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对那孩子觉得失望了,因为他又长又瘦又红,看起来一点都不会像他那个貌美的父亲。琥珀曾经发了个傻劲,说要自己来养他,因为在乡下地方,女人一旦结了婚之后就不希望再装得像个处女了。可是红顶子老奶奶很吃惊她这样想,立即告诉她说,凡是时髦女人都珍惜把自己的容貌,总得去雇个奶娘来才好。琥珀本来就很虚荣,也用不着别人力劝,立刻就同意了她的话,但是在她们寻访奶娘的期间,那个孩子就饿得半死了。
红顶子老奶奶雇用奶娘的条件十分苛刻,过了四天方才雇到一个人,但是奶娘雇好了之后,那个孩子就非常安静而满足,大部分时间都在琥珀床边的一张摇篮里睡觉。琥珀对那孩子非常热爱,竟出于自己意料之外。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从此不再养孩子。
她产后复原很快,当奶娘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能在床上坐起来,拿几个枕头垫着,披着亨坦特的一件衬衫,因为当时人迷信孕妇披着男人的衬衫,能使奶脉断得快些。格梅戈也来看她,并且送她一件密密刺绣的白缎子婴儿衫,算是孩子命名的礼物。此外她还收到其他好几份礼,因为她在帕伊兹镇已经有了好几个朋友,连她自己都还不知道呢。
其中一个叫石媲妮,是个妓女,住在她对面,还对她讲了许多避孕的方法。
孩子出生两个星期之后,就给他起了一个单名——波卢。照例,凡是私生的孩子都要照他母亲取名字,但她不能把自己的名字拿出来,又不愿用戈隆嘉的名字。后来她就请起命名酒来了,客人有红顶子老奶奶、亨坦特、柯菲斯、格梅戈和石媲妮;还有一个意大利贵族,为了他一直不肯泄露的理由从本国逃到这里,一句英国话都说不来;还有住在三楼上的那个铸伪币的和他的妻子;还有两个常跟亨坦特出城行事的伙伴——大嘴直和恰比兹;以及一些相熟的扒手、骗子和欠债的。当时一班爷儿们喝酒的喝酒,玩牌的玩牌,一班娘儿们就在那里大谈怀孕、小产和打胎,也跟梅绿村那些女孩子一样津津乐道。
这事以后的一个星期,红顶子老奶奶替她找了个女人来带孩子了,她叫齐奶奶,是金丝篮一个农民的老婆。那是一个小小的村庄,离开伦敦城西两英里多路,从帕伊兹镇去却几乎要有四英里。琥珀看见那女人就喜欢,马上就信任了她,因为像那样的女人她见过很多。她跟那女人讲好,每年给她十镑,作为喂养和照看孩子的费用。另外给她五镑作酬劳,要她随时把孩子带来看看。
她是舍不得孩子走的,若不是红顶子老奶奶极力劝告,说在这不卫生的地方孩子一定养不大,她竟要把他留在这里自己带了。她之所以这么爱他,因为这是她和波卢养的孩子。
“他要是生病了,你会马上让我知道吗?”她把孩子交到切奶奶怀中去的时候急切问她道,“你会抱他来看我吗?”
“随时都行,你吩咐吧,夫人。”“下星期六好吗,要是那天天气好的话?”“很好,夫人。”“哦,你一定要来的!而且你要让他穿暖吃饱,好吗?”
“好的,夫人。我会的,夫人。”亨坦特送那奶娘上了马车,等他回来时,他发现琥珀坐在桌子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眼睛阴郁地瞠视着空中。
他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握住了她的双手,他的声音带着责怪和心疼。“你听我说,亲爱的,只管唉声叹气有什么好处呢?小家伙是托到一个好人手里了,不是吗?哦,天,你也不愿意他留在这里的,不是吗?现在你还想他留在这里吗?”
琥珀朝他看了看。“不,当然不想了。唔——”她强装出了一个微笑。
“现在这就好些了!你听我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不知道。”“今天是国王加冕的第一天呢。他今天要骑马穿城,到堡塔里去的。你想去看看他吗?”“哦,亨坦特!”她不觉容光焕发,又突然皱起眉头,显得非常扫兴。“但是我们不能去了。”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在这帕伊兹镇上还是一个囚犯,跟在新开门里没有区别的。
“当然能去。我这一阵子没有一天不进城。现在你赶紧装扮一下,我们就好出发了。你得戴着面具穿着大氅去。”他又朝她后面喊道,因为她已迅速跑去打扮了。琥珀从来了亚尔萨希,至今已有两个半月,今天是她第一次出门,兴奋激动得跟初次进伦敦那天一样。经过几个礼拜阴雨,现在天空一片蔚蓝,空气清新,郊外田野的气息飘进城里来。皇车所要经过的那些街道都铺过了碎石,两边竖起栏杆来,御林军和自卫队在道旁警戒。庄严的牌坊搭在四条大街的街角,又同前一年回朝的时候一样,家家户户都挂出旗帜和彩帘,妇女们拥在窗口和阳台上抛掷花朵。
亨坦特领着琥珀,从人群中挨挤进去,用胳膊挤着,手掌推着,排开一条道路来,终于挨上了前列。琥珀戴的面具是用一个扣子咬在嘴里的,经这一挤,挤落在地上,她却不能弯身去捡它。亨坦特一时并未发现,很快她自己也忘记这件事了。
一会儿后,那些金碧辉煌的车辆就慢慢地移过来了。车上满坐着贵族,都穿着庄严灿烂的国会长袍。琥珀把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他们,兴奋得像个孩子,又不由得地搜索着每个人的脸,却并没有看见他。她想起了去年,嘉爷是跟一班皇家骑士刚从海外骑着马回来的。但当万岁爷本人进来的时候,她就连波卢也忘记了。
万岁爷骑在马上,一路点着头,微笑着,旁观者都伸出手去想要碰碰他,或者碰碰他马上的鞍辔,他的注意力不时要被人群中的一个漂亮女人所擒获。有个女孩子的褐色眼睛一下无比羡慕地瞪在他脸上,他瞥了她一眼,然后又是一眼,当他们视线接触时,那女孩子的嘴就张得再也合拢不上了。于是当他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他给了她一个微笑,那笑容虽属懒洋洋而带傲慢的神气,却是非常温柔的,她掉转头去目送他,他却再不回头了。
哦,琥珀高兴得几乎眩晕地想道。他看我呢!他对我笑呢!万岁爷都对我笑呢!她激动得万分,竟连万岁爷后边的仪仗都没有看见,原来后边还有一匹大骆驼,背上披着锦绣腰裙,上面骑着一个东印度的小孩子,将真珠和香料抛给路边的人群。
万岁爷黑黝黝阴郁的面孔以及他的眼神,萦回在琥珀脑海中几个钟头之久,都跟她最初接触时一样鲜明。现在她对那避难所里的生活愈加不满足了。她又渴望回到那个已被忘记一半的世界里,但是她有些害怕。哦,要能设法从那个讨厌的地方逃走多好啊!
那天晚上,他们四个人坐在一桌吃晚饭:菲斯皱着眉头,满脸怨气,因为那天街上的热闹她没有去看;琥珀默默地边吃着边想心事;亨坦特把他偷来的四只表拿给红顶子老奶奶看,嘴里呵呵大笑。琥珀对他们的谈话都是有意识的,但是没有注意他们说什么,直到最后方才听见菲斯怒冲冲地抗议起来。
“那么我怎么办呢,你说,叫我怎么办呢?”“今天晚上你可以留在这里。”红顶子老奶奶说,“你用不着跟着一道去。”菲斯把餐刀往桌上一拍。“我以前是用得着的,现在狐狸精太太来了,我就跟出了天花之后的镜子一般不受欢迎了。”说着她忿忿地瞪了琥珀一眼。
红顶子老奶奶没有回答她,只管朝着琥珀。“记得我对你讲的事情吧——最关键的是,你不要着急,亨坦特会暗中协助你的。你要脑子清醒些,千万别出错。”
琥珀的手马上发冷了,心里怦怦跳起来。当初他们讨论和演习这套把戏的时候,她一直都认为自己不过是演戏,决不会真干。不料,红顶子老奶奶真的要她去干了。琥珀好像觉得自己颈脖子已经套上了绳索。
“菲斯要去就让她去吧!”她嚷道,“我对于这种事情很胆怯的!昨天晚上我又梦到新开门了。”
红顶子老太太微笑起来。她从来不发脾气,她总是一副冷静讲理的口气和态度。“亲爱的,你总知道凡是做梦得反面解。来吧,现在,我对你的期望非常大,不但因为你的美,而且因为你那种精神,我想你不管碰到什么危险都不会惊慌。”
“哼,不会惊慌,一个屁呢!”菲斯嗤鼻道。琥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忽然站起身来,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出房,跑上楼,去拿她的大衣和面具,又扑了一点粉,匀了匀嘴唇上的胭脂。几分钟后,她回到楼下来,看见菲斯和亨坦特正在那里相咒。菲斯凶狠地对他喋喋不休,他却靠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拿着个酒瓶,不理她。看见琥珀走到门口,他就笑着站起来。菲斯立即转过身子。
“都为你这烂****,害得我好苦!”说着她从桌上抓起一只盐缸,把它往地板上狠命一掷。“啐!见你的鬼去吧!”接着掉转身子,一路哭着奔出房去了。“哦!”琥珀惊惶地瞠着那泼了一地的盐,嚷着,“我们被人诅咒了!我们不能去了!”亨坦特正追着菲斯出去,打了她一记耳光,打得她差点栽倒。“你这多管闲事的天杀母狗!”他对她怒吼道,“我们这次没有事便罢,万一有了差错非把你的耳朵扯下来不可!”
可是红顶子老奶奶埋怨琥珀,说她这种忧虑太迷信了,又告诉她说,那个盐缸是存心掷的,所以算不得凶兆。随后她给了她最后一番训诫,亨坦特又再吞了一杯白兰地,就不管琥珀心惊肉跳,带她马上出发。但到他们爬上台阶,进入殿北园里的时候,她开始激动起来,急于尝试一下当前的冒险,早把菲斯掷盐缸的事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