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暮雨潇潇,已是隆冬,江面上雾蒙蒙的,视线迷茫,偶听江边传来小贩卖鱼的声音,尘火气十足。
我们四人挤在一艘乌篷船上,槿迁犹自穿着囚服,面色微微苍白,唯眼神清澈洞明,游子陵受了点轻伤,左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木樨独自一人坐在船头,断断续续吹一管紫萧,船家听的入迷,竟然忘记划船。
方上船时,见船舱里有一根紫萧,木樨眉目微皱了一下,便拿起紫箫出了船舱,我竟不知,木樨还会吹紫箫呢。那声音,幽幽咽咽的,像山涧里的泉水,又像竹林里的风声。
我只想着方才清商听着我的歌声暗自出神,那会,我只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唱了那首歌,未曾料到,有那么一瞬间,眼瞳竟然恢复漆黑,竟然真的没有再阻拦我们,否则我们怎么能顺利救出槿迁呢,我想,约莫他心里还是记挂着我的。毕竟,我们之间存着一万年的情意。
听木樨的箫声,知道他又吃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其实并不喜欢他吃清商的醋。
一阵江风吹过,江面上泛起细浪,有隐隐的腥气,船到江心,摇摇晃晃,我猛然发觉我竟然晕船,憋了半天,冲到船头,一把扶住木樨的肩膀,吐得天昏地暗。
木樨慢慢拍着我的背,浅浅笑了,声音柔柔的。
“木樨,上了岸,我们拣一处安全的地方先将他们安顿下来,我不放心小白,想回去将她也接来。”
木樨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接口道:“王府现在不安全,还是我去吧。”
我鼻子一酸,再望向木樨时,他已经转过脸去,隐隐的雾气笼着他的侧颜,明明触手可及,却又仿佛遥不可及,这样突如其来的距离感让我很难受,虽然他总是一言不发,可鲜少像这样,冷漠淡然,他必定是生气了,其实,我不过是对清商唱了一首歌罢了。
那时候我就觉得,木樨会跟我长长久久下去,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真的掰了,必定是因为性格不合。我整天聒噪个不停,半个时辰就能将木樨一年的话都说完了,说也奇怪,我们性格相差的这样多,在一起竟然不觉得别扭,必定是他对我诸多忍让。
乌篷船靠岸,游子陵领着我们去了一处幽静的佛寺,寺院住持须发花白,他站在山口,静静等待我们的到来,山口一树黄花,正是黄昏落日时分,晚霞穿过薄雾,笼着山头,隐隐好看,山上暮鼓晨钟,朵朵黄花飘落,绕着老住持俊朗的身形打旋,那是一幅极其清幽美妙的图景,只需一眼,内心便沉静下来,迎面扑来的,不仅仅有深山的苍茫味道,还有股股檀香不绝。
木樨将我们送入寺院,转身消失在苍茫的雾气里,其实我一直偷偷跟着他的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出了寺门,下了绵延的石阶,径直走到深山入口,到了那一树黄花处,一个转身,就不见了。他玄黑色的背影被茫茫的白雾消融,仿佛月亮被黑夜点点啃噬,明明很伤心,却忍着没有流泪,我只告诉自己,阿狸,你长大了,不准随便哭。
约莫三个时辰,木樨便带着小白回来了,来时,小白身上的绷带还未拆开,一见到我就扑了过来,一声声抱怨我将她丢在王府里。
我抱着她圆润的身体,慢慢觉得温暖起来,这些日子,我忽略了小白的伤痛,我想小白心里的伤不比我轻,这孩子,打小就是被清商带大的,感情那样深,差点就叫清商阿爹了。
寺里的不准沾染荤腥,我只好去后山打了几只山鸡,趁着月黑风高,拉上木樨和小白,点了篝火,将山鸡烤熟,木樨负责添干柴,我和小白就负责烤,烤到一半,香气四溢,小白跟我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以前总是长老烤山鸡给我们吃,脆脆香香的,别提多好吃了,翁主你还记得不?长老为了哄你开心,一口气烤了十只山鸡,你那晚吃的肚子浑圆,鸡骨头都没留给我,还说这山鸡是长老拷给你的,别人一律不许碰。”小白边说边哈哈大笑,我的记忆也被他带的老远,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似乎是择婿前夕,我死活不肯嫁人,巫荒气得用藤条狠狠抽了我一顿,我脾气又犟,躲进狐狸洞,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抵死反抗。
还是清商想的周到,逮了十只山鸡,烤得香喷喷的,还刷了一层从人间买来的蜂蜜,他将那十只烤熟的山鸡放在我的狐狸洞口,结果我很不争气地爬下床,撑着最后一口气,将那十只山鸡啃了个精光,隔了一夜,就答应成亲了。
那晚,清商披着一身深蓝色的袍子,袍子上用银线绣着朵朵梨花,那样好看,就躺在我的狐狸洞口,望着漫天的繁星,又为我唱了那首歌。
燕燕于飞,
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
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十分好听,我听着却很悲伤,这首歌,清商为我唱了几千年,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晚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阿狸,你是苍耳白狐族的翁主。
是啊,我是苍耳白狐族的翁主,太多的事情身不由己,即便是择婿这样的大事,也由不得我。
我记得清商为我讲的那些故事,故事里,有个美丽的狐狸姑娘偷偷去了人间,在杏花纷飞、溪水潺潺的山涧里,偶遇上山采药的书生,狐狸姑娘被深山里的毒蛇咬伤了,书生用背篓里的草药救了狐狸姑娘,从此以后他们开开心心地生活了下去,直到书生百年归天,而狐狸姑娘也痴痴守在人间,等待书生的轮回转世。
可我不是故事里的狐狸姑娘。
清商说,我成亲的时候,他绝不会参加我的婚礼,因为他会哭得稀里哗啦的,被宾客取笑,也会丢了我们苍耳白狐族的脸。
“小白,你还记得么?那次我偷吃了巫荒的草药,被巫荒罚在清水潭思过,也是三天三夜没吃没喝。”
“当然记得,那次我可吓坏了,你被长老接回来的时候,呼吸都快没了,巫荒长老急得老泪纵横,直说以后再也不会责罚你了。”
我浅浅笑了起来,告诉小白,其实这主意是清商想的,“我压根没挨饿,那三天,清商顿顿给我送好吃的,后来他说,长此以往,巫荒一定会被我活活气死,所以我们干脆就一起演了一场戏,哄得巫荒阵阵心疼,赌咒再也不会责罚我了。”
说完,我便哈哈大笑起来,过去的记忆犹如洪水一样袭来,一桩桩事情那样清晰,仿佛刚刚发生过的。
我浑然忘记了,身边坐着的木樨。
直到小白拿眼神示意我,我才发觉木樨面色苍白,立马止住了口。
山鸡被烤焦了,勉强能吃。
我将小白支走,怯怯地跟木樨说话,他发脾气的时候,不会骂人,更不会打人,只是独自沉默。
“木樨,我知道你介意我老是提起清商,我不想骗你,打小我就喜欢他,甚至想过嫁给他,直到遇见你,我才明白,我喜欢清商,是一份依赖,无关风月。如果不曾遇见你,我想我真的会嫁给他,做他的狐狸姑娘。我们一起生活了一万年,彼此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知道的比他清楚,我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难过,他亦比我自己更了然。”我顿了顿,因为我发现木樨的面色更难看了。
“现在他变成这样,我一点不恨他,只是难过,恨不得两眼一闭把什么都忘了,可我又舍不得你,你吃他的醋,我很难过,因为我没法辩解,我曾问过自己,如果有一天,你们两个都遇到了危险,我会先救谁。”此时,我定定望着木樨的眼睛,他的瞳孔里蓄着淡淡的哀伤,我常常看见他这样隐忍的眼神,这时,他望着的似乎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或者是一段遥远的记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心痛的无以复加。
“我想,我会救清商。”说完这句话时,木樨整个人怔住了,他的目光牢牢将我锁住,没有一丝责备,只是无限苍凉,他越是这样,我越是混乱。
“可我会跟你一起去死。”
“可我会跟你一起去死。”
“可我会跟你一起去死。”
我仿佛听见我的声音在深山里回荡,久久的,绵延在雾蒙蒙的枫叶林子里,一直飘向很远。
木樨眼眶红了,一声不响地将我搂住,我听见他声音哽咽,可他跟我说:“对不起。”
他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阿狸,你将前尘往事都忘记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宁愿你将一切都忘了,也不愿你记得我的坏,对不起,我这样自私,可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
木樨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不知道自己遗忘了什么,我记忆力那样好,小时候一共偷了几只鸡都记得一清二楚,他说我将前尘往事都忘记了,我到底忘记了什么,可他说不愿我想起来,那我便不问了吧,即便他以前很坏,可他现在对我是真的好,我只想记得他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