上面放下了一架梯子。司马与俦用眼神示意我先走,我便把娇凤、雪球儿都交给了他,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我爬出来的地方也是一口井,四处顾盼,我确定我身处大长帝姬的府邸。在梁贵妃死前,处于朝槿监视之下的长春宫绝对没有这条暗道,梁贵妃死后长春宫废置,流芳大长帝姬花了无数心血挖了这条暗道,所求为何呢?
不及我细思,脑后一痛,我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身在阴湿的地牢,我睡在稻草上,脑后隐隐作痛,丹田之中的真气也空空如也——这本来是作为我最后的依仗。
流芳大长帝姬在栅栏之外阴冷的看着我,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狰狞的表情。她见我醒来,并不说话,提着裙裾雍容离去,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我摸着后脑勺,怔怔的看着她离去。
擦,这是什么神转折!我居然被我姑母关起来了——即使流芳大长帝姬不是主谋,这件事也应该是在她默许下进行的。
那么,司马呢,他在这件事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我调整了一下睡姿,闭上了眼睛。
我又做梦了。
我梦见了我自己,伏在一张榻上哭得歇斯底里。
我记得,这是司马将离刚死的时候。我总是在哭,哭到最后一滴泪也哭不出来,整天木着一张脸。
那时候,我只会说两个字——
司马。
字字啼血。
我是天之骄女,人人艳羡。我母后爱我,我父皇爱我,石磊爱我,戚苌楚爱我……我对他们说我要这个,我要那个,他们都会给我。可有一天,我发现他们并不是有求必应。我说我要司马活过来,他们不给;我说我要死,他们也不给。
我贵为皇储,却连自己的生死也不能决定。
他们觉得我年纪尚小,此时悲痛欲绝,过几年,伤痕总会被时间磨平。他们不知道,这伤口****流血,夜夜疼痛,始终不见愈合。****之滋味,譬如刀口舔蜜,初尝其味,已近割舌。幼童被火灼伤,尚知不能再碰,我又怎甘心再****夜夜,受此折磨。
不是我辜负春光,而是春光负我在先。
再次醒来,我觉察上脸上冰凉,用手一抹,原来是哭了。
“你为什么哭?告诉我。”司马与俦的声音幽幽地响起,他站在栅栏外,面色古怪的看着我。
我没有回答他,问道:“是你吗?”
“是我。”司马与俦将手伸进来,抚摸我的脸庞。
他的手很冰冷,我瑟缩了一下。
司马与俦固执的追问:“你为什么哭呢?”
我不答,用手支撑着身子向后移动,我觉得司马与俦的精神好像不太稳定,这让我有些害怕。
“你做梦了吗,梦到了司马将离吗?”司马与俦温柔的问我,但眼中却仿佛有烈焰在燃烧。
我还是不说话,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司马与俦脸上青筋暴起,冲我大吼:“回答我!”
我惊恐的躲到了角落里,尽量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不回答是吧,好,很好!”司马与俦打开了牢门,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拖了出去。
功力尽失的我无法反抗一个成年男子,因为司马与俦的粗暴眼里疼出了泪花,“痛…好痛……”
司马与俦把我拖到了一间刑房,刑房的角落里有一个一人高的坛子。他把我扔在了地上,打开了坛子的盖子。
一张被削去五官的脸从坛子中浮现,因为在水中浸泡日久,这张脸舱白而浮肿,犹如鬼怪。
我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
司马与俦抓着我的头发,强迫我靠近那个人。我一边挣扎一边尖叫,在司马与俦的手上脸上抓出了无数道血痕。
司马与俦的声音恍若含着绵绵的情意,仿佛红罗暖帐中的情人低语,“成碧,你看,这位就是《女帝艳史》的作者杜风月,我把他做成了‘人彘’,你解不解气?”
我恐惧到无以复加,颤抖着喃喃:“司马…司马……”
司马,我好怕,救救我。
救救我……
“他因为你对他书局的横加干涉而怀恨在心,所以写了那种****之物来诋毁你。我看了很生气,非常生气,可我还是要佯装大度,因为我是你的皇后……”司马与俦为我整理散乱的头发和衣物,“……而现在,我是你的主宰。”
我身子发软,司马与俦于是把我搂在怀中,一边抚摸我的头发一边安慰:“别怕,我在这里,我就在你身边。”
“你不是……”我眼中含泪。
“我是,我就是你的司马。”司马与俦挽起袖子,给我看他手上的痣。
司马与俦在外貌上与司马将离的唯一区别,就是司马将离的手腕上多了一颗痣,我不知道是谁告诉司马与俦这件事的,只凭他在手上刺了一颗痣,我就知道司马与俦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
我于是垂首顺从地说,“是,你是。”
司马与俦从濒临狂暴的边缘被我拉了回来,“成碧,你还记得吗?你跟我承诺过,要与我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我记得。”我强颜道。
司马与俦微笑,“你再说一遍与我听好吗?”
“我愿与司马生生世世,永为夫妻。”我依言道。
司马与俦摇头,“不,是司马与俦,不是司马,你再说一遍。”
我口中讷讷,说不出话来。
即使我说出口,也不过是谎言。我说过无数的谎,唯独对着这张脸,羞于出口。我愿他眼中的我,永远真挚良善,永远是那个爱穿白色锦袍、不识哀愁滋味的少年。我执着于对这张脸的感情,未尝不是执着于过去的我,那时我不知人心黑暗,双手也没有染上洗不净的鲜血。
司马与俦眼睛慢慢发红,看起来颇为可怖。
我于是说:“今生今世,我愿与你为妻。”
司马与俦笑了,“今生与你为夫妻,却也不错,但愿下一世,我能比他更早遇见你……”他最后一句话声音极低,我并没有听到。
我们在摆满各种可怕刑具的刑房里相拥,身体贴近,心却遥远无比。
或许这人世间的****大抵如此,不是太早,便是太晚。我与司马将离,彼时我与他俱为年少,不知珍重;我与司马与俦,此时我尝遍人间苦楚,他饮尽情江恨海,两心疲惫。
兜兜转转,不过是四个字——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