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引：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柳永
厅堂内是一片绚烂的红。新婚的乐曲，吵杂的道贺……
喧闹衬托着月光下冷冷的身影。“疯了那么多年了，还要‘疯’下去？”
咕咚——一石击破水中月。
“生离尚可期盼，死别再无牵绊。”见蹲在池塘边的那个人还没有反应，说话者缓缓的朝厅堂走去，末了，说了一句，“我们是不会心安的。而且，如果没有了牵绊，那么他……就算再有几颗灵药，恐怕也续不了他的命！”
上天多么无情，居然让他们都活在自己的噩梦中！
烟花三月，和硕郡主孔四贞下嫁广西将军孙延龄。一个娇容万千，一个英姿勃发，一时间，桂林城中传遍了郎才女貌的佳话。夹道而入的香车宝马，亲昵密切的夫妻举动，这一切冲破了当初所有的流言蜚语。
但是，这在孔四贞的眼中还远远不够，她要的，是在西南藩王中为自己的龄哥哥立下真正的军威！
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太阳初升。将军府的会客厅内井然有序的坐满了云贵各路将军，当然，三家藩王的代表吴应常、尚之信和耿精忠也赫然在列。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来看看名副其实的广西将军是怎样面对权利和丈夫的！
天已大明，四座的将军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不由叽叽喳喳的调侃埋怨。
“这是哪门子的军队，还有没有军纪了？这么晚了还不升帐？”
“恐怕是温柔乡里睡得正香呢！”
“老子要是抱着那样一个大美人儿，老子什么将军也不做了！”
“哈哈哈……”
“和硕格格驾到，额驸驾到！”军士的通报声使原本有些混乱的会客厅内霎时一静。众人起身，齐齐望向门口。
四贞和孙延龄并肩迈进会客厅，没有理会众人考量的目光，而是专注于讨论着一早上巡视北大营的情况。
今天的四贞让在座的封疆大吏们见识的是一个满洲格格的风采！她穿得是紧身箭袖的满洲骑装，头戴军帽，白色的马靴上还挂带着清晨湿漉漉的软泥。她与孙延龄说话时神情是那样的凝重，丝毫没有新嫁娘的娇羞和为人妻的柔情可言。
“我看如果那样的话，应可抵挡一阵！或许有转机也不一定！”四贞最后冒出这么一句，然后看了一眼在座众人，又看了看桌后并排摆正的两把椅子，手不禁握紧。此时一只手在后面将她的手轻轻握住，四贞没有抬头，但是她可以感受到他关切的目光。
“天无二日，一个军队要令行禁止，提高战斗力，怎么可以有两个将军呢？”她指着两把椅子，神情郑重，“虽然太皇太后和皇上命我执事桂林，但是真正的广西将军只有一个，能够指挥桂林三军将士的，也只有延龄！”
她抬眼望着孙延龄，然后摆了一个手势，命侍卫将多出的那把椅子搬到一旁略靠后的位置，接着说：“我离开桂林已经十二年了，当时离开时是凶险万分，能够活到今时今日已是万幸，如今承蒙圣上恩典和老佛爷垂怜，方可回归故土。先皇加封延龄在先，我又是延龄的妻子，所以，桂林的一切军中调配，都以广西将军马首是瞻。我希望云贵诸王和各位将军，可以恪尽职责，共保大清南地的安定。”
这时，四贞的脸色一变，深沉的说道：“我自小在宫中长大，老佛爷和先皇对我有养育之恩，成全之情，于情于礼，我都应结草衔环以报，所以，我孔四贞会像先父一样，誓死效忠！”
孔四贞的一番话后，厅内一片寂静，在座都是偷偷的递着眼色，试探着别人的虚实。
孙延龄的手心却萌出了一层细汗。因为如此直白的立场，无异于直接向西南藩王挑战！宫里已有传闻，幼龄的康熙帝深夜在养心殿读书，撩起毛笔在柱子上写下“撤藩、河务、漕运”六个大字，藩乱已成为朝廷的在背芒刺！如此敏感的时候，孔四贞这样尖锐的暗示西南诸王，无异于将自己置于撤藩马前卒的位置！
就在大家互相交递眼神的时候，尚之信站起身，眯起他那双察言观色的眼睛，笑着说：“格格哪里话！格格能够重返故里，我等都深感欣慰。毕竟，是因为我们当年营救定南王不利，才会致使格格受了这许多年的苦，怎么说呢，如今格格算是苦尽甘来了，我们自然要协助格格维护西南的安定，以后格格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平南王府就是！”
“是啊！靖南王府自是要以格格马首是瞻的！”耿精忠似乎有些玩世不恭，站起来附议。
其他人的眼睛此时都望向了吴应常。
吴应常看了看众人的反应，笑了笑，站起身，作了一个揖，“应常来时，家父要应常代为转达他的关切，家父说四姑娘即使是和硕格格了，是老佛爷的养女了，也改变不了曾是他老人家义女的事实！”
吴应常看到孔四贞和众人惊异的反应，又是淡然一笑，“家父年过半百而无一女，当年定南王也是后来迎娶了小王妃才得四姑娘这一个女儿家，因此四姑娘出生之时，家父就与定南王约定，要做四姑娘半个爹爹。如果四姑娘注意看了平西亲王府送来的贺礼，自然就明白家父是以嫁女的礼仪呈礼的！”
四贞听后，抿嘴一笑，“四贞虽然自小命苦，克父克母，但是竟然有这么多人像亲生父母般的照顾四贞，四贞感恩不尽！还请小王爷回去转达吴伯父，四贞他日必将亲自登门谢礼！”
众将辗转在孔四贞和三藩王爷的较量之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看到吴尚耿三家在面上还十分礼让四贞，便纷纷表示他们的忠诚。
“贞儿……”孙延龄紧紧地握住四贞的手，眼睛中充满了焦虑。
四贞微微一笑，向他递了一个安慰的眼神，然后和声说道：“其实，老佛爷早就对四贞说过，西南诸位王爷和大吏们都是忠诚之辈，当初背弃前明，那是因为前明的昏君无道，使各位无容身之所，才会弃暗投明。我孔四贞，虽然封了格格，但也是汉人，自然知道，这种背弃是一条不能回归的路，否则就将是千古罪人！刚才四贞多有得罪！还望各位海涵！四贞没有他意，只是想让皇上安心，太后安心，更是让宫中的那些大人们可以安心的辅助圣上！”
“格格哪里的话，忠心侍主是为人臣的本分！”尚之信小眼睛充满了笑意，眼珠却在不停的打量着孔四贞。
“是啊是啊！我们都是大清的臣子啊！”封疆大吏们小声地迎合着，同时还在瞄着三家藩王的神色。尚之信一直是一副亲切的表情，耿精忠的眼神却很流离，好像有意无意的望向门外，吴应常则是一脸的不屑。
“今天我干涉了桂林的军务，以后都不会了！战场上的事，我不懂，希望诸位以后可以随时提点延龄。”四贞抬起头，看着仍是一脸紧张的孙延龄，也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然后吩咐门外的柠儿，“吩咐下去，在北大营设宴，请各位王爷和大人们到大帐赴宴，检阅三军！”
“四贞，为什么？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一进卧房，孙延龄一把将四贞拉入怀中，四贞放松的倚在他的肩头，低声说道：“这样的局势，我们怎样才能穿插其中游刃有余，不受其害呢？”
孙延龄抚着她的背，有些激动，“我知道，所以这三年来，才力求在朝廷和藩王间保持中立。”他轻轻扳起四贞的脸，盯着她的眸，“在回桂林的路上，甚至在到桂林之初，我还反复思量如何重振定南王府，如何让他们为当年的漠视付出代价。可是，当我看到内心无限苍白的徐老将军时，我才知道王爷或许并不需要什么报仇和公道；当你回到桂林，我就更清楚，我什么都不想要，什么王朝、基业、权力，对我们来说，比不上一刻的相守！几十年来，为了他们的权力之争，我们牺牲了多少生命，撕扯了多少感情，而我们又真正的得到了什么？”
四贞嘴角滑过一丝心疼的笑，轻轻的抚摸着孙延龄更显瘦削的面庞，无奈的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不变的规律。虽然五年前，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是，我依然厌倦这种无休止的斗争。如果说当初太祖以十三副遗甲起兵，是因为一个王朝的衰败，是王朝交替的必然，那么如今天下定鼎，为什么还要有那样多的争权夺利？为什么不能再有沐英世守云南，又为什么不能再有一次平静的杯酒释兵权？”
“可是，皇上不同了，而且也不会再有一群像石守信那样的将领了！”孙延龄平静了许多，嘴角露出一撇嘲笑，那种很少见的鄙视世人的笑意。
四贞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因为这不像孙延龄以往的作风。他一向深谋远虑，却从未如此颓废过！也从来没有如此感叹过天命的不公！
“为什么？为什么我在你眼中看到这么多的害怕，这么多的游移不定？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我的龄哥哥在任何时候都是对未来充满信心的！”四贞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延龄第一次在四贞面前懦弱的低垂着眼帘，拳头紧紧握住，甚至在微微发抖。
他就那样沉默着，因为他知道四贞是明白的！这世上没什么会让自己如此紧张，除了她！
四贞在心中轻叹一声，双臂搭上他的肩，搂住他的颈，心疼地说：“我知道你的担心。以前，你力求在朝廷和藩王间保持中立暧昧的态度，甚至说，对藩王有追随之势；但是，如今，我们不得不将策略稍微改变。我已经不是宫中的质子，太皇太后会‘担心’的！所以，既然还要维持这种“墙头草”的假象，我们两个人就不能站在同一战线！你以前营造的良好局势还要继续，而我就需要明白的站在另一面，让朝廷对我们‘安心’！也让藩王们举棋不定！”
“我们立场的背离，的确可以让他们双方暂时观望局势，可是，藩王和朝廷不同，你与我不同，我是一个将军，充其量算是皇亲国戚，但是我有官阶，不论他们双方谁觉得不满，都可以通过弹劾来搬开我；而你，是大清的格格，虽然不是真正的公主，可是对于定南王的女儿，你得到的荣宠已经是至上的了，如果此次双方对决，朝廷可以获胜，那或许会让我们卸甲归田，太皇太后念在旧情上，保我们一生平安；可如果……他们觉得你成为唯一的障碍，那么，还有什么比让你消失更好的办法呢？还有，如果……”延龄的下文消失在四贞的深吻中。延龄没想过她会这样，有一刻的惊讶，但是当他看清四贞带着悲哀的笑脸时，他加深了这个吻。
“格格还在里面么？还没换好衣服么？”
“哦，嗯，主子还在里面。”
“为什么呆站在这儿，不知道各位大人都在北大营恭候着格格吗？”
“哦，我，我这就去打水！”
小选有些慌乱的脚步在走廊中渐渐远去，然后另一个人的脚步近了，头靠近门口，“格格，你身边已经没人了。”之后也匆匆离去。
“是柠儿。”孙延龄抱着四贞的手微微用力，因为他感觉到她此刻的慌乱，那是一种完全被抛弃的慌乱。
四贞无力的倚在孙延龄的怀里，脸紧紧的靠在他的胸口，闷闷的说：“我的身边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而且，柠儿她，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待我了！”
“徐氏一族忠贞，柠儿是不会背叛我们的！”孙延龄肯定的说。
四贞抬起头，无奈的一笑，“龄哥哥，如今我这般计算，对大清可算忠贞？”
孙延龄的手一下子握紧，“贞儿……”或许世上之事总是如此，一方是疑问，恰巧另一方就是答案吧！
在多方的明争暗斗中，北大营的宴会面似风光的收场，而夜已深。
孔四贞在宴会结束前先行离营回了公主楼，孙延龄陪着三藩的王爷和众位封疆大吏纠缠到了深夜，众人都有几分醉意，不由或真或假的互相开着玩笑。
“额驸，我们先送你回公主楼，小王想咱们的格格此时一定满怀的闺怨，不满额驸才新婚就将她一个人撇在深闺之中！”
“哈哈哈……”众人听到耿精忠醉醺醺的调侃语气，顿时捧腹大笑，大家都没想到，这个精明气傲的小王爷竟然会在这样的政治宴上醉的一塌糊涂。
孙延龄自然也喝了不少，但是他的头脑同在场的每一个人一样清醒。他明白，此时只是少有的与政治无关的片刻，却并不代表这场宴会会改变什么。
“众位兄台，就不要再嘲笑延龄了！”孙延龄朝大家拱了拱手，满脸的不好意思，但是他真的在想，四贞现在会不会真的就坐在阁楼上，渴盼着他的归来。
“哈哈哈！英雄美人，这是多少人期盼的美事？你老兄就不要在那里罗嗦了！”尚之信指了指眼前将至的阁楼，那就是孔四贞的闺楼，也就是俗称的公主楼。“还不进去？明天格格一个不高兴，将你从楼里赶出来！”
“哈哈哈……”尚之信的话又招来一阵嬉笑。
孙延龄正欲张口辩驳，只见闻声从公主楼里推门而出，中规中矩的走到孙延龄等众人面前，深深一福，“奴婢给各位大人请安了！”
“看看，格格等急了吧！”又有人在起哄。
“额驸爷，格格让奴婢带话，格格今晚身体不适，请额驸屈驾，独自回府歇息。如有召见，格格会随时派人通知额驸。”闻声一板一眼的禀告，顿时让嬉笑一片的大吏们鸦雀无声。
众目睽睽之下，在新婚后的第二夜，和硕格格就让额驸爷吃了闭门羹！
虽然他早就应该知道，他们并不会因为终成眷属而能长厢厮守，但他没想到，四贞竟没和自己招呼一声，便在众人面前，公开了这场不知何时结束的戏码。
孙延龄抄着手，无力的倚靠在檐廊的柱子上，望着另一个庭院那挺立的小楼，虽然夜已深，但是那里的灯火依然在幽幽的燃着，她想是也难眠！
“簌簌——”
孙延龄迟疑了一下，他想，在这个时候，还会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只能有一个人！他转过头，看到了柠儿，但她站得很远，在走廊的尽头。她只是看着孙延龄，并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早些休息吧！”柠儿淡淡的说了一句，随后转身消失在夜霾中。
孙延龄望着柠儿的背影，心沉了下来，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样深刻的看着她渐去的背影。
“知道吗？格格从新婚的第二夜就没让额驸入房！”
“早听说了，好像大家都知道了！现在恐怕市井上都已传得沸沸扬扬了！”
“就是啊，那几位大人都亲见了这事儿，这酒后是留不住话的！”
……
几个打杂的仆人在叽叽喳喳的小声讨论着，不时爆出尖酸的笑声。
此时，四贞就站在门口。
“格格……”闻声低声询问着四贞。
“这是人之常情，不用管他们，陪我到街市上走走！”四贞熟视无睹的从那些长舌妇的身旁走过，倒是把他们吓得脸色煞白。
就在仆人们心惊胆战，一片哗然的时候，空气却突然好似静止了一般。因为——
“昨晚睡得好么？”孙延龄关切的凝视着四贞略显憔悴的面庞。
“很好。”四贞只用眼角余光在他的脸庞上轻轻划过，然后就低下了头，但是就是这样的一瞥，已经看到了他脸上思念的痕迹。
“出去的话，带上袁平他们，或者——带上柠儿。”孙延龄深深的看了一眼四贞，然后淡淡的从她身边走过，他的手有意无意的碰触着四贞的衣裙。
四贞好想回过身紧紧抱住他，但是她可以感觉到满脸被瞅得热辣辣的感觉！风言风语她自无所谓，可是她在乎的是三藩！如果此刻不能忍受这种相见咫尺却远在天涯的痛楚，那么日后，自保大计的实施是不可能的！他也一定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
想到此，四贞忍下回头的冲动，装作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淡淡的说：“谢额驸关心，我会带旧府的人左右相护，额驸多保重。”说完就径直朝外面走去。
孙延龄就那样的背对着慌乱而去的脚步，哀伤的叹了一口气。
与孙延龄擦肩而过后的四贞面似心不在焉，坐在轿上也只是掀着帘子，呆呆的望着窗外的繁华，但是她的心中，却是波涛汹涌。十二年前，也是这条街道，那时却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显赫一时的定南王府在须臾间化作灰烬，爹爹自尽，娘亲殉情，几位母妃也死的死，逃的逃，定南王府在那一天有一百二十多口被杀，那时是何等的凄惨！
唉，可是百年后，又有谁会记得呢？又有谁会感激呢？叛将！逆臣！这就是自己的父亲！
“四小姐，再往前走，就离开街区，快要到定粤寺了！”袁平贴近轿子，轻声地提醒。
定粤寺，那是爹爹初定桂林时主持建造的。当时自己还小，但是后来在宫中仍可以听一些满臣的风语，说当年爹爹镇压西南时的铁腕绝不亚于八旗铁骑，这座定粤寺实际上就是歌功颂德的战斗丰碑！
作为孔有德的女儿，曾经一度为此感到痛苦难当。虽然大明江山在自己的心中没有丝毫份量，但是无辜同胞的生命却让自己汗颜！如今，自己的身世大白，本来不应该再有任何的愧疚，但是，生命的代价并不会因此就落得一文不值！她，痛恨战争，如果说当年的流血是为了更好的生存，那么现在为什么还要不停的争斗！现在的草木皆兵除了为了权力还为了什么！
“四小姐，将军他……”袁平闪烁其词。
“他交待你什么？”四贞貌似爱搭不理。
“将军托属下向四小姐请示，四小姐回桂林完婚，之后应该恪守孝道，是否应该……”
“我知道了，请将军一手安排吧！”四贞淡淡的答应着，然后望着定粤寺的方向，随口吟道：“襄阳米芾，得名能书，六朝翰墨，渔猎无余，骨与气劲，妙逐神俱，风姿奕然，纵览起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