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国王跟王后摆驾回京,仪仗十分隆重,琥珀因为莫伦什在宫廷里的地位,竟得站在泰晤士河一所宫院的屋顶上去看。
从那地点向两边看去,泰晤士河岸已挤得人山人海,河里也密密塞着游船,仿佛布成一座浮桥似的,能直从西寺堂走到焦十字架埠头去了。微风里飘扬着旗幡,成列的花环在水面上流漾着,到处都乐声震天。等那一号大御艇出现在水面,炮声便隆隆起来,同时两岸欢呼的声音响彻云霄,每个钟楼里的钟声也一齐敲响了。
琥珀的头发被风吹拂在脸上。她站在屋顶一个角落里,靠近边沿,位置非常好,就试图要把一切东西都看在眼里了。同她站在一起的有三个年轻男人,刚从汉普敦宫回来,曾经把那边的一段故事告诉她,说王后见到喀赛玛夫人怎样立刻晕过去,以及国王当她故意跟他为难,怎样恼怒等等。
“自从那一场闹起。”三个年轻人中的一个说道,“那位夫人就索性什么舞会什么宴会都到了,据说万岁爷又跟她睡觉了呢。”
“这你怎能怪她呢?”另外一个问道,“那位夫人的确非常漂亮呀——至于那位皮肤橄榄色的——”
“哦,你瞧!”第三个人打岔道,“那边就是那个伯爵,我敢担保!”
霎时满屋顶的人都捣起手臂睁大眼睛来了,可是那个琶默留杰对谁都不理,于是大家又去观看河上的行列了,因为那时市内的大游船正从他们底下经过。可是几分钟之后,贝贝拉本人也爬上屋顶来了。她的后边跟着她那俊俏的随从威尔孙夫人,还有一个奶娘抱着她的小儿子。她对她的丈夫行了一个敷衍的礼,他也冷冷地回她一鞠躬,随即那三个花花公子对琥珀连一声招呼也没有,就撇开了她去把贝贝拉包围起来。
琥珀一向瞧不起这女人,现在看见这情形,不由得满腔忿恨,将头一翘走了开去。至少,她不愿意像个乡下大傻瓜,瞠着眼睛来看这一幕傀儡戏!可是当时除她之外似乎再没有一个人会感觉到这样的痛恨。
此后不久,她吃惊地听到一个非常耳熟的男性声音,同时有一只手按上她的肩膀来。她连忙转身一看,却原来是阿穆比伯爵,正低头咧嘴看着她。“哦,”他说道,“你不是孙太太吗?”他弯下身子,跟她亲了一个吻。她见他堆积着笑容,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盯着她,就觉得非常开心,把自己在新开门时他不前来援救的一段怨恨马上忘记了。
“啊,阿穆比!”
一串问题马上滚上她的舌尖来:波卢到哪里去了?你见过他吗?他在那里吗?可是她的自尊心截住了它不让说出口。
他后退几步,将她浑身上下端详了一番。“我看你这样子很得意呢,宝贝儿!你经历过不少风险吧,无疑——”
琥珀已将戈隆嘉、新开门和帕伊兹镇的事情全都忘记了。她从她的口角上边给了他一个娇笑,轻松地回答他:“哦,很好呢。我现在是个女戏子了——在皇家剧场里。”
“是吗?我听说现在戏台上已有女性了——可是我第一个见到的女戏子就是你。我已在乡下住了两年了。”
“哦,那么你可能没有收到过我的信?”
“没有——你写过信给我吗?”她做了一个小小的手势,表示这件事不必再提。“哦,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是在十二月里,离开现在已经有一年半了。”
“我跟你开手后不久就离开伦敦了——是在六零年八月底。我曾去找过你,可是皇家萨拉森公寓的主人说你不知去向,第二天我也就回到厚来福区——万岁爷已经把我的田产发还给我了。”
这时候周围的喧声大起,震耳欲聋,因为御用的大船已经抵埠,国王和王后正在登岸,太后正上前迎接他们。
等那人群开始散开,阿穆比就挽住了她的手臂,问她可否带他到她寓里去坐坐。当时他们旋转身,看见贝贝拉戴着一顶男子的阔檐帽站在那里,跟他们只有几英尺的距离。她向阿穆比摆了摆手,咧了咧嘴,同时带着一种明显的敌意将琥珀溜了一眼,琥珀翘起下巴,垂下睫毛,眼角都不瞄她一下自顾走开了。
她的马车等在王街上,跟其他许多车辆都停放在宫门前,阿穆比一看见它就低低吹了一声口哨。“哦!我想不到戏子也会有这样的好收入!”
琥珀从显芝手中接过了她的大氅,将它披在肩膀上,因为天色已近傍晚,有些凉起来了。她撩起长裙,转过头去给他一个奸猾的微笑。
“可能戏子没有好收入。可有另外一件事情来补充。”说着她跨上了车,当阿穆比的沉重身体在她身旁坐下来,她就吃吃地笑着。“那么我们这位天真的乡下姑娘终于听了魔鬼的话了。”
“那叫我怎么办呢?自从他——”她说了这里红起脸来截住了,又很快地补充说,“做女人的只有一个方法在世界上过日子,我现在已经发现了。”
“做女人的只有一个方法能过好日子。你现在是受谁供养呢?”
“莫上尉,是在万岁爷骑兵卫里的。你认识他吗?”
“不,我想我是有些落后了,当差使,穿衣服,都落后了。使得一个做男人的落伍最快的,就莫如乡下老婆和乡下家庭生活。”
“哦!现在你结过婚了!”琥珀做出一副狡诈的样子咧一咧嘴,好像他招供了什么丑事。“是的,我结过婚了。到下月五号有两周年。而且我已经有了两个男孩子,一个一岁多一点,一个刚刚两个月。你呢——”他用眼睛将她上下端详一番,可是犹豫着急忙把话缩回。
“我也有一个男孩子了呢!”琥珀再也忍不住,突然嚷出口来,“哦,阿穆比,你得见见他才好呢!他跟伯爵一个模样!你告诉我吧,阿穆比,他现在在哪儿?他已经回到伦敦来了吗?你已经见过他吗?”她说到这里不由得情切,再也不容她装作潇洒的态度了,因为她跟伦什一起原也很快乐,几乎觉得自己已经不再爱嘉爷,可是现在一见阿穆比,就不由得往事前尘一齐涌上心头了。
“我听说他在牙买加,并且从那里开船去追西班牙船舶去了。哦,宝贝儿,你不会对我说你仍是——”
“哦,倘若是怎么样呢!”琥珀说时已带着哭腔,只得急忙将头转到车窗外。
阿穆比靠近一些,搂抱着她。抚慰地说,“你听我说——亲爱的,我的上帝,我也为你难过。”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想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他已走了两年了——”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想总有一天,在我们想不到的时候他会突然间来的。”
“那么他会留下来吗?从此不再走了吗?是不是!”
“我怕他还是要走的吧,亲爱的。我跟老嘉相识二十年了,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是飘泊不定的。没有一个地方他留得长久。我想他这种喜欢冒险的性格,一定是他那苏格兰血统所造成的吧。”
“可是将来总该不同吧——现在万岁爷已经回来了。他一旦有了钱,就能舒舒服服地住在宫廷里,无须再匍匐求生,因为他说过他不喜欢那种生活。”
“可是不仅如此。他是讨厌宫廷的。”
“讨厌宫廷!啊,那是笑话!宫廷是人人都愿意住的——只要他们能够住!”
阿穆比耸耸肩头。“但是他不喜欢呀。实际上呢,没有一个人喜欢宫廷,只是很少人能有勇气离开它而已。”
这时马车已在她的寓所门前停住了。琥珀摇了摇肩膀,绷着脸上,将身子扑上前去预备跨下去。“这就像句荒谬的废话了!”她喃喃自语地反驳说。
她的女佣嘉娣不在家,因为她已向她请假出去看銮驾,看完还要去看她的父亲。那个森儿早已辞掉了,因为琥珀有一天意外地回家来,看见那女孩正穿着她最好的新衣服在那里摇摆地自我欣赏。当时琥珀叫显芝到熊罴饭店去给他们买饭菜。原来她平常所吃的饭菜,也都从酒店饭馆里去叫,从来不在家里烹调。
她领他去看各个房间,感到非常得意,把琐碎的一切都指给他看,不让他忽略一件。原来伦什很慷慨,她所要求的东西几乎没有一样不给的。因此他只要不当差的时候,一直都在黑酒公寓或者什么酒馆里赌钱。
在她最近置购的物品当中,有一只荷兰来的抽斗柜,巴西紫檀木做的,巧克力般的褐色,嵌着黑色的线纹,上面装饰着精细的荷兰雕刻。另外是一面黑漆的中国围屏,一只角落里放着一个古董架,上面堆着各种细巧玩艺:一株珊瑚树、一只玻璃浇成的小鹿,以及一块嵌银丝的中国古董磨刀石。炉架上面挂着一幅四分之三比例的琥珀的肖像。“你为什么不像我呢?”她一边丢开她的手笼和扇子,一边向那画像做了个手势问道。阿穆比将手插在口袋里,翘起了脚尖,歪着头对那肖像观看了一会。“哦,宝贝儿,我幸好先看见你本人,不然我要当你长得这么胖,心里不免懊恼了。那张嘴是照谁画的?那不是你的嘴呢。”
琥珀笑起来,招招手,叫他同进她的卧室去,她就开始解开她的发髻来。“你虽然住在乡下,却没有多大的变化,阿穆比。你还跟以前一样是个伟大的廷臣,可是你得看看古萨默尔给我画的那张小画像才好,他是把我当做阿福禄的——我不记得他到底叫做什么了——就说是维纳斯吧,刚刚从海里出来的。我像这个样子站在那里——”说着她做了一个袅娜自然的姿态——“全裸。”
阿穆比正把双手别在背后,坐在一张矮椅子上,听见这话就啧啧称赞起来。“听你说来那是很好看的。现在哪里呢?”
“哦,伦什拿去了。我把它送给他做生日礼物,他就一直都带在身边,贴在他的胸口上。”说着她奸黠地咧了咧嘴,开始卸下她胸前的硬甲,“他疯狂地爱着我。哦,天,现在他甚至要跟我结婚了。”
“那么你准备跟他结婚吗?”“不,”她拼命摇着她的头,表示她不愿再讨论这件事。“我不要结婚。”她拿起她的睡衣,藏到围屏背后去将它换上。那围屏不到一人高,她的头和肩膀都从屏顶露出来,她一层层脱下衣裳,一件件扔在围屏外,一边仍跟那位伯爵欣然地谈着话。
后来菜馆的侍者送了饭菜来,他们就到餐室里去吃了起来。原来伦什曾差人带信回家,说他那天晚上在宫里值班,回来要很晚,不然她不敢单穿着一件睡衣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因为伦什曾经说过,她既然归他供养,他就打算独占她的时间和人身。当她在戏院里的时候,他老是监视着她,不容那班花花公子挤得太近或者对她放肆。他这种行为使得过去几个月里人家对这位孙太太都不敢觊觎了。原来伦什是个有名的剑客,人家听见都有些害怕。
一顿饭吃完,琥珀和阿穆比都谈得兴高采烈,都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她告诉他的是她的种种得意,却没有提到失败。至于戈隆嘉、新开门、红帽子老奶奶或者帕伊兹镇上的事,她只字不提。她装得仿佛嘉爷留给她的那五百镑现在还剩很多,仍积存在那个金铺里,他就承认她确实比大多数流落在伦敦的乡下年轻女子聪明得多了。
两个小时后,他们并坐在一张绿绒垫子的长榻上,手里拿着空酒杯,眼睛瞪在炉中的残火上。阿穆比情不自禁,便将她搂在怀中,要和她亲嘴。开始琥珀有些犹豫,挺硬着她的身子,想起伦什知道她和别的男人亲嘴,一定是要恼火,可是她真的有些喜欢阿穆比,而且他仿佛是波卢的替身,于是软化了,不再抗拒他,不料他得寸进尺,竟要求她同到卧室里去。
她突然把脸上覆着的头发摇了开去,把睡衣的前襟拉紧。“哦,天,阿穆比,这不能!我若让你当我有此心,那就是我的错!”说着她站了起来,因酒醉有点眩晕,就把头靠着炉台。
“啊呀,我的天,琥珀!我还当你现在已经成熟些了!”他的声音显得很情急,并且很有点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