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月中旬,琥珀跟戈隆嘉就在玫瑰冠公寓所在那个教区的老教堂里结了婚,那时离他们初次会面不过三星期。结婚戒指照例该琥珀自己买,她就跑到珠宝店里拣了一只很漂亮的来,上面镶着小小几颗钻石,叫那店家开了发票到她寓里来拿钱。原来她最近发现买卖可用这个方式做,现在就拿来实践了,因为她对钱币的价值至今还是辨不清,若不用这个方法她是要吃大亏的。琥珀本来并不想和隆嘉结婚。她认为男人当中像他这样相貌不扬的还不曾见过第二个,可是她觉得肚里的肉块日夜长大,逼得她不能不出此下策了。他似乎只有一样长处,就是对她是尽情痴迷的。但是到了结婚后的第二天早晨,她就知道连这一点也是受骗了。
那时他那胁肩谄笑的态度完全消失,忽而变得暴戾、粗鲁而****起来,从此他的一举一动都俗不可耐,使她大为吃惊,大为厌恶,而且他无日无夜都要纠缠她,不容她有一刻的清闲和安静。自从头一天起,他就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回来逼她拿出钱来用,动不动就暴跳如雷地发起脾气来。
那露丹蒙太太的丈夫一直没有来,据说他的经济纠纷至今都没有解决,看样子,她这丈夫也和琥珀的姨妈一样是个虚拟的人物,可是那两个女人仍编出很多话来互相欺骗着。琥珀和隆嘉结婚后,她们那两个寓所就合而为一了,露丹蒙太太立刻就向琥珀借扇子,借手套,甚至连琥珀的衫子也要拿去穿,只可惜她身子太肥,怎么也塞不进去。琥珀有些怀疑自己中了他们姨侄两人的圈套了,又好像他们抓住了她什么把柄,却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把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到他们手中的。
诚儿还是照常不多嘴,也不出头;不过她变邋遢了,在家里常常连鞋子都不穿,系着一条很脏的围裙也会跑到街上去。隆嘉在家的时候,她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表现不胜垂涎的样子,使得琥珀非常难受;他喝醉了,她替他扶头,替他接吐,还替他解脱衣裳送上床。这种事情原属一个女佣分内该做的,诚儿却做得格外体贴,正如妻子服侍丈夫一般。隆嘉却对她毫无体恤的意思,不肯放松她霎时片刻,恼起来时甚至于掴她踢她,高兴起来又对她十分猥亵,竟连琥珀的眼睛都不避。
他们结婚刚刚两星期,有一天琥珀走进房中,看见诚儿和隆嘉同睡在床上,琥珀惊得呆住了,瞠目结舌地站了一刻,这才退出来把门砰地关上。隆嘉猛地跳下来,诚儿吓得发了声尖叫,也仓惶滚下床来,哭着跑到萨丽房里去。
隆嘉瞪着眼睛凶狠地看着琥珀。“你见什么鬼闯进这里来?”
琥珀差点哭出来,并非因为她吃醋,而是她心里乱得慌。“我怎么知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隆嘉不再说什么,就穿上他的短褂,挂上他的腰刀,戴上他的帽子,砰地关上门自己出去了。琥珀站在那里对他的背影发呆了一会儿,后跑去找诚儿。诚儿在萨丽房中,躲在床背后一个角落里,拿手护着自己的头,正在哭得浑身都发抖。她知道做佣人的行为不规矩,主人主妇都是有权打得的,当时她就以为琥珀是去打她了。“别哭!”琥珀嚷道,“我不会打你的!”她把一块钱扔进她怀里,“这个你拿去。往后他要到你身上吃羊肉,我每次都给你一块钱。从今以后或许他不大会来麻烦我了。”她又喃喃自语地补上这一句,然后扭着裙裾走出房去了。
但是琥珀对丈夫的冷淡,并非仅仅由于自己厌恶他,也并非仅仅由于他脾气不好。原来他跟她的姨妈花钱都很多,几乎每天都有包裹送来给他们,他们都是一个钱不给的。有一天她跟露丹蒙太太准备出去买东西,她曾对她提起过这事。
“隆嘉什么时候才能不能家里去拿钱呢?他连到馆子里去吃顿饭,或者到戏院去看出戏,也要向我要钱。”萨丽哈哈大笑起来,使劲地扇着扇子,眼睛一直从车窗里看着热闹的街上。“你看见那件黄缎子的衫子吗,亲爱的?我也想去买这样一件来。刚才你说什么来的?哦,不错——隆嘉的钱。唔,老实告诉你吧,亲爱的,我们本来要瞒住你的,现在你既问起来,也就不妨对你实说了。隆嘉的父亲因他没有得到他允许结婚,十分恼火。可怜的隆嘉,他是为了爱而结婚的,现在看样子,他家对他断绝了接济,怕连一个先令都轮不到他了,可是,亲爱的,有你这些钱在这里,你们两个一定能过得很好吧?”说着她对琥珀咧了一咧嘴,同时她的眼睛是严厉而搜索的。
琥珀瞪视着她,心里不觉惊骇了。隆嘉断绝了接济,他们两个都要靠她那五百镑为生了呢!而且她现在已经渐渐明白过来,五百镑钱并非如她起初所想象的算得一份无限的财产,哪里经得起他们三个人这样随便乱用呢?
“唔,那么,他们见什么鬼要断绝他的接济呢?”这个问题就是一种锋利的挑战,因为她跟萨丽说话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客气,有好几次竟近乎相骂了。“我想总是因为我的身份和他不配吧。”
“哦,天,亲爱的,这我不能承认!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是不是?可是他的父亲心上另有一个女孩子。不过你且等他来看看你吧。我包他看见了你一定立刻就会回心转意。还有,亲爱的,你叫你姨妈的律师寄给你的那一千镑钱呢——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到啊?”萨丽的声音又变得柔婉而温慰,如同她劝隆嘉不要因输钱而扯纸牌或劝他不要对诚儿发脾气的时候一般。
可是琥珀嘟起了下唇,眼睛都不朝她看,怒冲冲地回答她:“也许律师根本就不寄来了——因为我现在已经结了婚!”
一点点地,她的钱像水一般流出去了。隆嘉的零用问她要,露丹蒙太太也问她要,老说等她丈夫从法国回来马上就还她;有时有生意人登门来讨两三个月前的宿债,也得她拿钱出来打发。等到这钱用完了怎么办呢?她常会十分焦急地想起来。时或不胜恐惧和忧虑,就又不免痛哭一场。自从嘉爷去后,这几个星期里是她生平哭得最多的。遇到隆嘉发脾气,遇到洗衣店里把她的衣服送迟了几天——只要有点烦恼,只要有一点不方便,就能引出她的眼泪来。她只感到前途迷茫再也没有一点生趣。这个孩子很快就要生下来,其他的孩子也要陆续来到。钱没有了,孩子却得养,丈夫那么蛮横,生活那么辛苦,她的容貌很快不再美好,以后她要渐渐地衰老了。
有时她半夜里醒来,感觉自己仿佛是在一个生活的网里苦苦挣扎。于是她会突然坐起,惊吓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然后她想起了隆嘉躺在自己的身边,伸手挺脚的,把一张床占去了四分之三,她恨极了,恨不得伸下手去把他活活掐杀。她会坐在那里看着他,心想若是拿把刀来把他一刀刺杀,让他钉在床上一动都难动,该是一桩多么痛快的事。她也想过拿药毒杀他,可又不知怎么个毒法,又怕被人拿住,她知道谋杀亲夫的女人是要被活活烧死的。
她虽然已经怀孕满五个月,他们却都没有看出来。她有很多上过浆的小马甲,又加裙子都是打裥的,所以白天还能掩饰过去。晚上呢,总是熄了灯才睡觉,因为诚儿也跟他们同睡一间房,睡的是一张春凳,白天藏在大床底下。但是不久之后他们总要发觉的,她又知道他们绝不会相信是隆嘉的孩子,因而她不知道怎样才好了。
她藏钱的地方一直在调换,每次都只拿几块小钱出来做零花,自己以为这个办法很高明,不料有一天她到那个秘密地方去查钱,那个钱囊竟不见了。
原来房里有口很笨重的雕花橡木柜,靠墙放的,一直都不曾搬动,她在那柜子背后的墙上打了一个钉,就把那皮钱囊挂在上面。现在看见针上没有了钱囊,不由吓得张口结舌,马上双手伏到地上去,伸手向柜底下的大堆灰尘里摸索起来。哪里有一丝影子?于是她惊慌失色,急忙转头大喊诚儿,诚儿刚在隔壁房间里,听见她喊便跑步过来,但是一看见琥珀伏在柜子旁边发怒,就又吓得站住了。她向琥珀微微行了个行,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什么事,夫人?”“你搬动过这个柜子没有?”
“哦,没有,夫人!”她的双手抓住两旁的裙子,好像靠它作道德的支持一般。
琥珀断定她是在撒谎,却又想她即使参加做贼,部分也是隆嘉唆使起来。当时她无奈地爬起身,走到门口,看见一个裁缝手里拿着一张账单在等她,她告诉他家里没有钱,请他下次再来要,那裁缝倒还客气,就走了,因为这甘先生是她的一个好主顾,他不愿意立刻翻脸。
隆嘉直到深夜才回来,已经烂醉如泥,琥珀就认为除等之外别无他法。但是她次日早晨醒来,隆嘉已经不在房里了,又见通到萨丽房间里去的那扇门是关着的,却听得出里面有嘁嘁喳喳说话的声音。她赶紧爬起床,取了她的衣服,准备快点把衣服穿好,趁他未走之前去找他谈话。
她刚刚把一件麻纱汗衫从头顶套了进去拉下来,隆嘉就已推门进来了。她连忙把一件小马甲抢在手里,可是他两三步跨到床前,一把抓住她的一只手腕,把她旋了个转身,同时夺过她手里的小马甲,把它撩在一旁。“你别忙。我想一个做丈夫的总有时候能看看自己的妻子吧?”他朝她那膨胀的肚皮瞟了一眼。“好吧,你是多么本分啊——”他生气地慢吞吞说道,“你这****要等怀了三个月的身孕才肯嫁人呢!”
琥珀一动不动地瞪着他,她的眼睛冷酷而严厉。突然,她所有的烦恼和犹疑都消失了。她只感到一种愤恨,以至把其他的一切意识和情绪全然抹杀。
“你就是为此跟我结婚的吧,你这个****?你要给你这野种套上一个名字吧——”琥珀再也按捺不住了,就便使出全身的气力,朝隆嘉左边的面颊和耳朵上狠狠挥了一掌。隆嘉当即一手揪住琥珀的头发,把她的头猛地扭转来,另一只手向她胸脯上一拳挥去。琥珀见他一脸杀气,不由发出了一声极喊,隔壁的露丹蒙太太连忙赶过来,大声喝住了隆嘉。“隆嘉,隆嘉,你这傻子!全部计划都要被你破坏了!你赶紧住手!”琥珀唯恐他的拳脚要把肚里的孩子杀死,故而不敢再回手,只是蹲在那里拿手竭力掩护着自己,一边露丹蒙太太拼命想拉开他。可是他仍不肯住手,拳头找着空隙不住落下来,她的面孔涨得发紫地在那里抽搐。后来露丹蒙太太终于把他拉了开去,这时琥珀倒在地上大哭,简直同发了疯一般。
“哦,隆嘉,你这该死的!”她听见萨丽在那里喊嚷,“你这脾气啊,我们大家都要被你毁了呢!”
隆嘉不理她,只对琥珀嚷道:“下次你再敢这样,你这该死的****,我决不能这样便宜你,我要你的命,你听见了吗?”说着他恶狠狠把琥珀踢了一脚,踢得琥珀尖声大叫着,拼命拿手遮掩自己的肚皮,眼睛闭得紧紧的。随后他出房去了,把房门砰地一下带上。
萨丽和诚儿马上赶过琥珀那边去,把她抬上了床。她躺在床上几分钟不能动弹,却仍呜呜地哭着,哭得浑身发抖,并不是为挨打负痛,是因忿恨和羞辱而哭的。萨丽坐在床沿,抚摸着她的手,低声下气地安慰着她。诚儿站在床边,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对着她们发愣。
但当琥珀的神志渐渐清醒过来,她就觉得自己肚里起了一种轻微的挺撞,她拿手摸摸肚皮,觉得孩子在那里动了。“哦!”她病也似的嚷道,“我如果丢了这个孩子,就非把那****养的吊杀不可!”原来她虽曾有好多次希望碰到什么意外事,好让孩子流产,现在她却认为这孩子非养出来不可——因为嘉爷留下来的就只有这块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