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角垂着暗红的帷幕,衬得室内更加静谧,饶是福生好脾气,也禁不住急红了眼,狠狠攥着霜生的手腕,不敢松懈。
纪大学士坐在床沿揉着额角,已经很长时间不见动静了。长生宁生等人还在外头等着,可是屋子里的这兄弟俩到底闹够了没有,救谁不是救呢,为什么非要争出个真与假来。
霜生看样子时狠了心的,手里攥着的朱红瓶子,几乎斩钉截铁一般:“我一定要救华生,即使他只有两年的活路,我也要救醒他。”
福生气极反笑:“莲霜生,你看清楚了,当太医的是我,你想救也得看我同不同意。现在他二人均是命悬一线,就算我们三人同心同力,用冰魄之术也只能强行留住一个人的命脉,华生气数已尽,我不能再眼睁睁的看着花生也离我们而去。”
“莲福生!”霜生急眉白眼瞪着福生,似乎对他的冷漠无情感到难以置信,“华生才是我们的亲弟弟,你就那么不在乎他吗?因为你喜欢小七,所以你宁愿抛弃自己的亲兄弟,也要去救一个陌生人?”
“花生他不是陌生人。”气到极点的福生终于口不择言,“他本来就是我们的亲弟弟,当年有人忌惮我们莲家日益坐大,又有红莲庇佑,就趁着三娘怀孕之际下了毒药,华生才会生而带疾。后来四娘怀了花生,爹爹怕再被人陷害,就趁着婴儿出生之时,着方士取了花生的魂魄,送往异世锤炼,这才导致花生长到五岁还一直痴傻愚钝,不辨东西。”
霜生闻言怔住,似是难以置信:“不,你胡说!你胡说!这世上就根本不可能做到人魂相离!”
“怎么不可能?”沉默的纪大学士再看不下去这场无休止的争论,既然福生挑破了窗户纸,他也只好站起来大大方方的承认,“我就是那个取掉花生魂魄的方士,也是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咸净国师的嫡传弟子。”
“纪大学士你……”
这下惊奇的就不再是霜生一个人,连长生雨生和宁生都听见动静,闯了进来,齐齐问道:“纪大学士所言可是当真?”
“当真。”纪如云郑重的点点头。
屋子里好像比方才更加暗淡,急促的雨点打落在屋檐上,如同千军万马,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直要杀尽屋里来,让他们兄弟几人再也退无可退。
颓然的坐倒在地上,手上的瓷瓶应声而碎。看着床上并肩横陈的两个人,霜生喃喃念叨着,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见:“原来我一直都是错的,我偷偷拿了福生几次药丸下在花生的茶碗里,他都不知道。那药丸极是伤害身子,服的时日久了,就会体力不支,日渐憔悴的死去。我错了,是我害了小七,是我害了他。”
长生反应倒是很快,上前一步抓着纪如云的胳膊,急急问道:“传言中咸净国师的弟子只有在红莲出现时才会现身,而红莲的出现,势必带来白莲的死亡,你既是那个辩查红白莲的人,可知这话是不是真的?”
他的神情迫切而慌张,两个都是亲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失去任何一方都会让他难以承受。然而现实终归比不得理想,纪如云长叹息着点点头:“确实如此。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他们二人终归有一人要离开。只不过,我当年受命莲大人,担忧红白莲未出世便胎死腹中,就用冰魄之术送花生远行,但是由于功力不足,此事并不尽圆满,才会让花生在五岁的时候就恢复了心智。而这恰恰应了劫数,他与华生二人命中该有此劫,不是你我之力可以改之。”
长生霎时急的呕出血来,艰难的撑住问道:“那么,纪大学士可否告知,我六弟与七弟谁才是红莲,谁才是白莲?”
纪大学士默然转身,凝视着华生与花生安宁的面容,良久摇摇头:“说实话,我现在也是一头雾水,国师辞世时,只说大腿内侧有莲花印痕的就是红莲,可是我看过了,华生与花生都有莲花印痕,根本分辨不出真假。”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只能眼睁睁的等着他二人任死其一吗?”
纪如云黯然垂首:“眼下诸药用尽,他二人若是还不能醒来,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雨下得越发大了,振聋发聩的雷声由远及近,轰隆隆的响彻在飞檐上,宁冰焰一手抱着懵懂的樱桃,一手搂着哭成泪人的宝婵,酸涩的眼眶红了又红。
不过一夕之间,却已桑海沧田。想起刚才长生沙哑着嗓子着人安排花生与华生的身后事,她就像无意中吃了黄连一样,满心满嘴苦涩的难受。
雨生霜生和福生已经将他们兄弟二人抱去擦洗了身子,换了那次大婚时穿的吉福,讨个好兆头,借以冲喜帮助他二人从鬼门关转回来。
这是宁国旧日的习俗,年久不用早已被国人废弃,可是如果身为太医院总署的福生都同意这个法子,可想而知他们兄弟二人的症状凶险到了何地步。
小贝子带着整个太医院的人马还跪在雨地里,个个淋得直打哆嗦,可就是这样,也没人敢起身去宫里回那个人一声,自求多福节哀顺变。
她知道宁秋水温和的面容下是怎样的残酷无情,少年时就失却了父母关爱,在深宫大院里听着夫子教习的为君之道,学的是绿营一脉传承的果敢狠辣,若此时他们回去了,怕是整个太医院都再无存在的痕迹。
踢翻了香炉,扯乱了被褥,眼皮子底下一切可供发泄的东西悉数毁坏殆尽,心头高涨的怒火和惶恐却依然不曾消失一分一毫。小川子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一声声哭着劝他万岁爷息怒。
他仰头大笑,直笑到肝肠寸断,息怒?那个人都不在了,他还怎么息怒?谁能告诉他,如果现在他也死了,可不可以把那个人和他埋葬在一起,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垂帘外,纪如云怅然若失,他这半辈子算是逍遥够了,顶着大学士的名号,在上书房混沌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辅佐出一个明君,一个贤相,却不想这二人都栽在了他的关门弟子身上。
然而为人臣子,见帝王失态而不加劝谏,实为失职。再怎么痛心疾首,他也只得强撑着在帘外作揖道:“臣纪如云有事起奏。”
“滚!朕今日谁都不见!”
屋里又是一阵乒乒乓乓之声。
纪大学士讪讪摸着鼻子,嘟囔一句死小子,再次朗声作揖道:“臣纪如云之事关乎红白莲,请陛下准奏!”
什么?努力砸着博古架上文物珍宝的年轻帝王,骤然缩进了眸子,哐当一声扔去捧着的青瓷缠枝纹花瓶,急急奔出帘外:“师父,是不是花生没死?是不是?”
“不是!”直起身没好气的瞪了宁秋水一眼,看他满脸欣喜转为赤白,纪如云才掸着袖子慢吞吞的说,“现在还不清楚是生是死,莲家为他二人准备棺材,是沿袭旧俗,希望以此蒙过黑白无常,不会夜半锁魂,放他二人一条生路而已。”
“这么说,花生还有救?”
“或许吧。”纪如云叹了口气,宁秋水这个皇上当得不爱江山爱美人,也真是个奇迹了。
笑意重新染上眉梢,宁秋水急匆匆的就要出去,却被纪如云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皇上要干什么去?”
“朕要去看看他。”
纪如云几乎要崩溃,冷眼看着砸东西砸的一身脏乱的龙袍,再看看宁秋水脸上忍不住的笑痕,不得不架起帝师的身份,训诫道:“皇上,为人君王者,言行必得上要符合圣王之道,下要符合国家百姓之利。而今你弃朝堂于不顾,弃百姓于不顾,只为自己儿女情长,若是太上皇得知,势必责怪臣教导不力,臣这帝师也该辞官归隐了。”
“这?”宁秋水停住脚步,略有惭愧,只得返身回来,叫过小川子前去桑柳镇等候消息,自己则老老实实回房批阅奏折。
吐了口气,纪如云隐去嘴角的薄凉悲戚,扇着扇子折回了家中。
眼前一片漆黑,花生畏畏缩缩的伸着手摸索着往前走。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他只是觉得好像有人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心里牵挂的厉害。脚下一步比一步沉缓,好多次他要放弃寻找时,那个断断续续的声音都会响起,一遍一遍的叫他花生,情深意切,眷恋不舍。就是这个声音支撑他走到现在,身子突然瘫软,实在是体力不支了,他只好改用爬的。趴下来的刹那,才惊觉掌心刺痛非常,地上不知种植的什么,层层叠叠的全是尖锐的小刺。呼唤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好像找出了一些方向,花生忍着痛爬过去。
有一点微光从头顶渗落下来,花生迷蒙的睁着双眼,伸手去捞那缕缕光芒。掌心轻暖,许久,才听见叫唤他的声音说:“我在这里。”
泪水瞬间滂沱,他哆嗦的问出声:“是华生吗?”
“嗯。”头顶温热,像是泪滴砸落下来,华生蹲下身子抱住他,轻轻靠在他耳边说,“你别说话,让我来说。咱们两个现在落在轮回道口,因为是半死人,所以黑白无常尚未感知到我们的尸腐气息。可是过不了一时三刻,轮回道口的门就会打开,我们二人势必有一个要转世投胎。当日我受的伤比你重,怕是撑不到他们开棺的时候,这一世轮回有你我已经足够,下一世,若有缘咱们再聚首吧。”
“不,我不要,我不要。”紧紧地霸住华生的胸膛,花生哽咽的央求,“六哥哥,就让我们一起走不好吗?一起投胎转世,下一辈子再做夫妻不好吗?”
华生轻声的笑:“笨蛋!这个轮回路口也不知道是通往哪一界,万一我们都沦落到六畜界,会多遗憾。”
“有什么可遗憾的?”花生窝在华生怀抱里嘟囔,“我们要是能做一对鸳鸯就好了,永远都不离不弃。”
“傻瓜!”泪水一点点从华生眼眶里滑落,他素来冷心冷面,又不擅长说甜言蜜语,唯有遇到花生,才将人生改为另外一种色彩。
几度哽咽住,华生轻舒口气,将花生抱的更紧,“花生,其实有件事情我瞒你很久了,再不说的话就来不及了。外头都传闻你我二人是红白莲,那不过是爹爹设的障眼法,从来就没有白莲之说,有的只是红莲,我身上的红莲胎记是三岁那年,爹爹仿照你的胎记刻印上去的。当年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和五哥他们都曾经遇到过刺杀与下毒的事件,而我未出娘胎就被下了重药,若不是咸净国师救治及时,怕我早已经胎死腹中了。这些事让爹爹变得越发谨慎,深恐红莲未及现身就被有心人给毒害了,这才联合咸净国师编造了红白莲一说。尤其在四娘怀了你之后,爹爹更加担心,在他一力的偏执中,最终说服纪大学士将刚出世的你的魂魄用冰魄之术去处,经由司天监的天象仪送往异世锤炼。原本是打算在你过了志学之龄之后,再将你唤醒,不曾想纪大学士学艺不精,是你五岁时就开始慢慢转醒,七岁痊愈,这才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你在异世的那个身体是借用的,现在换给了真身,想回去根本不可能,唯一的选择只有留下来,留在有大哥二哥大嫂二嫂的这个世界里,否则你一动便是魂飞魄散,你知不知道啊?”
“不可能!”花生下意识的咬紧下唇,百般委屈的央求“明明我是一觉睡过来的,我妈对我很好的,我不是莲花生,我不是啊!华生,让我跟你一起走好不好?”
华生一时说不出话来,低下头一遍一遍亲吻着花生脸上的泪痕,良久才开口:“花生,还有个秘密,我怕没法说了,你要想知道的话,就自己回去看,一定要回去看,一定要!你若是一意孤行,跟着我跳下轮回道口,下一世哪怕遇见你,我也会远远躲开的,永远不会原谅你。”
“莲华生!”花生似是难以置信,“你就这么绝情吗?你不是说过永远不会抛弃我的吗?为什么一再的出尔反尔?”
入目的虽是满室的黑暗,但他仍恍惚看得见花生灼灼逼人的目光,难堪的别过头去,强忍住心头的悲痛,余光里看到蓝色的晕圈已经开始放大,轮回道口的门开始慢慢打开。
最后一次深深的拥吻,华生忍不住哭出声,放手奋力将花生向后推去,纵身跃下万丈悬崖般的道口,天地瞬间失去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