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亲爱的,这是什么话呀!”萨丽嚷道。她口里虽这么说,却立即派诚儿到药铺里买安胎药去了。一会儿诚儿买了一包草药回来。她马上把将它煎好,那药的气味非常难闻,琥珀捏着鼻子皱着眉头把它喝下了。过了些时,不见什么动静,琥珀这才安心,因为她虽然被隆嘉踢打得有些青肿,毕竟是没有什么重伤的。可是她对隆嘉恨之入骨,决定等把钱拿回,马上离开他,离开伦敦到别的市镇里去躲起来,当时她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好几个钟头,一心想着以后的计划。
萨丽一味跟她敷衍,有时琥珀假装睡觉不理她,她也仍向她问七问八的,拿些东西给她吃,又说她要是肯起来坐坐,拿点东西消遣消遣,一定会感到舒服些。琥珀经不住她纠缠,终于叹了一口气,依了她,盘腿坐在床上,把个棋盘放在膝胯里,跟她下起一种纸牌棋。
“可怜的隆嘉。”萨丽过了几分钟之后说道,“我担心这孩子是遗传了他老子的毛病呢。他老子,就是甘华德爵士,我有时看见他口吐白沫僵直地躺在地上,要一连躺几分钟的。可是他等毛病过去,做人就再春风没有了——也像隆嘉这样的。”琥珀怀疑地瞥了萨丽一眼,一边放下她的女王,把那子吃了。“也像隆嘉这样吗?”她重述道,“那我该替甘老太太十分遗憾了。”
萨丽生气地嘟起了嘴唇。“唔,亲爱的——不过,无论什么男人,要是查出了自己的老婆跟别人有了孩子,你总不见得当他心里会高兴吧?而且你知道吗?——”她正放下一张牌,把那子吃了,就随着那牌斜行的方向,对琥珀送去一眼。“看样子,你原先跟他结婚的时候,总该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吧。”
琥珀狡黠地笑了一笑。“哦,知道吗?”她的眼睛忽然闪亮起来,就不由脱口而出,“否则的话我为什么要跟这种连牙齿都不齐全的活鬼结婚呢?”
萨丽朝她看了看,深深吸进一口气,就开始算起吃的来。接着她洗了牌,发好了,闷闷不乐地玩了一会儿。
忽然琥珀说道:“我丢了一个钱袋,里面有很多钱的。我原是把将它挂在柜子背后的一枚钉子上,被什么人偷去了。”
“偷去了!我们这里有贼吗?哦,天!”“我想这个贼就是隆嘉!”
“隆嘉?是贼?天,我的孩子,你这是什么话呀!我这侄子是伦敦城里再老实不过的!不管怎样,亲爱的,他怎么会偷你的钱呢?做夫妻的一走出教堂,妻子的钱就应该归丈夫了,倒是你瞒住丈夫藏着几镑臭私房,才叫人诧异呢!”
“几镑臭私房!岂止几镑臭私房啊!我的所有家私都在这里了!”
萨丽连忙瞪着她。“你的所有家私都在这里?那么你的遗产呢?你那五千镑呢?”她狠狠盯着她,那满脸的春风马上消失了。
“你不是说他也有遗产的。现在呢?”萨丽还是尽量忍耐着。“那我早已对你说过了,亲爱的。现在我看我的侄子上了你的当了吧——才不过五百镑臭钱,他却当你有多大家私了!”
琥珀忽然摔掉手里的纸牌,把棋盘一把推到地板上。“你爱怎么看随便你!那个瘪三偷了我的钱,我要叫巡捕来抓他!”
萨丽站了起来,仿佛大失面子,勉强朝她鞠了一躬,就回到自己房间里,关起房门,到晚都没有出房一步。诚儿仍待在琥珀房间里,默默地干着些活。后来她把晚饭托到房间里去让琥珀吃了,又替她梳了梳头,等琥珀起来洗脸刷牙,她就把被头也铺好了。琥珀一直唠叨着,说他们姨侄两个都不是人,诚儿很同情地看着她,却一句都不插嘴。后来琥珀竟把自己预定的计划也泄露出来,说她等从隆嘉手里的钱逼回来后,就马上离开他,诚儿听了好像并不感到惊异。
那天晚上等不到隆嘉回来,琥珀就不觉睡熟了。大概睡到半夜,她醒过来,听见隔壁房里有人在说话,是他和萨丽的声音。她心里又恨又怕,侧着耳朵等了一会,却不见一点动静,后来隔壁说话的声音停止了,她又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她一睁开眼,就看见火炉里旺旺地生着火,房里颇有一种安适亲切的味道,萨丽小声地唱着歌,正在整理一盆绿叶。诚儿拿着掸子在掸桌椅,也像比平时更起劲。隆嘉站在镜子前打领结,得意地打量着自己。
她一拉开帐门,萨丽就看见她了。“啊?”她亲切地嚷道,“早安,亲爱的!”说着她就急忙地跑过来,吻着琥珀的脸颊,琥珀拉着张脸她却只当没看见。“我想你睡得很舒适吧!隆嘉是在房里榻上睡的,免得打扰你。”她从未这样高兴,接着笑嘻嘻地看着她的侄子,仿佛母亲当着客人面前怂恿她孩子似的。“不是吗,隆嘉?”
隆嘉对她咧了一咧嘴,就像他当初向她求婚时一般,琥珀双手叉腰,忿然地看着他。她决心要设计把她的钱骗回来,但是一见到他,就恼怒得什么计策都忘记了。当时他嘻皮笑脸地走到她床前,她却仍满脸怒容。
“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来恕罪了?”他从炉台上拿下一件东西来,捏在手里放到背后等她猜。
“我不知道,也不稀罕你的!你给我走开!”当他弯身要去亲她的时候,她一边把被子蒙着头,一边这么警告他。
一种丑恶的神色马上泛到他脸上来,可是萨丽用胳膊捣了他一下,又摇了摇头,把他提醒了。他就在床边坐下,伸出一只手去碰碰她。“你瞧这个,小鸭子——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来了。我的天,亲爱的,你看到我隆嘉就烦,总不会一直生气下去吧,是不是?”
她听得出他打开一只盒子,丁当响着一件东西,声音像是首饰,于是迫于好奇心,她掀开一点被头窥探了一下。他正向她诱惑地擎着一只镯头,上面有几颗钻石或一两颗红宝石在那里闪闪发光。他不停地啰嗦,她却只见镯头不看他。
“你相信我吧,亲爱的,昨天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可是我有时候确实有些自制不住。我那可怜的父亲有过这毛病。喂,来吧——我来给你戴在手上吧——”
那镯头非常漂亮,琥珀终于让他戴上了。她知道她必须装做喜欢他的样子,不然她的钱永远骗不回来。于是她让他和她亲吻,甚至吃吃笑起来,装做觉得很有趣的样子,因为她觉得他毫无用处,以为自己的手段一定可以胜过他。后来她就爬起床,穿好了衣服,和他喝起早酒来,并拿一些鲦鱼来下酒。喝了一会,隆嘉提议和她同坐马车到潘克拉斯一家很雅致的小旅馆里去吃饭。
琥珀以为他确实为了昨天的事情心里抱歉,才来跟她和好,所以就答应了。临走的时候,他告诉她路上怕会有强盗,不如把镯子留在家里,她也就依他,立即穿上了大衣,和他一起出发。
潘科勒斯是伦敦西北方的一个小乡村,距离玫瑰冠公寓约有两英里路,坐马车去估计三刻钟。那年冬天原本干燥而暖和的,不料他们刚到高赫尔朋,天就下起雨来了;下了不到一刻钟就满路都是泥泞,那些腐烂的垃圾经水一冲越加臭气冲天。车轮曾经两三次陷进泥坑里去,都得马车夫和跟车的拿铁棍子撬起来。好在这种铁棍子是凡马车总都预备的。
那马车没有弹簧,琥珀在里面不断晃荡颠簸,觉得那路途仿佛无止境,后悔不该出来了。隆嘉却神采奕奕,叽叽呱呱不停跟她谈着,因而她不得不保持乐意同他出游的样子。他又一直拿手去摸她,逗她去跟他亲昵。琥珀只是吃吃地笑着,竭力把他挡开,借故两个人挤在一块,马车要倾翻,把他们所出车去要闹笑话的;其实是因他的手指碰在她身上,就要使她难受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并且马上就要打寒战。
到了那个小旅馆,她一看是个死气沉沉的小地方,老板把他们领进一个阴冷而闷气的房间。他生起了火,隆嘉就跟他到楼下定饭菜去了。琥珀站在窗口,看看外面的瓢泼大雨,又看看院子里一只浑身湿透摇摇摆摆跨着步的赤火鸡。她仍穿着大衣,身上有点发抖,心觉不快而无聊,渐渐感觉到抑郁。
那饭菜并不高级,只是一盆不冷不热的煮牛排,另外就是黄萝卜和咸肉,也是白煮的。琥珀看了直皱眉头,一口也吃不下去。隆嘉从来不择口味,故吃得津津有味,以至于整个下巴颏都油腻淋漓,吃完他啜啜有声地舔舔嘴唇,用指甲剔着牙齿,又往地板上呸呸吐着痰。琥珀怀孕本来容易翻胃,看见这种情形就差点要呕出来了。
饭刚刚吃完,他就又跟她拉拉扯扯摸手摸脚起来。幸好正在这时候,老板敲门叫他的名字,他就默默地撇开她出房去了。
琥珀虽然吃惊,却高兴他不来纠缠,就躺在床上暗暗猜疑起来。她感到孤零零有些害怕,又想隆嘉那样子实在可憎,就不禁伤心流泪。我再也不干这种事情了,她暗自决心。即使他杀了我,我也再不干了!她在床上不停地翻转,悲悲切切地哭个止,只望他回来早点了结。
她等了很长时间。最后她爬起床来,用冷水浇过脸,又梳了梳头发。她开始疑惑:他究竟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么久还不来?但又认为来不来是无所谓的,因为他回来后,也不过跟她坐车回家,以后她又不过跟萨丽聊聊天;或若隆嘉在家,也不过三个人看看纸牌棋,那她是一定要输的,因为他们会串通作弊,而她又看不出他们的弊端来。
过了一时她才感到不安起来,并且怀疑,以为他已坐马车回去了,把她丢在那里不管了。估计因为她昨天打了他的耳光,他用计策报复她。且她却是身无分文。她于是拿起扇子、手笼和面具,披上她的黑天鹅绒大衣,走出房赶下楼。老板靠在柜台上,跟一个穿长靴子满腿烂泥的客人在谈话,一边吸着烟斗啜着酒。
“我的丈夫走去哪里了?”她刚下了一半楼梯就问道。
他们抬头看着她。“你的丈夫?”老板反问道。“当然啰!就是跟我同来的那个人!”她一边走到柜台这边来,一边不耐烦地嚷道,“他到哪里去了?”“哦,他走了,夫人。他说你想要跟他逃走,让我到一点半钟去叫他的。他一下楼来立即就坐了马车走了——说这里的账你会付的。”他下通知似的对她说。
琥珀惊骇地瞪着眼,然后跑到大门口去看了看。果然,她的马车不见了。这时她气急败坏地回来问老板。“我要回伦敦!现在怎么办呢?这里有驿车停吗?”“没有,夫人,几乎没车子在这里停。饭菜十先令,房间十足令,总共一镑,夫人。”说着他伸出手来。
“一镑!唔,我身上没有钱啊!连一个子都没有!哦,这该死的!”这时她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人,来伦敦后就不断吃苦头。“我怎么回家呢?”她又问道,这时她已非常着急了。当然她是不能冒着大雨踩烂泥路回去的。
那老板静静把她打量了一会,见她衣服穿得还体面,才不把她当坏人。“好吧,夫人,我看你这人也还老实,我有一匹马能借给你,叫我儿子送你回——只要你到家后肯和他算清账。”
琥珀接受了,就和那老板十四岁的儿子骑着两匹瘦骨嶙峋的马颠颠簸簸拖泥带水地走了。那时虽只两点半,天色已经暗下来,雨仍不停地下着。他们没走到几百码路,就已淋得浑身湿透了。
他们一声不吭地骑着马。琥珀咬紧了牙关,肚里受到剧烈的震动,衣服头发都湿得紧地粘着皮肤,感觉很难受。她想起隆嘉这般折磨她,不禁恨之入骨。后来她路越走越多,胃里越震痛得厉害,身上也越觉寒冷,因而对他越想越恨了。她想非杀了他不可,即使被活活抓去烧杀也甘心。
他们进城时,街上已经几乎没有人了。
那个孩子搀扶着她下了马,跟她跑进公寓门。她一个劲地跑过公寓的客厅——客厅里人人诧异地瞪着她——大步地奔上了楼梯,然后跑过穿堂拼命喊着冲进她自己的房间。
“隆嘉!”无人回答,因为房间里已经空了。床上还是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匆忙撤退的形迹,所有的抽屉都开着,空了;她的衣橱也大开着,也空了;梳妆台上一扫而光了。墙上挂着的几面镜子都不翼而飞。炉台上的一对银蜡烛台也不知去向。在那美丽的金漆鸟笼中,那只小鹦哥向她白着一只眼,她又看见当初波卢买给她的那对耳环落在地板上,好像觉得它不值一钱才扔在那里的。
她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一筹莫展。尽管如此,她却有了一阵舒坦的感觉,因为那三个人——隆嘉、萨丽和诚儿——一下子都已摆脱。她慢慢地伸手拔下头发上的插针,上面由金头和小珠镶着。她把它递给那孩子。“我的钱都不见了。”她疲倦地说,“,你把这个拿去吧。”
那孩子怀疑地看了她一会,最后接受了那插针。琥珀慢慢地关上了门,在门背上靠了一会。她什么都不想要了,就只想躺到床上去忘却一切——甚至忘却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