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引：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
——柳如是
晚风习习，明月当空，又一个宁静的夜晚，只偶尔传来几声夜猫子咕咕的叫声。
孙延龄站在江边，看着涟漪迭起的江面，上面若隐若现的映照出月光下的伏波山。伏波山有很多的故事，故事最多的又当数还珠洞。
“龄哥哥，你说啊，龙珠被偷走了为什么还会还回来呢！”
“龄哥哥，快看快看，那块石头下面会不会就是龙宫啊！”
“龄哥哥，那个人是谁啊！好威风啊！”
……
孙延龄的嘴角开始泛起丝丝的笑意，那时她还只有三岁大，逸舒和肖立也还在，三个英气少年带着一个粉琢的小丫头，游戏在这人间奇景中，那是多么让人怀念的美好瞬间啊。
孙延龄轻轻触摸着还珠洞洞口那湿漉漉的石壁，那种清新的感觉没有丝毫的不同，可是……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扣紧了凸凹不平的石壁，却听见了洞里传出略显悲戚的吟诵：“还珠珠何在？试剑剑已残。米芾尚奕然，看客化尘埃。”
“贞儿，你已经来了么？”孙延龄轻轻的问，但是那样轻的声音，完全是自言自语的口气。
走进洞内，孙延龄才发现洞内灯火通明，这里布置了不知多少蜡烛和火把。四贞一袭白衣，垂手立于米芾像前，一道模糊的背影映照在湿湿的地面上。
“这样，不会有人发现么？”孙延龄站在黑暗处，望着四贞清冷的背影。
四贞的动作在一瞬间静止，然后竟飞快的转身，冲向孙延龄，将他紧紧拥抱！
“没想到你竟然会记得这个地方！，那时你还那样小……”孙延龄抚摸着她那满是泪痕的脸庞，宠溺地说。
“你若不提孝道一事，我恐怕是不会想到这个地方的。”四贞静静的依在孙延龄的怀里，眼睛却望着那块试剑石，“那时是多么幸福。”
“贞儿，我们现在不能缅怀，只有不断的向前。我们也并非不幸，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在一起。”说到这儿，孙延龄满眼的惆怅，口气开始变得轻微，“虽然我们现在日日相见却宛如未见，但至少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你说一句话，我不就出现在你的面前了么？”
“是，龄哥哥说的对。”四贞从他的怀中抬起身，又缓缓地踱到米芾像前，神情不由凝重起来，“在你我之间总是不断的出现我们不能控制的事情，不论是以前的相隔千里，还是现在的近在咫尺。可是，我们却不可以回头，甚至都不敢回首，我们不知道属于我们的路在哪里，但是却必须茫然的走下去！”
孙延龄从后面轻轻地抱住她，安慰道：“不论怎样，我们还是要为那遥远的美好不断努力着。因为，如果我们现在放弃，那么就会连现在所拥有的一起失去！”孙延龄扳过四贞的脸庞，将她的所有无助尽收眼底。“贞儿，我也很害怕，没有什么比得到后再失去更可怕的事了！如果现在再有人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我想，我真得没有勇气再将你夺回来了！”孙延龄说到这里，手不由紧张地扣紧了她的腰。
“没有人可以把我再从你身边带走。”四贞回过头，望着孙延龄，抚摸着他略显瘦狭的脸庞，“不仅是你，如果还要让我经历一次与你的别离，我想我也无法再有当初的坚定和勇气，当我们用尽最后的力量却依然没有希望的时候，我们的选择应该是一样的。”
“贞儿，不要再说下去了。”孙延龄制止了她，然后就那样抱着她，轻轻地晃着，双眼望着倜傥的米芾像，满眸的惊扰和担忧。
四贞的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将脸微靠其上，任凭眼泪无止境的流下去……
“你听没听人说，前几天厨房那个醉鬼李撞邪了！说是半夜走到伏波山脚下撞到白衣女鬼了！”
“听说了听说了！说是半夜三更的，那还珠洞里竟然有鬼火晃动！这也太瘆人了吧！”
“你说是不是当年死的人太多了，冤魂索命啊！”
“你不要胡说！再说要是索命也是索他们那些格格将军的命，关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什么事啊？听说当年定南老王爷可是没少杀人，这会儿他女儿回来了，当然是冤有头债有主了！”
“你们在胡说什么！如此诋毁格格，你们都不想要脑袋了么？”闻声喝道，然后有些难过的回头望向四贞。
四贞走到那两个刚才还得意洋洋的长舌妇面前，伸手轻抚他们有些皱纹的脸，那两个妇人吓坏了，扑通扑通的双双跪倒，瑟缩成一团。
“你们很害怕是么？怕我杀了你们？”此时四贞的神色很诡异，令站在一旁的闻声都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这个地方是广西将军府，是军营，在这里，要遵守的是军纪，要执行的是军中的规矩。今天是我要到定粤寺祭父的日子，我是不是应该用你们的血去祭一祭军旗？一壮我们的军威？怎么样？”四贞的眼里没有一丝的温情，完全是认真的。
“格格饶命！格格饶命！”两个妇人吓得瘫软在地。
“来人！把他们拉下去！”
“格格！手下留情！”柠儿从廊中快步走下来，“格格，请手下留情！”
“柠丫头！柠丫头！”两个妇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的爬到柠儿的跟前，寻求庇佑。
四贞的脸色并没有变得好看，只是稍微缓一下口气，“柠儿，说吧！你的理由！”
“格格，杀了他们，有损定南王和格格的名声。他们都是当年镇守桂林城将士的遗孀和姊妹。”柠儿轻轻地回禀。
四贞听后没有诧异，只是又重新打量了一遍他们，说道：“他们的眼神告诉我，他们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父王！他们在恨！”
“没有没有，奴才怎么会恨王爷？格格你不要冤枉奴才！”两个妇人伏地叩头，泪流满面。
“格格，即使如此，他们也罪不至死，请格格三思！”柠儿此时已经明白四贞的意思了。
四贞看了一眼柠儿，无奈的一笑，“柠儿，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他们当然可以活着，但是，我也希望你明白，我们的命运完全取决于彼此的依赖和忠诚，敌人的明枪暗箭我都可以坦然接受，但是我无法承受我身边人的背弃！”
四贞的话说得柠儿一愣，但她并没有再说下去，反而伏身扶起跪在地上的两个妇人，轻轻一福，“你们的恨意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们现在必须离开将军府，我不想因为你们日后的某些闪失，为将军府带来灭顶之灾，也不想再造成一个个和你们一样的怨妇。你们的生计不必愁，我会着令帐房为你们准备足够的银两。你们的父兄公丈为定南王府所牺牲的，我真的还不起，但是我必须为现在将军府活着的人筹划，尽我的能力不让当年的惨剧再次重演！”
“格格，时辰不早了，额驸应该已经在定粤寺安排好一切了。”闻声小声提醒着四贞。
四贞将眼神从那对妇女的背影中收回，淡淡的说了一声，“我们走吧！”
“格格——”柠儿有些迟疑的喊了一声。
四贞停下脚步，但是却背着头，沉默一阵后说道：“柠儿，我真希望我们都是单纯的自己。”
“柠儿永远是柠儿，不论到何时......”
“柠儿，你知道你的永远是什么吗？当你和我一样找到自己永远的时候，就没有什么不论了！”四贞仍然没有回头，而是将柠儿抛在后面，径直上了府门口的马车。
柠儿呆呆的立在院中，感到空前的迷茫和无助，之后她飞快的跑向大门口，却只见飞扬的尘土......
“或许这是真的，到底什么才是我的永远？”柠儿抹去脸上的风尘，凄然一笑。
四贞的马车停在了叠彩山山脚下。闻声先下了车，然后将她从车中扶了下来。此时王义带了一队人马从不远处迎了上来，“四小姐，将军派卑职恭迎小姐，卑职已经安排好了上山的轿子。”
“不必了！”四贞仰望着这座只有七十几米高的山峰，奇石怪峰、葱翠横生、繁花似锦，真如锦绣堆叠。“真不枉‘彩叠’二字！我离开家乡十二年，也不知道这样的美景能不能容我再看回这十二年！”
“四小姐要步行上山？”
“山上是寺庙，何况又是我父王主持修建，为表诚心，我应该一步一步的走上去。”四贞没有理会众人，撩起裙角，向山上走去。
一步步，一步步……这周遭的青草可残留了父王当年的气息？这漫山的繁花可沾染了父王当年的雄心？这挺拔的桂树上可刻下了父王当年的战绩？战绩？
“啊——”四贞脚下一滑。
“格格——”闻声赶紧扶住她。四贞低下头，发现自己踏碎了一片殷红的花瓣。
龄哥哥，红色的，全都是红色的……
那一幕是那样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四贞伸手抚摸着那泛着淡红的草茎，喏喏道：“恐怕这里都是怎么也抹不净的鲜血，是怎么也去不掉的血腥气吧！战争，总是不断毁灭最美好的东西；也总是不断延续着英雄和罪人的悲剧！”
“四小姐，额驸、全军将士都在上面等着你呢！还有很多老百姓也都早早围观在那里等着一睹四小姐的风采呢！”王义有些着急了。四小姐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做起事来总是很坚决，而不是如今这般软弱欲泣的姿态。
“王义，吩咐轿夫跟上来吧！我累了！”四贞的眼神很黯淡，低声说了一句，“看样子，我的诚心还是不够！”
四贞坐上竹轿，重新启程。
“嬷嬷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这样一点苦都吃不来？”四贞的眼睛望着前方。
“格格的苦都在心里。格格只是希望平静。”闻声的双眼也一直望着前方。
“或许——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有平静。我一开始就错了。”四贞的手紧紧的抓着竹竿。
“格格以为自己错了而已。”闻声的眼神不自觉地望向了北方。老佛爷，你的注没有下错，你选对了人！
今天的定粤寺是异常的庄重和热闹。庄重是因为寺里寺外都驻守着井然有序的官兵，他们当中没有一个面带懈怠，甚至几乎从进入寺中那一刻，脸上的表情都是凝滞的。热闹则是因为百姓们的好奇。他们被手持利刃的兵士隔在外围，却仍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并三三两两的议论纷纷。
“格格还没有到么？”孙延龄有些焦急和担心。虽然在那缠绵如水的夜里，他们有了一次回到桂林后最深入的倾心相对，对他们的未来和他们的责任也进行了精心的安排，但是孙延龄的心仍然悬着，因为他感觉的到，四贞的顾虑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一丝的舒缓。
“奴婢在门口望了很久了，还没有看到格格的车辇，也没看到王将军他们回来！”小选手中拿着披风，担忧的回答。
“额驸，额驸，格格他们来了！”刚跑到门口的小选看到沿着山道而上的孔四贞，竟然忘记了礼仪，站在门口喊了起来。孙延龄疾步走上前，而此时四贞已在部将们的簇拥下迈进了定粤寺。
夹道的百姓发出哄哄的声音，不是激昂的口号，也不是无聊的起哄，只是在三五个之间谈论着由四贞引起的话题。
全军的将士则不然，擂鼓赫赫声威，口号响彻云霄：“孔氏麾下，忠贞侍主，保家卫国，誓死效忠！……”
四贞一袭女装，丝毫没有女将军的威仪，此时在喧闹的气氛衬托下，她却只是微低着头，甚至都不知道已经走到了孙延龄的面前。
“贞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孙延龄微微伏下头，贴着四贞的耳朵轻声问道，而他的手则是自然的做了一个揖，在外人眼里看来，他只是向和硕格格行礼罢了。
“嗯？……”四贞从失神中猛然醒转过来，她在那一时有些慌乱，但是很快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因为自己决不可以在这种场合失态。
“没什么，一路风大。”四贞拉了拉刚披在身上的披风，然后站在高高的旌旗下，面对全军的将士，意气风发的说：“本宫来晚了！但是看到我军将士的严正军姿，本宫深觉安慰！”
听到这句话，孙延龄和亲近的侍卫都是吃了一惊。四贞自回到桂林以来，虽然下属都以格格相称，但是她一直以广西将军夫人自居，可是在这样重要的场合上，她居然自称本宫，显然是以广西执事格格的身份在训话，如此一来，岂不是表明她要真正的担负起广西的军务？
孙延龄又仔细的看了一眼孔四贞，她的表情是那样的认真，可是为什么她突然要插手广西的军务？广西将军、执事广西……军权、分权……三藩……贞儿，你！孙延龄一下子觉悟到了四贞的用意，他的心在那一刻一下子被撕裂！
“额驸！额驸？”四贞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到了孙延龄的耳中。
孙延龄痴痴的看了四贞一阵，然后低下了头，“格格吩咐！”
四贞看着一脸苍白的孙延龄，心中也如刀绞一般。她在心中苦笑，似乎自己每次都会给孙延龄带来惊愕，说他是自己的夫，可是每次都是在没有同夫商量时，就自作主张。她算什么妻子？可是，他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承担，今天她不站出来，以后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将责任全部揽过去。
“额驸，本宫上次说的那尊……”
“来人！”孙延龄未等四贞将话说完，就直接吩咐下去，说话间，一尊足有两米多高，近两米口径的大钟被抬到了寺中央。这尊大钟造得古朴端庄，钟身上铸刻的字也相当的有气势。钟身上最为醒目的铸字便是四周各栏铭文的引首：“皇图巩固”、“帝道遐昌”、“佛日增辉”、“**常转”。再细看，钟体上还刻有“本旗功德主金名”，很多前定南王府的名将列位其中，如今广西的现任将领也列名其上。钟顶上面还有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文字，只是与钟身的铭文相比，有些过于细密，远望不济。
看到这鼎硕大庄重的大钟，围观的百姓和所有的将士都吃惊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私下里议论纷纷。
“这鼎大钟，定粤寺罩得住么？”
“这么大的一鼎钟，得有几千斤重吧？”
“那上面的密密麻麻写的什么呀？”
“能位列其上的将军，真得很威风啊！流芳百世啊！”
“嗤！流芳百世吗？”
……
“无全主持来了么？”四贞对百姓们的议论充耳不闻。
“老纳在，格格吩咐。”定粤寺的主持无全走上前。
“听说师傅曾是父王的老部下，当年神勇无比，但是平定桂林后就立地成佛。”四贞笑吟吟地看着无全师傅，“如今，本宫将这千斤大鼎赠予定粤寺，一是为了祭奠亡父；二是为了慰藉当年为保桂林城而牺牲的众多英魂；三是表彰如今仍忠心守护广西的众多守将。这大鼎之上篆刻的是《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希望可以佛光庇佑，永保我广西不遭战火侵扰。”
“老纳明白格格的意思了，老纳会一日三次的咏颂《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保证这大鼎的佛光不衰。”无全合手行礼。
“那就烦请师傅费心了。过些时日，将军府会再赠一鼎可供千人就食的铁锅，今后如果发生战乱瘟疫，就请架起这鼎大锅，救助受难百姓。将军府会负责定粤寺所有的灯油香火，并定期向寺内捐赠。”四贞看了看周围那些惊愕的眼神，又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孙延龄，之后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再作出何种姿态了。因为，如果说那夜与延龄的计策是深入的，那么今天她所做的却远远超出那时的计划了。他会怎么想呢？他会不会认为这是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耻辱？即使从表面上来看，千斤鼎是当时的周密计划，但是大铁锅却是她自作主张，而这其中谋划之处又有多少还是当时计划的本意呢？
此事过后，四贞就不断做着同样的梦。
梦里没有恐怖的厮杀，没有惊魇的鬼怪，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
——只有一双眼睛，他的眼睛。
那天定粤寺大典之后，他没有随队一起回府，因为袁平请辞，王义也因为以前的旧伤复发告假回乡，而最令众人哗然的是，当年的托孤十三侍卫几乎在后来的几天内都相继提出或暗示要离开将军府的意向。
这令四贞难堪。人心的向背，流言的纷飞，是前所未有的压力。
四贞起身，在月光惨白的银灰下，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嘴角间竟然挂着一丝笑。这还是一张纯真坦实的面庞么？自己何时竟然在脸上挤出了笑容？
袁平是他最好的属下和朋友，但是即使如此，这场送别也太久了！
四贞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东方还没有一丝的白意。他现在会在哪里呢？他已经有十三天没有回将军府了，也有七天没有任何的音讯带回。
自从她懂事以来，龄哥哥在她心中一直是一个温柔的人。他沉稳、隐忍、几乎不会发脾气。虽然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多语之人，但是却从来没有这样一言不发的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次，真的伤了他的心。
可是，却必须这样做。因为她不做这样的主张，龄哥哥最终也会去做。
东方渐白，后花园的那扇小木门悄悄的打开，一个身影小心翼翼的闪了进来，然后匆匆往内院深处奔去，只带动着那茂密的树丛一闪一闪。
四贞站在窗前，好似没有看见一样。
但是，就在一注香的间隔后，那扇门再次被推开。
四贞的脸色变了。
“暗涛汹涌，忠奸难辨，夹缝生存，龄哥哥，我不会为我所做的事情后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