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和清商去村子里偷鸡,我在村口把风,他在村里蹲点。事先约定,一旦被人发现,我就大声喊他快跑,可是一旦被人发现,我就很没义气地先开溜了,哪里还敢大声叫唤。躲在远处的大树后面,看一群人将清商捆着,用一根又长又粗的棍子扛着,扔在村口,一阵拳打脚踢,挨过一夜,等着巫荒拿银子来赎人。
每次清商都被人打的鼻青脸肿,然后还要被巫荒长老罚在清水潭挨三天三夜的饿。打小,我就是没义气没胆量的,可他一次都没将我供出去,每次都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后来长大了,我不再去村里偷鸡,而是去偷清商酿的美酒,一坛又一坛往自己的狐狸洞运,清商知道了,也就笑笑了事,不曾说过我半句。
以前不觉得清商有多好,彻底失去他以后,才知道他对我那样好。
因为清商,我觉得我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狐狸,人间流传着一句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我的狐狸洞前,有一棵很大的芭蕉树,一到夏天,芭蕉叶子青翠欲滴,夜晚下起雨来,声音清脆,就像清商的歌声。有一次我得了热症,躺在床上,滴水不能进,清商为了哄我开心,穿着花里胡哨的衣裳,跨着一大片芭蕉叶子,在我床前来来回回转圈子,一遍遍唱一首歌:
燕燕于飞,
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
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我听着清商的歌声,幽幽的暗哑,像从远处的伊於山上传来的积雪融化声,有淡淡的哀伤。
我问他,“清商,这首歌唱的是什么呀?”
他总是嘲笑我没文化,原来呀,故事里唱的是一只小狐狸远嫁了,狐狸的哥哥舍不得,一直将狐狸妹妹送到大路上,看着妹妹远去的身影,还有天上飞翔的燕子,忍不住淌下了眼泪。
他说,“阿狸,哪一天你嫁人了,我一定不会去参加你的婚礼,因为我会哭得稀里哗啦的,丢死人了。”
“好呀,好呀,你不来我还省了一双碗筷呢,不过礼金一定要送到啊!”
我们在鹄牙床上打趣,听着洞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道过了几千几百年,尔后我们都长大了,我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可是清商却永远离开我了,再也不是那个在我床头扮鬼脸逗我笑,唱歌给我听的狐狸哥哥了。
他要真想杀我,我二话不讲,伸出脖子,随便他杀,杀一百次都好。可是为什么他要杀的人是木樨呢?
槿迁被官兵带走后,我恍惚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所有人都被清商设计了,他利用了游子陵,也利用了槿迁,或许还利用了我,而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对付木樨。
只有一点我不明白,清商好好的怎么会变了一双深蓝眸子?猛然想到了月蔻,那个不讨喜的女人,想起她我就开始咬牙切齿,清商多骄傲的一个人,当年她拒婚出逃,伤了清商的心,要不是顾忌清商,我早将她驱逐出境了,亏她还敢回来!
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阴谋么?难不成是月蔻在捣鬼,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暗暗发誓,若清商背后真有什么人,无论是谁,我定将他千刀万剐。
北齐律法森严,木樨将之概括为:严刑峻法。
我偷偷问了他一句,槿迁这等罪状,会被判个什么刑?木樨从牙缝里吐出了三个字,当下将我吓傻了。他说的是:斩立决!
莫说槿迁百口莫辩,就算她清清白白,齐王早就想方设法置她于死地,眼下他抓住了槿迁的把柄,不大做文章是不可能的。
“我去劫狱!”我咬了咬牙齿,干脆地说了这么一句,木樨只无奈摇了摇头,他不能干预人间的事情,可我不一样,我是幽,九重天上的清规戒律还管不了我。
“你放心,我偷偷潜进去,抢了人就走,她是你妹妹,我不会让她有事的。”我拍了拍胸脯,其实我心虚的很,槿迁之所以有今天的劫难,完全是清商一手造成的,我这样做,不仅是为了木樨,也是为了替清商赎罪。
“不可以。”木樨干脆地摇了摇头,“我不允许你冒险,况且他一定会在监狱周围设好重重屏障,你去等于自投罗网。”
我知道,木樨说的他是清商,以我的本事,要清商的命是易如反掌,可我根本下不了手,或许他根本就是等着我去劫狱,然后以我要挟木樨,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坐着儿干等着,什么都不做。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有什么办法么?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你亲妹妹去送死?”我懊恼地跺着脚,脚铃铛“叮铃”作响,搅得我更加心烦意乱。
木樨微微皱眉,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道:“只有一个人可以救阿九。”
“谁?”
“游子陵。”
木樨一提起游子陵,我就火冒三丈,我心疼他是因为觉得他痴心一片,哪里想到他除了痴心以外,还存了那么多的心眼。
我固执地认为,喜欢一个人,不能掺杂太多东西,就跟喝酒一样,我喝酒从来不喜欢吃菜,因为菜的味道会将酒香冲淡了。跟喝酒一样,若真心喜欢一个人,就坦诚相待,不要在背后鼓捣一些有的没的。
游子陵想的太简单,他以为只要齐王收回槿迁的兵权,他就能心安理得地跟槿迁在一起,殊不知,齐王要的不仅是槿迁的兵权,他更想要槿迁的性命,是他的贪念害了槿迁。槿迁根本不是居家的小女人,她心里装了太重的东西,岂是说放下就放下的,游子陵既懂她又不懂她,简直是瞎胡闹。
何况槿迁不是寻常女子,得知游子陵背着她使了那样多手段,她肯定恨死他了。
我只能说一句,游子陵的手段确实不简单,我们都被他骗过了。
可是木樨说的对,除了游子陵,我们谁都救不了槿迁,只好拉下脸去找他,一路上心情烦闷的很,木樨自然与我一样,怀着异样的情绪。
可游子陵并不在住所,我们将他的住所环视了一圈,只觉气氛异常,屋子里空荡荡的,两床锦被叠得整整齐齐,柜子里衣裳少的出奇,贵重物品全部消失不见,桌子、窗棂擦得纤尘不染,香炉里,沉香已经燃尽,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无论何时,游子陵总是喜欢在屋子里燃着沉香。
难道他畏罪潜逃了?
木樨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即刻唤来了七彩祥云,我们齐齐隐了身,我紧紧随着他的步子,与他一同登上了祥云,我不知他要去哪里,只发觉他异常镇定,我握住他的手,还是那样凉凉的,看了我炖的猪蹄没起到什么作用。
俯视“兰陵王府”,只觉郁郁葱葱,虽然是冬季,府里的花木却无任何凋零的样子,生命力旺盛的很,“风荷苑”里,一道月牙门浅浅隐在树影里,有点苍凉,像槿迁离去时的背影。
很快到了北齐天牢,只见墙头高耸,“天牢”二字用红漆刷成,就像人的鲜血,看的触目惊心,我实在难以理解,为什么人类会发明类似于监牢、酷刑这样冷冰冰的东西。
城下有一队人马,正欲守门的官兵搏斗,为首的人穿着月白的衫子,虽然用白衫蒙面,可那身形我瞧的真切,必是游子陵无疑。
心中忽又涌出阵阵感动与辛酸,早知今日的辛苦,当日何必设局呢?兜兜转转这么长时间,他又得到了些什么?
天牢所在的地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天水围”,环顾四周,四条长河犹如银白的长链子将天牢紧紧围绕,岸边戒备森严,易守难攻,可是一旦劫狱成功,逃走却是很容易的,因为水路方便又快捷。
我正欲施法让那些守门的官兵不能动弹,木樨已经制止了我,我明白,他不希望我犯险,可我哪里还顾得上,头脑一热就撒开木樨的手朝下冲了下去,无论游子陵犯了什么样的大错,他能来劫狱,我真的意想不到,谁都知道,失败了会是什么后果,失败就意味着他要同槿迁一起去死,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我不知道今晚会不会遇见清商,可我笃定,如果他再次出现,我绝不会放手让他离开,这样眼睁睁看他消失在我面前已经有两次,一次在邙山,一次在“风荷苑”,每一次都叫我心如刀绞。
我知道木樨会责怪我冲动,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要现身,这样清商才会出现,我才能再见到他。
我朝那些守门的官兵施了定型咒,双足方一落地,果然看见清商从隐隐的人群中走出,还是一身深蓝的衣裳,十几日不见,他清瘦了不少,不过还是那样清朗俊逸。他背着手,一头青丝用缎带高高束了起来,玉白的面庞在月光的笼罩下,迷离的不真实。
他款款朝我走来,微微一笑,我的心就化了,我相信,就算他变得再坏,他还是我的狐狸哥哥,在我床头,为我唱歌逗我开心的狐狸哥哥。
燕燕于飞,
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
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我的歌声浅浅荡漾在漆黑的夜空里,风声轻轻响着,像是在为我伴奏,我第一次唱歌,唱清商教给我的歌,四围的清水潺潺流着,缓缓滑动,慢慢流进我的心里,好像下雨了。清商,你还记得么?那年我得了热症,你跨着硕大的芭蕉叶子,在我床头教我唱这首歌。
一只小狐狸远嫁了,狐狸的哥哥舍不得,一直将狐狸妹妹送到大路上,看着妹妹远去的身影,还有天上飞翔的燕子,淌下了眼泪。
不知唱了多久,慢慢流下了眼泪,狐狸妹妹要远嫁了,狐狸哥哥却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