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一家人被逮捕进狱,独独缺了他的大儿子张正云,今天天一早,他就去后山采药去了。
当他八九岁的时候,就拜在睢阳县里最著名的“济仁堂药铺”掌柜何仁门下学习医术药理,是以,事发之时,他没有在家。
等他背着药筐回到家里,发现,家里一片狼藉,便是连屋前屋后的地都被翻了几遍。
他扔下药筐,像个没魂的人找了半天,母亲、父亲、竟连周岁的弟弟都不见了。
他忙出来,想问问左右邻居,究竟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谁知,左右邻居见他过来,都远远地把门关了,仿佛都害怕惹祸上身,没等他过来,就将他拒之门外。
他急了,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王二叔,您行行好,告诉我,我们家到底发生何事?我的父母亲、幼弟去哪里了?请您告诉我,好不好?”说着话,咚咚地磕起头来。
半响,王家门扉咿呀洞开,王二左右看看没人,把手一招,张正云忙穿了进去。王二待他进门,立刻把门关上,他拉着张正云的手,急急道:“听说昨天送进京城的关饷失窃,正好你爹爹和李四当班,所以衙门怀疑你爹爹他们私盗关饷,今天一早便把你们一家人给逮进县衙去了!”
张正云登时五雷轰顶,他愣了半晌,喃喃道:“父亲盗关饷,这绝不可能!我要去申冤,我要去衙门为他申冤!”说罢,便欲开门冲出去,到衙门看个究竟。
王二忙伸手一拦,低声劝道:“孩子,你冷静点,你去官衙不是送死吗?今日之事,来得很是蹊跷,他们后来问我们,你们家是否还有其他人?可见他们的意思是要把你也逮去。这会儿,他们正去你师父那抓人呢,私劫关饷是死罪,是族灭的大罪,你万万冷静,想个万全的办法才是,不可冲动。”
张正云虎目含泪,完全没有主意,他看着花白头发,一脸悲悯的王二叔,点点头:“谢谢二叔提醒,只是父母兄弟皆陷囹圄,身为儿子,难道能置身事外吗?”
王二点点头,暗赞小伙子孝顺、有骨气。他沉吟道:“当今天子年纪尚轻,权力皆落于阉党之手,但断案之事,有个人倒可以帮你,有他在,相信你父亲的冤屈,可以大白于天下。”
张正云看着王二,有些惊奇,这老人话语精到,语出不凡,一点也不像平日里昏聩老朽的样子。
王二见他面泛惊奇之色,知他所想,也不点破,只淡淡一笑,“你现在速速赶到京城,”他从怀中拿出一块铜牌,上面刻着奇怪符文,像是个“铁”字,又拿出一些碎银,全都塞在张正云手中,“你到集市上买匹好马,剩下的当做盘缠,京城离这大概两天的马程,你到京城城东‘四季酒家’找一个姓铁的掌柜,他会着手安排的。记住,路上切切小心,你一家性命都在你的身上。仔细,你见着一个相貌雄武的老人,他问起情况,你就把这里事情都据实相告,还有,”
他缓缓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这是密函,你把它交给那个老人,千万谨记,不可遗失,更不可落于人手。”
他的眼中竟有些迷蒙起来,声音有些颤动,续道:“见着铁大人,告诉他,小三很想念主子!”
张正云点点头,大恩不言谢,他感激地看看这个熟悉而神秘的邻居大叔,他知道王二叔的话必定有深意,此地不宜久留,全家性命皆悬于自己之手,他忙告辞出去。
匆匆赶到马市,买了一匹脚力尚好的马匹,跨上去便直奔东门而去。
左继昌已经下令全城戒严,但因为此地是通商要道,而他又不想让朝廷得知关饷失窃,故此,尚未封城,只是对于能够藏金的货队进行严格盘查,对于进出城池的个人倒是没有多大注意。
他路上不敢耽搁,紧紧赶了一天半的路程,等到了京城的时候,他脸色已经因为疲倦和饥饿,苍白地有些吓人。
北京城成为大明王朝的首都,有其历史原因,明成祖朱棣未做皇帝之前,被封燕王,封地便是燕京,就是北京,靖难之役,朱棣夺了侄子天下,为防南方势力反扑,又恐西北方后元蒙古贵族死灰复燃,便迁都燕京,改为北京,这数十年过去,后人思之,更能体会这成祖皇帝的睿智。
北京地处要塞,京畿繁荣,城池高耸,易守难攻,后世土木堡之变,鞑靼瓦剌抓了英宗皇帝,攻到北京城下,竟被这座孤城以老弱残兵,羸弱市民整整拖了大半年,攻不下来,后来被于谦用红衣大炮轰回老家,可以想象,这座城池,又多么牢不可破!
经过明几代皇家的经营,如今的北京城,已经成为政治、经济、军事的中心,繁华昌盛,街道井井有条,规划合理,一派盛世景象!
张正云问清城东“四季酒家”的路径,便顾不上休息,纵马直奔而来,路上行人如织,市里繁华,他却无心欣赏。
“四季酒家”坐落于城东狮子大街之上,并不难找,张正云一进狮子大街,远远便望见了这座酒楼。
“四季酒家”是个三层结构的房子,门口甚是气派,此地虽不如王府井、天桥那么人多,但这家酒店,却是人满为患。
酒家门口有两丈多宽,门口整整齐齐地停了很多轿子,各式各样,有大有小,五颜六色,色彩斑斓!里面觥筹交错,香味扑面而来。
酒家上方高挂招牌——四季酒家四个遒劲大字,落款的是朱寿
还没等张正云的马过来,坐在门口嗑瓜子的一群灰衣伴当,已嗖嗖穿了过来,拦住了他的马。
因为太急,张正云一时难以收手,那马在那群人跟前并没停,惯性使然,竟一头向其中一个人猛撞过来。
就在马蹄正要踏上那人的时候,那人冷笑一声,抬起右手轻轻地拍在黄彪马上,那马如遭铁锤重重地击了一下,惨嘶了一声,顺势翻身倒地,把个张正云,摔了个七荤八素的。
等张正云迷迷糊糊地从地上起来,发现那群伴当已经把自己围在当中,回头看看自己的马,竟眼泪汪汪地躺在地上,呼呼地喷着白气,鼻子里流出了鲜血。
为首的男子,正是击马的那人,那人眉目棱角分明,英俊非凡,眼神中透着如冰如雪的寒意。
张正云忙向众人团团稽首,连声道歉:“小人一时莽撞,对不起,还请诸位原谅!”
为首的伴当上下打量了张正云一眼,淡淡道:“客官可是要打尖吃饭?”
旁边众伴当见张正云一副傻样,戒备之心立消,又说说笑笑回头磕起瓜子来。
张正云愣愣地看着这伙人,暗想天下还有这么招待客人,这么嚣张的伴当?京城里果然不凡,连个伴当都这么气势雄壮,武艺高强,威武不凡。
“不不,”张正云忙摆手道,“小人是来找贵店铁掌柜的。”
“铁掌柜?”那伴当又再次打量了张正云一眼,问道,“你找铁掌柜有什么事?”
“这位兄台,这事得当面和他讲,是有人命大如天的事找他。”
“呵呵,人命?铁掌柜哪天不救几条人命啊?这样吧,你先去歇歇,我回头帮你禀报一下,现在铁掌柜没空。”
张正云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城,又困又饿,谁料到了门口,居然都见不到人,心中焦急异常。忙道:“这位小哥,您行行好,让我见见铁掌柜,我一家人的性命危在旦夕,如果……如果稍微耽搁,便是人命啊!”
那伴当不为所动,淡淡地道:“铁掌柜不在店里,你求我也没用,你先去休息休息吧!迟些过来。”
张正云见他推搪,急了,一时忘了他刚才单手挡马的武功,右手推向他肩膀,想硬闯过去。
那伴当冷笑不语,待张正云手将触到他的肩膀的时候,他运劲一撞,“咯”地一声,张正云的右手手腕便已脱臼,他的人已经被这巨大的力量撞到在地。
“咣当”一声响,张正云怀里的铜牌跌了出来,在地上滚了滚,停在了那伴当脚边。
那人斜眼一瞥,见到铜牌,神色一惊,脱口道:“神捕令!”
他弯腰捡起铜牌,问道:“这铜牌你从何而来?”
张正云疼得冷汗直流,他见那人问铜牌的来历,“哼”了一声,冷道:“反正不是偷抢的!”
那伴当思虑许久,过去拿起张正云的右手,张正云一痛,正待骂人,那人已运劲一推,已经把手腕复位。
他语气平淡,把铜牌还给了张正云,轻声道:“江彬多有得罪!你随我来!”
张正云正自莫名其妙,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态度一下子转了这么大的弯,但他猜测可能是那铜牌起了作用,他忙把铜牌揣进怀里,跟随着江彬从侧门进了酒家。
因为走的是侧门,是以比较清净,拾级而上,待走到三楼的时候,江彬的脚步明显轻了,他小心翼翼地向后面张正云摆手,示意他不要吭声,在这等着。
接着,江彬自行上楼,张正云立在楼梯口,等待传见。
张正云心中甚是不爽,不就是个酒家掌柜嘛?至于像见朝廷大官似的,真正装腔作势。
只听江彬低声禀告:“主人,楼下有人找铁掌柜。”
一个慵懒、磁性十足的男声缓缓传进耳朵:“什么事?若是客人,你们打发了不就行了。”
“禀主人,那……那人有铁家的‘神捕令’”
那慵懒声音仿佛透出兴趣:“哦,那铁掌柜,你见见吧!江彬,带他上来!”
江彬道:“是!”
张正云听到这里,不待江彬说话,忙走了上来。
这是一间大概方圆三丈有余的房子,布置典雅、一股檀香扑鼻而来,令人脑袋一清。
正中一个雕花摇椅上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正闭目养神,而侧边一个太师椅上,一个老人据案而坐,见他上来,虎目开阖,仿佛冷电似的在他脸上打个转,让张正云心里打了个冷战,他见老人相貌雄武,便知道他便是王二叔口中的铁掌柜。
中间那少年面目白皙,鼻高唇红,发长及腰,松松地用八宝丝绦挽着,头上未带弱冠,只用一只木簪子别着。
“好俊俏的少年!”张正云心里喝了一声彩。
江彬见他上来,面色古波不惊,退到那少年后面,垂首而立。
那少年忽地眼睛一睁,天地间的颜色仿佛在这一刻都失去,他那眼睛之中清澈如水,任何人在这双眼中都回归自然,他的嘴角扬起,那玩世不恭的淡淡笑容挂在嘴边,嘴角梨涡荡起,就连张正云都几乎看呆了。
那少年淡淡瞟了一眼张正云,嗯了一声,“不错!”转头向那老人道:“铁老,你是劳累命啊,看,第二块‘神捕令’出现了!看来,十年前埋下的种子,逐个发芽了。”原来,刚才那慵懒磁性的声音是出自他口。
老人躬身道:“全赖先帝之明,微臣必当竭尽所能,鞠躬尽瘁!”
那少年摇了摇头,道:“我看呐,铁老不要太过劳心,你是老臣,朝廷正需要你这样的臣子为我分忧!罢,你先问问这个年轻人吧,可能这事不简单。”
铁老答应了一声,回头温颜问道:“孩子,你见过王二?”
张正云见铁老提问,没有回答,只反问道:“请问,您是铁掌柜?”
“不错!老夫正是铁壅。”老人点点头。
张正云眼泪流出,扑地跪倒在地,泣道:“求铁掌柜帮我父亲洗刷冤屈,救我全家性命。”
铁壅语气中不紧不慢,沉静道:“不要着急,细细说来!”
张正云便把这几天的事一一道来,因为事情都是他听来的,所以,很多地方都是语焉不详。
铁壅听完不置可否。他侧头望着少年,“主子,您看这事,可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那少年思虑了一下,道:“这事,不寻常,上月刘瑾奏请,把军饷回收内廷,白银一百五十万两,黄金五万两,为何单单失却黄金,而白银却分毫不失?第二,他们不把事情奏知朝廷,一是怕朝廷追究,二是想尽快将黄金找到。第三,这黄金丢的蹊跷,为何会丢在睢阳官衙?而这五万黄金不是小数目,便是箱子,也得足足几个,一夜之间,张三李四守卫衙外,御林军锦衣卫守护衙内,居然几个时辰间不翼而飞,着太不寻常了。那这些金子,真的长翅膀飞了吗?”
“主人说得对,老臣也是这么想,张正云,你还有什么佐证没有?王二没有和你说些什么?”
经铁壅一提醒,张正云忙从怀中拿出“神捕令”和王三的那封信,一并交给铁壅。
铁壅忙告了罪,侧身读起来:“主子容禀:铁三自幼深受皇上和铁家厚恩,自十年前在西北睢阳落户,近年来,鞑靼所部的各种变动及势力分布以按月送至’神捕门’。
四月八日辛时许,锦衣卫多林、内行厂冯顺护送朝廷关饷白银一百五十万两、黄金五万两在睢阳暂歇,当夜子时至寅时许,五万两黄金不翼而飞。
左继昌于翌日逮捕当夜值班的张三、李四等一干疑犯共计一十三人,包括这十三人的家眷,在这些人住所翻查,一无所获!
张三其人,豪迈任侠,冲动暴躁,原属鸡鸣关外大明驻守将军杨行开部,弘治十五年,与鞑靼左贤王部斡寒山一役,斩敌十余人,积功至校尉。后调任睢阳县县尉,总理一县防务,娶妻胡氏,有子张正云、张正风。
主子,奴才十分想念您和少爷……望您保重身体,奴才铁三拜首以闻!”
铁壅脸色变幻不定,仿佛忆起往昔岁月,感慨地叹了口气。
那少年笑吟吟地听他读完,脸上又露出颠倒众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