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冷眼坐在轮椅上,看着面前跪着的四五位黑衣人,不禁嗤笑一声:“别跟我整那套虚的,说吧,谁派你们来的?”
当先一个黑衣人像是几个人的头领,抬眉看了一眼他与身后站着的尉迟,复又低下头去:“这个不劳莲相费心,小的们不敢多耽搁莲相的时间,只问一句,尊府莲七爷可好?”
“他死了。”眉头都没皱一下,花生毫不犹豫的胡诌出声。
显然,这个答案没让来人满意,几个人同时抬起头来瞪着他,依旧是方才回话的那个人出口说道:“莲相不可妄言,小的们打听过了,虽然宁皇颁布了悼词,声称七爷陪同公主远嫁,不幸染疾为国捐躯,却并没有为七爷办过法事,京郊的坟堆里小的们也打探过了,不过是一座衣冠冢,小的们斗胆问莲相,莲七爷既是作古,骨灰何在?”
“哼……”莲花生冷笑着握紧了拳头,想不到这帮人连他的身后事都打探的一清二楚,由此可见家里人办事有多么疏忽,就算是假死好歹也要把戏作足了不是,何必今日难为的他一句话都对不上来?埋怨归埋怨,这节骨眼儿上想让他承认死而复活,简直是白日做梦。
暗自庆幸有华生的面容作掩护,花生不自觉端起了左相的架势,冷冷说道:“几位这般打扮,想来是未经允许私潜入我大宁国的吧?趁着本相现在还有善心,快快离开这里才是正道。不论你们主子是谁,回去之后告诉他,我七弟早就入土为安,他若有心,每年中秋遥遥祭拜一下就算是诚意了,不必挖地三尺惊扰的我七弟死后也不得安生。”
黑衣人头领闻言轻轻一笑:“莲相,小的们听说七爷自幼与莲相交好,现今七爷的一周年祭还未过,莲相就有心情出来游街玩乐了吗?”
“你……”花生几乎要被他的彪悍逻辑给气死,愣是忍住怒火,说道,“我与七弟好不好伤不伤心与你们何干?快快从本相面前滚开,从今往后,本相再不愿从你们嘴里听到莲七爷三个字。尉迟,我们走!”
黑衣人头领听得他发怒,面色犹不改,仍是浅笑着:“那么,便真的得罪莲相了,还请莲相跟我们走一趟,亲自向我们主上说个明白吧。”
混蛋!花生暗暗骂了一句,扭头看着尉迟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心下有了主意,淡淡出声道:“这样也好,本相就跟你们亲自走一遭,让你的主上彻底死心才好。”
说罢,便点头示意尉迟将轮椅掉转了头,黑衣人下意识的给他们两个让出了一条路,看着时机已到,花生忙不迭的拎着袍子,从轮椅上挺身蹦下来,拉起尉迟就跑。
黑衣人头领这才惊觉上当,忙忙的带着几个手下追过来。
花生也不过是一开始有些蛮力,待跑的时间长了就有些体力不支,尉迟练功习武已经是家常便饭,当下也不耽搁,夹起花生,便跃身跳到屋檐上,一路狂奔。
花生在他胳膊下夹得面色涨青,然而事态紧急,也由不得他叫唤,只得忍住不适,头昏眼花的跟着尉迟窜上窜下。
后头不远不近追过来的人影一个没少,恨得花生直想着当初怎么就不发明个枪支弹药来,一炮轰死这帮难缠鬼算了。
眼见着再穿过一条巷子到了人潮拥挤的闹市,花生多少松口气,闹市上宁秋水布置的人马比较多,求救起来应该比较容易些。
抽出手来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渍,没等花生呼救出口,就骤然发现,巷口不知何时站了一圈的缁衣少年,见他们过来正欲拔刀出鞘。
脑海里闪过一些片段,花生惊呼道:“尉迟,快离开这儿,他们是夏长天的手下。”
然而话音落时,已经为时已晚,尉迟抱着华生站在巷子里,前有黑衣人后有缁衣郎,进退不得。
许久不见的绝望慢慢涌上心头,花生低低的呢喃一句:“尉迟,你先走吧。”
尉迟瞳眸蓦地一暗,将花生放下,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莫怕,属下定当护你周全。”
哈!花生说不上是好笑还是苦笑,心里岂不知他的好意?但事实真的很残酷,那么一圈人,数下来都够一个足球队了,尉迟只有一个人,又要分神照顾他,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
无奈的摆摆手,花生勉强笑道:“我怕什么,我现在是莲华生,又不是莲花生,谅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你先回吧,见到六哥哥,别忘了跟他说一声,等我回去吃晚饭。”
尉迟下意识的握住花生冰凉的手指,想起香影诉说的他在虞夏的那一跳,不免掷地有声:“在属下眼里,不管你是谁,只要这张面孔还在,属下定然不会辜负主子的心意,必会送你安全返回的。主子若是还有什么话要对他人说,就请主子回去之后自行解决吧,属下笨口笨舌的,怕回的不周全。”
“呵呵……”虽是大难临头,花生仍旧被尉迟的严肃认真逗笑了,欢喜的摸着尉迟的面容,花生淡淡说道,“我今日才发现尉迟侍卫如此可爱,怪不得我五哥对你念念不忘。也好,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们主仆二人大不了就拼上一回,冲出去杀他个你死我活。想劫我诱使花生出来,做梦去吧。”
“是。”
尉迟应了一声,抽出腰间惯不离身的软剑响水,泠泠有声的甩向缁衣少年,花生则借着他的庇护,从腰间摸出几个弹丸,弹向黑衣人。那弹丸是擅长机关之巧的雨生特地为他而制,装着迷魂药与胡椒粉,原本初衷是为了方便在大长公主及宝婵郡主逼供他时逃跑所用,没想到有一天竟用在了防身自卫上。
黑衣人不提防他有此一招,误以为是毒气,个个掩住口鼻,直奔他而来,想要将他的弹丸一举打尽。
花生看他们身手敏捷,吃了一惊,急忙就要躲开。而背侧,尉迟正与缁衣少年斗得难解难分,花生这一躲开,无疑是将他送到黑衣人刀口。意识过来的花生吓得小脸煞白,正待看着尉迟血染当场,一柄剑却横空斜刺过来,架空黑衣人当头劈下来的那一刀。
花生立时转悲为喜,哽咽着叫了一句:“五哥哥!”
宁生帅气的一甩头,拍了一下花生的脑袋,挺身护在他胸前,一把冷月仿佛池鱼如水,使得酣畅淋漓,硬是将黑衣人击退到半米之外。
尉迟跃起时转头对上宁生的目光,顿觉心安,也卯足了力气重新杀入缁衣少年中间。花生则机警的趁此混乱之际,一口气跑到巷口,大声呼救。
然而,并没有他想象中各个街铺操刀摸板凳的壮观场景,有的只是漠然的一瞥,而后复归于平静的吆喝声。不知为何,花生总觉得心里发凉,他不相信宁秋水会撤去这条街的守卫,唯一可能存在的理由,就是因为现在他顶着华生的面孔,所以没有得到宁秋水旨意的侍卫们,才会漠视他的任何要求。
强忍住要撕下面皮的冲动,花生四下打探,寻找可逃生的路线。尉迟和宁生的功夫他虽然了解的不多,但能在十五岁就独挑起一帮之主的大梁,想必现在宁生的功夫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而尉迟今日没少与宁生过招,并不见输给宁生多少。唯有他势单力薄,无端给人拖后腿,倒不如先行离开为妙。
这条闹市街直来直往,从南到北全是店铺,来往行人颇多,花生一面跑一面说着对不起,堪堪从人流中挤出一条缝来。身上的已经汗流浃背,衣衫紧贴着肌肤,说不出的黏腻难受,花生心里越发烦躁,跑到最后,撞翻了人连对不起都懒得说了。
就要到尽头了,就要到了……胜利的曙光貌似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花生微微一笑,脚下也不似方才那么沉重,倒像是长了一对翅膀,直欲飞到天尽头。他的身后,华生不知何时赶了过来,硬生生接下后方突袭而来的铁砂掌,抱着花生飞出了很远很远。
于是,原本热闹的一切全都定格住,整条街铺静止的如同一幅画。没人敢出声,也没人敢动,因为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个自家主上寻寻觅觅的少年,面色苍白的瘫倒在地上,嘴角殷红的血丝凝成一线,缓缓滑落。
而在他的身下,另一位姿容清艳的公子,则含笑看了一眼众人,慢慢的垂下头去,再不见苏醒。
宫内一重一重的朱漆大门渐次打开,一骑红尘落处,过往的宫人纷纷探起了脚尖,看向一人一马消失的方向,那种鲜红的颜色,可是只有皇上身边传递急件信的急羽令才穿得的呢。
宣德殿外,小贝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捏着手里的急件,实在不知等一下要如何开口。
额上的汗滴无声的砸落在滚烫的水磨大理石的台阶上,似乎燃起了青烟,远处隐隐有雷声传进耳中,已是夏至,本就阴晴不定的天气,他想大概又会有好一场风雨了吧?
宁秋水歇了午觉刚起,只觉胸口涨的难受,有懂眼色的宫女麻利的端来茶水与漱盂,服侍他漱口。扯过帕子擦了擦嘴角,宁秋水正要将帕子丢给服侍的宫人,却见素色帕子上的银丝海棠赫然添了一抹猩红。
他看着帕子怔怔发呆,外头小川子听得他醒了,忙忙的进来跪拜:“万岁爷,贝公公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子了,因着您说歇息时不要来打扰,奴才一时没敢汇报,万岁爷现在可要喜公公进来?”
“传。”
胸腔里心跳如鼓,宁秋水冷眼看着拿着帕子的那只手,竟无端发起抖来。
小贝子兜头进来就一个劲儿的边哭边磕道:“万岁爷,莲七爷……莲七爷要不行了。”
哧啦!手里的帕子硬生生的被手指穿透,宁秋水恍惚觉得是在梦里,低低的追问道:“你说……谁要不行了?”
小贝子涕泪横流:“莲七爷要不行了!急羽令来报,虢国与虞夏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派人寻到了桑柳镇要捉拿莲相问出七爷的下落,莲相逃开时不想七爷也赶过来了,正好受了偷袭之人一掌,就快不行了。”
“不,我不信,我不信……”宁秋水猛然站起身子,挥落一地的碎瓷,赤红了双眼砸着桌子怒吼道,“太医呢,传太医,朕不信救不活他,朕不信!”
小贝子哆嗦着擦抹了一把脸庞,回道:“万岁爷,莲太医和纪大学士都已经赶过去了,就是莲太医说的,七爷怕是不行了。”
“他算什么东西敢这样说?太医院里没有别的太医了吗?传令下去,所有太医全部赶去桑柳镇,救不活莲花生就不必再回来了!”再一次猛砸了几下桌子,宁秋水恨恨的抬脚踢向跪着的一排溜宫女太监,“还不快去传旨。”
“嗻。”
第一次见过宁秋水声严厉色的宫人,个个吓得魂飞魄散,爬起来就纷纷往外头跑,赶着去太医院报信。
小贝子犹在啜泣,一声一声砸在宁秋水的心坎里,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皇家校场一案里,小小的花生为他们几人背了黑锅,受了那么多的大板,也是这样嘤嘤的哭着,永不止歇一样。那时他只觉得心烦,没见过谁家的男孩子这么受不得委屈,一丁半点就哭得像是天塌下来一样。然而,事情过后他却觉出一抹淡淡的温暖,尽管他的本意不是专为了他一个人,他仍觉得有种被人庇佑的幸福。后来年岁渐长,他们一个上书房出来的人个个都变得成熟稳重,独独花生不改爱哭的本质,那时他就在心里想着,总有一天要把他的这个坏毛病改掉,哪里有那么多伤心事要哭呢?可是现在,连这个愿望都变得那么遥不可及。
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身体梛回里间,他抬手摸了一下眼角,冷冷的笑起来,居然还会哭吗?父皇母后双双抛下他出家的时候,他都没有哭,现在竟为了一个男子流下泪水,苍天,你真是太会开玩笑了。小喜子低垂的眼睑中只看到明黄的衣角迤逦而去,俯下的身子终是不敢站起,万岁啊万岁,他到底没能来陪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