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一)
“让让啦!都让让!”
听到这声音,集市里众人自觉让出一条道,笑眯眯盯着那道活泼的身影。
“哎呀,有梅又来了。”
“真孝顺啊!每天到来这里卖梅子。”
“哈哈,你们有所不知,她来这里,可不全是为了卖梅子……”人群里的声音低了下去,但周围的人脸上绽放出求知的光芒,足以亮瞎白日的太阳。
“难道是……”
于是,很多人不约而同将目光齐齐射向“夫子学堂”,这学堂是私人开设,刚好位于集市内部,每每买菜或赶集的人经过,都能听到二楼上传来的朗朗读书声,与下里巴人的吆喝嘈杂交织成叶城小镇里的二重奏。
话说这“夫子学堂”,就是一个叫“墨夫子”的人创办的。瞧瞧,有学识的连姓名都这么带“书感”。左右邻居的人这几年也听说不少,从这学堂学成的人那是络绎不绝啊,在京城都一一当了大官啦。可惜的是“墨夫子”不邀功,不爱炫,不排场,纵使桃李满天下,也安安静静守着一个学堂过活。
当然,这种安分守己的日子,让老百姓没什么可嚼的。直到三个月前,东市的苏有梅姑娘来这里卖梅子,那才是让人津津乐道轰轰烈烈的一场民间趣闻,百姓八卦啊——
“师兄,你确定世间所有的书都看过吗?”儒雅的男子翻了一页正在看的书,静默不语。
“师兄,我这里有一本书,你绝对没有看过。”一少年献宝的从身后拿出一本书,耍帅的亮在师兄面前,小声介绍,“师兄你快看,这本……你肯定没看过吧?”
说着,还得意地挑挑自己的小眉毛,厉害吧。
儒雅男子慢慢抬眸,书名赫赫然的入眼——《与夫君夜战三百回》!
顿时,儒雅男子脸上三条黑线。
“没看过吧?师兄,你看我对你多好,知道你嗜书如命,这本书可是费了我很多财力物力时间汗水才抢买到的!在‘璇玑阁’最畅销的书!”少年高兴地将书往自家师兄的怀里塞,不断嘱咐,“平时要藏好,被人抢了转卖也是一笔钱呐!不过内容真的很够意思……嘻嘻,师兄好好研读。”
“拿回去。”冷冷清清的三个字,让原本兴奋的少年笑脸瞬间消失。
“师兄,你刚才说什么?”
“拿走。不看。”
“我说师兄啊,你都老大不小了,老是像木头一样,连讲话都没动。你就需要多方面阅读,感受世间万象,最美好的当然是人与人之间的爱情,所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解一下没什么坏处……”
这边小师弟正在帮助大师兄普及常识,那边大师兄干脆将怀里的书往外一扔。
“啊——我的书啊——”
夫子学堂的楼下,蓦然传来另一阵惊呼——
“天杀的,谁拿东西砸我?刚来南市就欺负我小女子吗?”
不一会儿,在小师弟还没向师兄抱怨前,受害人行动迅捷地出现在了两人面前,气势汹汹拿着那本书,指着他们两个,大声道:“说!是谁砸我的!不仅砸到了我的梅子,还伤了我的头,罪不可恕!”
那架势,简直要把人生吞活剥了啊。
小师弟咽了口唾沫,悻悻一笑:“姑娘,不是我,是我师兄扔的,不关我的事。”
接着,脚下抹油,溜得干净。
就在苏有梅将目光投到眼前儒雅男子时,男子刚好被她影响从书的世界抬头,不期而遇的视线……
白衣黑发,衣和发都飘飘逸逸,微微飘拂,似神明降世。他的脸上隐隐有光泽流动,眼睛里虽深如潭墨,却闪动着锐利的光。这种风以,由内而外,恰如深邃宝玉,谦谦温润。
刹那间……
(二)
据说那天,集市里很多人听到了苏有梅的尖叫。
据说那天,有人看到了苏有梅匍匐在帅夫子面前冒着爱心的双眼。
据说那天,还有人亲眼目睹苏有梅被墨夫子踢出学堂,高高在上的夫子只是冷冷吐出一句:“夫子学堂不欢迎女孩。”
众人急忙应和猛点头,是啊是啊,尤其是像苏有梅这样迷恋夫子的女孩!
于是,南市每日能见到苏有梅的身影,大家也就不以为奇了。
此刻,几个头戴昂贵珠钗的女孩子,正围着苏有梅的摊子,不留情面地数落。
“你这个土鳖,怎么配得上我们的墨夫子啊!简直就是糟蹋。”
“对哦,有些女的没读过书,不识字的,哪里懂得三从四德,仪态姿容?”
她们随意拿起几颗梅子,嫌弃,“这么少的梅子,留着自己吃就够了,你是来这里卖梅子的还是卖自己?”
听到这句,苏有梅挥开她们,“抬着下巴这样说话,不累吗?穿得人模人样,眼睛却长在头顶上,真是一群怪物!”
“苏有梅你竟敢说我怪物!”
“好你个苏有梅,本小姐一定要教训你,来人,给我砸了她的摊子!”
“住手!”苏有梅挡在前面,神情坚定,“敢动我的东西,先过了我这关。”
周围的人都不敢上前,惹了有权势,恐怕一辈子都不好过喽。
“给本小姐道歉,我今天就放过你。”
“可惜了,我这个人什么都没有,除了一身傲骨,才不会跟野蛮无理仗势欺人的丑女道歉!”
“你说我什么?”女孩气急败坏,简直要跳脚,“给我打!”
家仆们围住了苏有梅,几招之下就擒住了挣扎的她,正要教训,被苏有梅一脚踢中要害,立马松手。
苏有梅瞪了那小姐一眼:“丑女!”
然后,飞速逃跑,躲避家仆们的追击。
整条集市顿时鸡飞狗跳,还伴随着苏有梅的求救声:“啊,救命啊,快让让……”
面对危险,众人还是会自觉规避的。除了一个专心走路的人,苏有梅的尖叫并没有让他却步,好巧不巧就撞到了他怀里。
苏有梅尴尬地抬头:“不好意思啊,我被……额。”
万千语言,此时都化作了她眼中的爱心泡沫。
“墨夫子!”
被紧紧抱住的墨夫子,盯着苏有梅,低声:“放开。”
“不放!那群女的派人追杀我……你要救我。”
不管了,就算他觉得她是无赖,她也决定义无反顾永不回头了。
墨夫子摇摇头,一边说着“于理不合”,一边轻轻将身上的人“捏”开,与自己保持距离。
身为夫子,礼乐射御书数,他可是各方面的翘楚。要对付一个人不是问题,但现在……
“夫子,你不忍心看小女子被这么多人欺负吧?你看看,他们都是男的,欺负我一个弱小女子。要不是他们家小姐喜欢你,我会遭这罪吗?所以说夫子,只能你保护我啦。”
苏有梅躲在墨夫子身后,指着追过来的人头头是道地要求保护。
在见识墨夫子的武艺后,苏有梅更加坚定了内心的信念——
夫子啊夫子,有梅今生非你不嫁!
(三)
夫子学堂,墨夫子正在引经据典谈书论道。
一少年举起手:“老师,我有问题。”
“讲。”
少年笑问:“我的问题是老师何时要娶苏姑娘啊?”
话落,全班哄笑。
墨夫子眼神一冷,扫视全班,哄笑立马鸦雀无声。
关于那天一向清高的墨夫子勇救苏有梅的事,在大街小巷传得沸沸热热。还有几个媒婆来夫子学堂说愿意帮墨夫子说媒,促成这件好事。
放学后,墨夫子独自坐在楼上一如既往翻阅书籍,在纸上书写明日的课程内容。清风拂过,墨香四溢,阳光丝丝缕缕笼罩在他身上,有种超凡的安静。
好景不长,一道兴奋的声音打破了雅致的氛围——
“师兄啊,我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小师弟殷勤摆上一盘梅子,顺便将折下的梅花枝插在瓷瓶中,再凑到师兄面前,说:“这些,都是你师弟我投其所好,孝敬师兄的。师兄你一定要跟师傅好好说说我的优点,让我下次科举一次通过!”
所有师兄弟,就他一个人至今都没通过科举,真是失败中的失败!话说他师兄都收了好几届弟子,个个教出来的一次考中,桃李芬芳,怎么他屡次不第呢?
师傅最信任的就是大师兄了,他只要好好巴结大师兄,相信这次科举肯定能被破例任用,哈哈哈哈……
“师兄你看,都是跟你心上人相关的,梅花、梅子,当然还有这个……”俊朗少年掏出一封画有梅花的信,清了下喉咙,开始念出信笺上的内容:
“夫子吾爱,在这天晴日朗的日子里,我再次想起了你,想起了我们的过去。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认定这辈子非你不嫁了。如今梅子纷纷落地,树上剩下有七成,夫子切莫错过好时辰。顺颂心安。苏有梅。”
这信,成功让墨夫子手中写字的笔歪折。
“谁替她写的信?”
“师兄当然是我啦。她口述的,我当场记录。不过信封的梅花是她画的……放心,师弟我不辛苦,哈哈哈……”
几日后,师弟再次殷勤出现,手里举出第二封信,深情并茂地朗读:
“夫子吾爱,很高兴你收到我的信了。你师弟说你高兴得手脚并用对着他武艺一番,我想说不要伤到自己啊。我很喜欢梅,夫子,你喜欢吗?我家最后一棵梅树上的梅子纷纷落在地,树上剩下有三成。想要娶我的话,今日便是好时机哦……顺颂心安。苏有梅。”
这次,小师弟伤重走出“夫子学堂”,但脸上洋溢着“势必成功”的喜悦。
两个月来,不断有人在夫子学堂楼下高呼“夫子夫子娶她吧”,甚至还有媒婆隔三差五上门来劝,说什么女孩子名节很重要,他抱了苏有梅就要负责。墨夫子头疼,是她自己紧抱着他吧?
这样的纠缠在第三个月,师弟送来第三次信,深情朗读:
“夫子吾爱,这段时间一直很想你,你想我吗?我去学堂楼下,每次都被大家围挤着问这问那,本来想去看你。但你说学堂女孩子不能进去。夫子,我的梅子纷纷落在地,今日我提着竹筐拾取。我等着你来跟我说一句,等你。顺颂心安。苏有梅。”
此时,墨夫子慢慢走过去,取过信,连同桌上的两封,一并撕裂。
小师弟瞪大眼:“师兄你太残忍了!”
“愚蠢。”
夫子学堂前的小街上,苏有梅期待地等待着小师弟的回复。
忽然,破碎的纸屑从天飘落,纷纷扬扬。她伸出手,即使不认得被撕碎的字,她至少看得出来信封角碎片上的梅花。
他,亲手撕掉了?
心里顿时一阵猛抽,苏有梅摇头不信,壮着胆子进去。一进去便听见墨夫子在对小师弟说:
“自作多情的女孩,我不会娶她。”
(四)
整个世界静止了。
苏有梅定定站在那儿,“你、真的没想过娶我?可、可那时……”
“那时救你是正义。”墨夫子锐利的双瞳宛如测透了她的想法,在优雅的俊容上漾起淡淡笑意,讲出的话却没半点感情,“我、不会与你成亲。不必如此执着纠缠。”
半晌,苏有梅回神,后退:“夫子说的是……是我太过执着。”
她走过去,将一小竹筐里的梅子倒在他桌上,轻声,“我家的梅子清凉解渴,这是最后一棵梅子树结的果实,过了季节都不会再长了,我的执着也结束了……夫子,以后小梅子不会缠着你了,你说过的,我也会忘记。”
看着她落寞的身影离去,小师弟两眼泪汪汪:“师兄太过分,欺负好女孩……”
拿着书转身的墨夫子不以为意,看也不看那些梅子一眼。
“咦,这几颗梅子上还刻着东西!”
小师弟发现了什么,原来是苏有梅在上面画小图。“师兄,这个图案跟你家族的族徽标志好像啊……”
太有才了,还能在梅子上创作图案!
小师弟的话让墨夫子身子一怔,他取过那颗梅子,微蹙的双眉之间好象藏有很多深沉的心事,却跟着眉心一道上了锁。
苏有梅……
脑海里闪过她口述的信还有欲言又止的种种神态——
想起了我们的过去……
可、可那时……
夫子,以后小梅子不会缠着你了,你说过的,我也会忘记。
该死!
墨夫子暗骂自己一声,急忙跑出夫子学堂,不理身后小师弟惊疑的叫唤。
十年前,墨夫子要去京城赶考,经过叶城,身无盘缠,举目无亲。一个叫小梅子的小女孩,每天给他带来梅子解渴,然后墨夫子就教她画画,画的第一个图就是他家族的族徽图案。小梅子很善良懂事,还跟家里人说了情况帮助墨夫子少年上京。虽然只是几两银子,却是他们一家四五年的积蓄啊。
小梅子很敬仰很喜欢墨夫子哥哥,他要走那天她还在哭,梅树下的小人儿哭得衣服都湿了,脸都花了。
墨夫子紧紧注视着那张可爱小脸,爱怜地帮她擦掉眼泪,温和笑道:“乖乖长大,以后我娶你。”
这小丫头,对他有再造之恩啊。在最落魄的这几日,是她带给他温暖和快乐。
往事历历在目,昔日的小梅子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甚至过了适婚年龄。他当年高中后在京城管事,过了几年王批准他的辞呈,让他离京。于是他选择在叶城停留,可是找了那户人家许久,都说他们好几年前双亲遇难离世,那成片的梅子林,被县令命人拔掉,开了路。
墨夫子询问路人,终于来到了苏有梅现在的住所——郊外的陋屋。
屋前只有一棵摇摇欲坠的梅字树,此时女孩蜷缩靠着,安静得不似平时。
父母离世后,梅林被毁,家被拆掉,独自一人抱着仅活的梅树,陪伴自己长大,一直等着他。
苏有梅心里的痛,随着记忆蜿蜒,即便那天认出了墨夫子,但他根本忘记当年的事吧。那个会对他温柔笑着的哥哥,是现在动不动轰她出去,冰冷看着她的男人吗?
忽然,她的头顶传来一阵久违的温度。
她怔怔抬起头,安抚她的赫然就是刚才伤透她的人!
“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以为我的小梅子不在了,找了你很久……我来实现对你的承诺。”
墨夫子伸出手,勾起温和笑意:“小梅子,我给你一个家。”
夕阳下,女孩眼眶里流光闪耀,扑进男子的怀里。
唯愿记忆时光,随两人相拥的背影,一路繁花千树。
篇末语
当今社会,大龄剩女的趋势是愈演愈烈,从层出不穷的相亲节目便可窥探一番,女孩子在电视节目上,勇敢且毫不羞涩的表达自己对某位男士的喜欢,这在现代社会似乎就是一种娱乐、一种消遣,也并无什么违和感。但是,你能想象在几千年前的古代社会,到达婚龄而未嫁的女子就已经呼出了急切待嫁心声了呢?勇敢的表达心中的爱也是一种勇气。
《摽有梅》是一首委婉但大胆的求爱诗,表达的是逾龄未嫁女子盼望出嫁的急切心情。众所周知,在封建社会,女子地位比较低,而且都提倡贵重女子言语举止要合乎礼教之宜。诗中所写女子为何这么有勇气有魄力的勇敢表达爱呢?这是因为有“礼”的规定。《周礼》规定,男子年满20可娶,女子年满15可嫁,而贵族男女的婚嫁年龄往往更加提前。因为在农业社会,人口的数量直接影响着农业生产的发展,直接关系到统治者的统治地位,所以古人认为婚嫁年龄宜早不宜迟,提前婚假可以为农业生产增加人口。所以明白了先民的这一婚恋习俗,对这首情急大胆的求爱诗,就不难理解了。故诗中女子迫切求爱之心也就不足为奇了,其合乎情合乎“礼”。
从诗篇的艺术结构看,诗歌分为三篇,三次提落梅,暗示时光在不断地等待中渐渐消逝;三次提庶士,暗示女子一直在寻找可嫁之人。在重章复唱中循序渐进,层层逼近,生动的展示了女子渐趋急迫的心理发展过程。《摽有梅》虽是一首未嫁之女急于求嫁的诗歌,但是同时也是一首生动的描写岁月易逝、青春易老的哀曲。《摽有梅》被喻为春思求爱诗之祖,其原型意义在于建构了一种抒情模式:以花木盛衰比青春流逝,由感慨青春易逝而追求婚恋及时。从北朝民歌《折杨柳枝歌》“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到中唐无名氏的《金缕曲》“花枝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从《牡丹亭》中杜丽娘感慨“良辰美景奈何天”,到《红楼梦》里林黛玉叹惜“花谢花飞飞满天”;以至闻捷《吐鲁番情歌》中的“苹果树下”和“葡萄成熟了”这两首名作,可以说,无不是这一原型模式的艺术变奏。然而,《摽有梅》作为先民的首唱之作,却更为质朴而清新,明朗而深情。
青春易逝,感谢那些在我们最美好的年华里出现过的他或她,带给我们窃喜、感动、幸福、痛苦……我们虽留不住年轻的容颜,但是却不能荒废青春。你愿意等待,可青春经不起等待,受了伤,收拾心情,重新起航,不经历风雨坎坷,没有痛过,又怎能看到绝处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