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夏,永安三年冬。
后花园的红梅开的纷繁灿烂,三两青衣太监在梅林里穿来穿去,肘腕上挎着的篮子里,满是折枝的花朵。
再往前便是白梅了,青衣太监只在白梅林的尽头采摘了数枝,就知趣的返了回来。传说,白梅林里有白梅仙,唇不点而红,眉不染而翠,有通天之灵性,若是冒犯便是死罪。
香影端着刚熬好的中药,站在林子里头,定定看着那个趴在石桌上,身裹白裘淡然小憩的身影,那一天的事情仿佛还历历在目。
她与公主在京都的时间并不长,没见莲花生之前,满耳听得都是形容他乖戾嚣张的言辞,见过之后,虽有大长公主的绝色姝颜在前,仍然被他超凡的容貌叹服,世间竟真有男子美到极致。
见惯了他与大长公主的嬉皮笑脸小打小闹,她以为这个身量孱弱的美少年受尽疼爱,必受不得苦,却不曾想他性子如此刚烈。
那纵身的一跃,失色的不仅仅是她,还有满座的王公贵族,与高台上几乎要随他降落的帝王。
她还记得夏长天奔下台来的神色,是悲戚愤怒之后的骤然绝望,太医们齐齐跪了一地,把脉的把脉,开药房子的开药方,个个揪心等着那个人再次睁开眼。
她哭红双眼,守在一边,却不能上去看上两眼,只在泪眼朦胧里,看到夏长天抱着莲花生低低呢喃,本王…..只是思慕你而已……
她想,或许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所错过的。
一晃四个月过去了,寒冬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昨儿敬仁宫的帝王还招她问话,问说那个人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呢,那么高的菊花台,摔下来伤的不只是一条腿,还有全部的记忆。
也好,忘了就忘了吧,香影自我解嘲般暗笑,至少他们现在过得很知足。
“花生,花生…..”香影小声叫唤着,推推睡得几乎死过去的少年后背。
少年被他推得不耐烦,猛的转过头,小鹿一样浑圆的双眸晶亮有神,只是稍稍多了一抹怨气。香影莞尔,把手中的药碗放到少年面前:“该喝药啦!”
少年皱眉捏住鼻子,嚷嚷道:“秦香影,能不能麻烦你换个口味的,为什么每次都是这一副方子?”
香影坐在石桌一侧,一手托腮,一手把少年的手拿到碗沿:“这副方子要连喝五次才可以,要想换口味,等着吧。快喝,好不容易熬的,要不就该凉了。”
少年依旧嘟囔着嘴:“喝你个头啊,问你我生了什么病,你又不说,见天儿的给我上药。要我推测,故事情节一定是我是个很受宠的小少爷,但是有个不受宠的大少爷要夺家产,所以就派了你过来每天逼我喝药,好让我浑身没力气,走不出这林子。”
又来了又来了,香影抚额,在心里暗思量,这臭小子醒来之后就漫天鬼扯,整天琢磨着自己不是豪门少爷,就是江湖正义侠客,一会儿被兄弟所害,一会儿被邪教压迫。
幸而他只是说说,说完过了嘴瘾就把药喝了,否则香影真的有掐晕他直接灌进去的冲动。
看着碗底空空,香影拿起帕子擦了擦少年嘴边的残渍,说道:“你今儿走了几趟路了?”
少年薄面微红,伸出三个指头,想想不对,收回去一个,涎着脸笑道:“好姐姐,清早刚起,神不清气不爽的,你就别催我锻炼了,放我玩一会就不行吗?”
香影拉下脸:“昨天你也是这句说辞,一玩就是一天,不行,你今天必须起来顺着青石板阶走上三五回合。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那条腿受过伤,治好了是要多加练习的,万一以后落下残疾怎么办?”
少年一听,淘气的捂起耳朵,左右摇摆:“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这么罗嗦啊?“
“你……”香影恨极,愤愤的捶了少年一拳,转身收拾起空碗走回屋去。
少年知她回去后还要在准备晚上的药方子,叹了口气,只得扶着桌子站起来,小心翼翼的咋梅林丛中石板阶上慢行。
他一边走一边拂袖去拨弄枝头梅花,唇角含笑,眉梢含情,举手投足间娇憨百媚。
梅林那一头,重叠交错的花海里,一双秀目倏尔闪过,略染笑意。
雪白的一团从脚边浮掠而过,少年惊喜的垂眸看去,原来竟是一只兔子。可怜见的,这么冷的天,冻得它跑了不远就瘫倒在地。
少年狡黠一笑,不顾腿上有伤,疾走两步追过去,兔子却似通了灵性,又爬起来跑了几步。少年便在后头一路追一路赶,直至追到红梅深处。
红衣妖灼的男子卧在梅树下,身侧倾倒着一壶浊酒,双颊微晕,狭细的双眸波光潋滟,盯着追赶白兔而来的少年。
一旁垂手侍立的宫人刹那间头晕目眩,天哪天哪,他是从白梅林里走出来哒?见惯了主子妖而不艳的天人之姿,仍是被这少年媚而脱俗的容颜震住,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果真是白梅仙人吗?
少年追到兔子,勾手搂在怀里,慢半拍的抬起头看着前方的一众人群。
半晌,才一手抱着兔子,一手叉腰,脚踩林中垫脚石,喝问道:“前方那谁,报上名来,怎的跑小爷地盘来了?”
仆从们身形纷纷踉跄,这么美的人儿怎么会如此粗鲁?红衣男子晃了晃酒壶,眉眼张扬笑道:“不好意思,借你个地方喝了几盅。”
少年这才看清树底下男子的容貌,喉结微动,真是美人啊,美人!
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少年嬉笑着缓步走过去,坐到美人一侧,说:“看在你漂亮的份上饶了你这一回,什么酒,给我喝两口。”
红衣男子唇角微挑,自顾自喝了一口,凝眉看着少年,如急风骤雨,突然就吻住少年的嘴唇,将酒悉数灌下去。
周围遍地倒吸冷气的声音,少年抱着兔子的手无意识收紧,瞬间缓过神来,一巴掌拍在男子前胸,弹跳起来,抹着嘴巴呸呸有声:“你大爷的,我自己会喝,你干嘛嘴对嘴喂我啊?恶心死了。”
“呵呵……”红衣男子笑而不语。
少年越发来气,抬脚就要踢过去,一旁的随从赶紧上来从后头抱住,低声呵斥道:“不得无礼,此乃玉泉宫殿下。”
少年仍旧挣扎:“我管他是羽泉还是动力火车,敢轻薄小爷,小爷跟他拼了。”
兔子痛苦的在他怀里扭来扭去,随从无法,正待动武,身后遥遥传来一声怒斥:“放开他!”
少年好奇的望向后头,当先一个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的男子,正凛凛看向他们。目光清冷,声调阴沉:“放开他!”
随从们赶紧松手,伏拜在地,就连那红衣男子也站起来躬身相迎。
戴斗篷的男子疾走两步过来,上下打量了一遍少年,想说什么却又止住,轻咳一声,淡然相问:“可曾伤到你?”
少年摇了摇头,想想不对,又点点头,捋起白裘底下的淡紫袖子,高抬手腕递到男子眼前说:“伤到了,你看都青了,你要赔我医疗费,白银……白银五十两?”
男子看着他细如白藕的一截玉臂,静默良久,少年以为要的多了,一咬牙一狠心道:“好了好了,都快出正月了,算你便宜点,半价二十五两。”
男子这才有些笑意,把他的袖子放下来,招手叫上身后的侍卫,说:“去拿些银票过来。”
少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意外之财果然来的容易。
红衣男子蓦地笑出声道:“长天,你何时如此大方?”
男子眉目低垂,沉吟了一下,才偏过头去看他,柔声说:“玉泉,雪重寒浓,回去吧。”
玉泉不置可否,走到男子跟前两手交缠,见少年不可思议的瞪圆了眼,颇为恶作剧的又在男子脸上亲了一下,道:“可是,那只兔子我很喜欢,怎么办?”
男子望向神情呆滞的少年,看了一眼的他怀中瑟瑟发抖的小东西,直直伸出手说:“那兔子......你出个价吧。”
少年咬着樱红的双唇似有不满,小声嘟囔着:“这是我林子里的,好不容易得来的,非卖品。”
男子有些迟疑“你也喜欢它?”
“当然喜欢啊。”少年答得毫不犹豫,更加坚定了不卖兔子的信心。
男子牵紧玉泉的手,轻轻一笑:“玉泉,不过是只兔子,回去再给你找一个来。”
“罢了,”玉泉转身拉着男子便走,“重找的那只哪里有这只好?我不要了。”
男子被他拉着走远,仆从们收拾起东西也追了上去,只剩少年抱着兔子数着银票,欢颜一现。
香影叉腰站在门口,手里倒拿着鸡毛掸子,一下一下敲着门框,门扉外头,少年可怜兮兮的摊开掌心的银票,低声哀求:“好姐姐,我真没干坏事,这是意外之财。”
香影冷哼一声,将掸子敲得更响:“那兔子是怎么回事?”
“兔子……兔子是我逮的……”少年心虚的低下头。
香影气急,连敲了几下:“我平日是怎么跟你说的,不能剧烈运动,不能负重疾驰,你全给忘完了是吧?好端端的,你逮它干什么,让他在林子里跑就是了,碍着你什么了?”
“我不是看它冻住了么,就好心抱回来了,我跟你说哦,刚才有人出钱买它,我都没舍得卖。”
香影敲掸子的动作僵滞:“谁要买它?”
“我不知道,就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好看的男的,好看的男的想要,那个男的就要跟我买,我没卖。”
“什么男的好看的男的,”香影没好气的嗔怪他他几句,“还不快进来,等着挨冻啊?”
少年展颜,应了一声,抱着兔子一步一步晃进屋里。
香影站在门沿,担忧的看着门外丛丛花海,王,你终究是忍不住来看他了吗?那么,请您远远地看着就好了,千万不要再靠近了。
明黄帐子里,耳鬓厮磨的两条人影正卖力纠缠,间或传出几声低细的呢喃,听得外间值夜的宫人几度面红耳赤。帐子里还犹不自知,床板仄仄有声,玉泉半身趴在夏长天宽阔的胸脯上,一手在他胸前游走,一脚勾着他的大腿内侧,只顾吐气如兰:“陛下,您今日好像心不在焉啊?”
夏长天吻了吻他的颈侧,调笑般问说:“爱卿何出此言?”
“我看陛下自打从梅林回来之后,就一直暗藏心事,用膳的时候,明明是不爱吃的鳝鱼,您都尝了两口,不是心不在焉又是什么?”
夏长天无声轻笑:“不爱吃不代表不吃,爱卿多想了。”
“果真如此?”玉泉媚眼如丝,低头一边在夏长天胸前的两个红点处轻咬,一边含糊的说,“陛下,梅林里的那个孩子,看起来很受您的喜欢呢。”
夏长天的呼吸蓦然绵长,手脚微凉,有片刻的失神,才忽而转醒,伸出手摩挲进玉泉乌发里,稍稍用力将他的头抬起,直视着说:“那个孩子,你以后别去招惹他,梅林也尽量少去。”
玉泉轻佻的笑开:“陛下,您说的晚了,今天我一不小心……好像亲到他了。”
“你……”夏长天的手骤然在他发间握紧,揪的玉泉一阵发疼,“本王在这里说清楚,你今日轻薄他一事,只此一回本王不追究,再有下次,本王的爱卿可不见得就是你了。”
玉泉面上仍是含笑,只手探向夏长天身下,轻轻套弄,凑在他唇边低声哄道:“好吧,我只当陛下是为我吃的醋,不会再去招惹他了。长夜漫漫,聊这些无关的话题多没意思,不如……”
“不如做些有意思的事情。”
夏长天一个翻身将玉泉重新压在身下,阵阵娇喘再度传出帷幔。只是,那一双眼睛,已然没有了****的颜色,取而代之的是漫无边际的空洞,他……应该算是好些了吧?至少没有之前的那么多防备,肯走出白梅林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