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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乙未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

京城里的人都盛传节气不正是因为流年不利、国运衰微,去年的甲午海战好惨,人人心上都蒙着挥之不去的阴影。这天气便也和人的心情一样,灰蒙蒙的,交三月,三天两头黄风卷沙漫天咆哮,好像要把塞外的沙尘全都抛到京城似的。

因为节气晚,过了花季的迎春花的枝条还是干硬没水分,曾是京城一景的月季花也刚刚打苞。

这年春天,恰逢每3年一次的京城会试,过去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举子们再也坐不稳书斋的冷板凳了,他们在广东举人康有为的率领下,起草了一份给光绪皇帝的“公车上书”,盛于黄拜匣中,浩浩荡荡从外城各省会馆聚齐在正阳门前,康有为双手举着上书过顶,长跪箭楼下,他左边是他的学生一脸英风豪气的梁启超,身后是天下举子,竟有1300多人,好大一个方阵。

一下子惊动了北京城,朝野上下为之震动。市民争相拥来,想一睹“秀才造反”的风采。

其实这称不上是造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们不过是向当今皇上上一道条陈而已。那些被甲午海战的晦气闹得喘不过气来的京城人,倒是眼前亮起了一道曙光,你毕竟得承认,这些书生是恨铁不成钢,希望大清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在万人围观的正阳门城楼下,穿一袭无领竹布长衫背后拖一条长辫子的康有为嗓子都哑了,仍在呼天抢地:“恳请皇上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再不图强,天下无望了……”

1300举子一齐呼天吼地,声震山河。

公车上书的消息被走马灯一样的大臣、太监们报到了宫中。其时光绪皇帝刚经蹈和门出苍震门,拐过乾清宫回到养心殿来。

光绪皇帝脸白如纸,本来纤瘦病弱的身子更瘦弱不堪,龙袍罩在身上像个空空荡荡的黄口袋。这些天,所有的奏报都是令他愤怒、令他伤心的,他有一种亡国之君的恐惧。

光绪在养心殿明厅里走来走去,屋子里站了一地大臣,有他最倚重的老师军机大臣翁同龢,还有遇事不慌不忙的大学士李鸿藻,军机大臣孙毓汶和徐用仪则不请自来。

此前李鸿章背负着皇命前往日本马关,去签订“和约”。光绪没想到马关条约竟把朝鲜、台湾、澎湖列岛、辽东半岛统统割给了日本人,还要赔偿两万万两军费。

光绪有如被人割去了大腿一样难受,在李鸿章赴日期间,光绪皇帝几乎被逼到了“死角”

,孙毓汶、徐用仪这几个顽固派力主妥协,马关条约副本寄到宫中,孙毓汶竟然在未奏皇帝时即擅自给在日本的李鸿章复电,说:“如竟无可商改,即遵前旨与约。”这当然是有慈禧太后为后台了,尽管此前光绪自己给自己壮胆,说“倭人要挟无厌,朕当亲率六师,与贼决死战”,也不过说说而已。

现在怎么办?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最终要他签字才生效,他注定了要当这个辱没祖宗、让千载诟骂的昏君,而事事掣肘、事事摆布他的慈禧太后,此时却躲得远远的,一点不湿鞋!

光绪越想越气!

平时光绪极喜欢细细品味的黄山毛尖茶尽管是用花上露水沏的,现在他喝起来却同泔水样难闻,一口也没往下咽,全喷在了青砖地上。

他把茶碗一推,洒了一炕桌茶水。他悻悻然地吼道:“割地!哼,是割一小块吗?吞了台湾,吞了辽东半岛,朕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朕不当这个辱没祖宗的罪人!”

孙毓汶深知慈禧太后早已被日本人吓破了胆,但她也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她含混地对光绪表示,“和战之局汝主之”,换句话说,她不担这个不是,但条约不能不签,这就要孙毓汶这些人出面对光绪施压了。

孙毓汶说:“臣担心,倭人得寸进尺,丢了台湾固然可惜,可两害相权取其轻,臣以为……”

光绪打断他说:“胡说!这字朕不能签,都是你们这班人陷朕于不义。卖国,连朕也叫你们卖了!”

话说得这么重,几个大臣和近侍都吓得跪下了。

徐用仪生怕光绪受了外面的影响一时用气坏了大事。一些将领号泣谏言,愿决死战,不是声言“不肯以寸土与人”吗?在徐用仪看来,这不过是痴人说梦,一上阵便屁滚尿流了。

所以徐用仪先是肯定了湖广总督张之洞、钦差大臣刘坤一这些洋务派上书求战的良苦用心,徐用仪比孙毓汶会说话。话锋一转,他说:“皇上圣虑极是,宗社所关,理应殚竭血诚,力经战事,不过,臣以为真的付诸刀兵,大祸也要接踵而至了。”据他分析,倘不答应马关条约开列各项,会败得更惨,他吓唬光绪说,日本人真正垂涎的并非只是辽东半岛而已,他们早想把满清的“龙兴故地”——整个满洲割让出去呢。用徐用仪的说法,是“丢卒保车”,这与孙毓汶的“两害相权取其轻”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翁同龠禾听不下去了,拖着不灵便的身子跪下去,叩头上奏,他表白心迹说,宁可战死、拼死,不能这样屈辱地把江山拱手与人。他再次称赞刘坤一欲展开持久战的条陈,翁同龠禾认为可为,其时归钦差大臣节制的清廷在山海关至京津一线的十几万驻军对付孤军深入,“悬师远斗”的倭师,有天然的优势。

翁同龠禾力主上谕痛斥李鸿章误国,革其爵、降其罪,然后与日本人宣战。他再次引用张之洞的折子里的话,主张明发谕旨,宣示中外,奉皇太后西幸,命恭亲王留守京师。他毕竟是皇上座师,两入军机,担任总理各国事务大臣,责无旁贷。

光绪虽然反对割让台湾,却对所谓“持久战”论也并不相信,他哼了一声,说:“张之洞可是在折子里立下军令状了,他说如因或迁或守贻误战机、大局,请诛其本人以谢天下了。”

翁同龢叩头说:“臣也愿以此头谢天下。皇上,公论不可诬,人心不可失呀。”

光绪长长地叹了口气,仍拿不定主意。

李鸿藻趁机进言,说近日得台湾两个门生俞应震、丘逢甲电,字字血泪,那是全台湾人流血的心啊,叫他这个在军机衙门行走、执掌中枢的人读后汗颜,无面目立于人世。

说自己汗颜,光绪分明听出是在对他旁敲侧击,他此时脊背不真的一阵阵发冷吗?

这时,正阳门外公车上书的举子们的呼叫声越来越响了,从养心殿敞开的门窗里隐约传来。

发现光绪扭头注意谛听,翁同龠禾故意大加渲染,把康有为、梁启超这些举子们的壮举陈述一遍。

光绪问:“这康有为、梁启超是什么人?”

李鸿藻趁机介绍说,康有为是广东南海人,此人早在7年前,便有“伏阙上书”的经历,后来在广州办万木草堂,聚徒讲学,主张改良变法。比他小11岁的梁启超是广东新会人,思想新,学问好,是这次公车上书的主要发起人。

光绪已经知道公车上书的事,却不知内容。翁同龢说,简言之,是“拒和、迁都、练兵、变法”8个字,这8个字强有力地拨动了弱国弱君那颗图强的心。

光绪的血在往头上涌,面对主战拒和的臣子、举子和百姓,他拿起《马关条约》的文本,非但不签字、不用印,反倒用力掷到了养心殿的青石板地上。

大臣们吓了一跳,只有翁同龢、李鸿藻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光绪激动地说:“你们去,去接了举子们的上书。朕如任国土沦丧,朕何以为天下主?这失民心、伤国体的事,朕不为!”

翁同龠禾、李鸿藻同时称颂“皇上圣明”。

这时门帘子打起来,已经60岁,仍然保养得细嫩粉白的慈禧太后在李莲英搀扶下,款款来到了养心殿。谁也没有想到,刚从日本回来的李鸿章也跟在身后。

这一下徐用仪、孙毓汶有了主心骨,抢着躬腰上去搀扶。

光绪离了座,叫了声“太后吉祥”,尽量挤出点笑意来挂在脸上。

慈禧太后看了看扔在地上的《马关条约》的文本,又看了看主战、主和两派大臣们的脸色,坐到炕上,倚着炕桌,懒懒地问:“怎么着?好好的摔什么东西呀?是不是为着签约的事心烦啊?”

光绪忙说:“回老佛爷,儿臣是有些心烦。终不能当这个割地求荣的罪人啊。还请老佛爷做主。”

慈禧太后一听心里就不是滋味,知道光绪是对她有气。她没露出不满情绪,脸上是一团和气,一边拔下她那护指甲的翡翠指甲套递给李莲英擦拭,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瞧你说的。

你不当罪人,那是想让我当罪人了?”

这等于打了光绪一个耳光。他的脸上热辣辣的,又气又羞,却又不敢发作。已经引起皇太后多心了,光绪深知斗不过她,只好扮笑脸说:“老佛爷这么说,儿臣可是无地自容了。”

慈禧太后喝了一口茶,说:“再说了,自从还政给皇上,我是能轻闲就轻闲,再不过问外面的事了呀。”

纯粹的假话。

光绪成人,迫于朝野压力,慈禧太后倒是“还政”了,可她仍然在光绪的玉带后头拴了根绳子,时时刻刻紧紧地拉在自己手上,光绪岂不知道?“帝党”哪怕在一件小事上也斗不过“后党”的。他心里话:你若真放手还政,甲午之战也不会一败涂地如此!即使兵败,也不会有李鸿章丧权失地之辱。

见光绪不出声,慈禧太后又说:“怎么了?你也用不着跟我怄气。我不管皇上的事。反正你不是决心不签这个字了吗?”

话已说透,光绪只好直陈己见,他知道慈禧太后嘴上说不管,其实事无巨细都要管的,说不定她此时闻风来到养心殿,正是来制约光绪的。

光绪猜对了,慈禧是叫康有为这些人搅得心神不宁才来面谕的,万一光绪叫这些人鼓捣活心了,岂不坏了大事?

光绪想先发制人,就说:“如果只是赔款,倒罢了,两万万两,或再多些,也可忍痛。可这台湾、这辽东半岛、这朝鲜……这不是肢解我大清江山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慈禧太后不忙刺激年轻的皇上,仍旧慢悠悠地说:“那就不签。一寸土地都是康熙爷马上马下征讨来的,岂能割身上的肥肉扔给狼狗吃?不签怎么着呢?打吗?”

光绪鼓足勇气说:“打,打到一兵一卒。”

慈禧太后不屑地笑了:“好啊!这我就放心了。”

谁听不出这是反话?

光绪有如芒刺在背,他踌躇半晌,说:“回老佛爷。当然也不乐观。”接着他分析了“战”的不利因素:将少宿选,兵非所练,纷纷召集,不殊乌合,过去水陆交绥,战无一胜,今后再战,也怕十有八九要败。

翁同龢深怪光绪的没骨气,没上阵先软了弓。

慈禧太后轻轻一笑,把头掉向李鸿章。李鸿章的一只胳膊还吊着,他在日本马关叫日本浪人打了一枪,差点丧命。她问:“你怎么说?你是去了日本的,又挨了黑枪。你看那日本人安的是什么心啊?我们总得心里有个准底呀。”

李鸿章先是把日本国兵强马壮、船坚炮利着意渲染一番,然后批驳了国人的一种观点。过去中国人只怕西方高鼻子的洋人,而对同是黄皮肤、黑头发又比中国人矮了一头的“倭奴”

不以为然,他们从明代起就沿海为寇,也只是寇而已,什么时候也大言不惭地充起“洋人”

来参与瓜分大清天下?

据李鸿章说,这东洋人不比西洋人差,明治维新后国力大增,弄不好,将是远甚于西方列强的大患。他说,日本人一边在马关与我“和谈”,一边声言水陆并进,要再开战衅,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逼迫大清让出满洲来,你看这可怕不可怕?

慈禧太后不动声色地问:“依你这么说,不签字,他们还会打?”

李鸿章说:“老佛爷英明。”

慈禧太后问:“一打准赢?是不是?我们还得丢更多地盘,是不是?”

“太后圣明。”李鸿章奏道,“大痛不如小痛,长痛不如短痛。”他虽没有明白无误地具体表态,可谁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作为72岁的老臣来说,李鸿章与曾国藩、左宗棠起,三足鼎力,击破了太平天国,成为“再造大清”的勋臣。后来再创剿灭东、西捻军的赫赫战果,而荣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外交、经济大权一朝在握,成为中外瞩目的洋务派领袖。可是随之而来的中英《烟台条约》、《中法新约》和这次的《马关条约》彻底葬送了李鸿章一世英名。他那白胖少须、油光可鉴的脸也失去了往日的威仪和自信,他恨不能让皇上早一天撤了他的差、开了他的缺。早早急流勇退,看起来老师曾国藩的功成身退比他高明多了,10年前就病殁了的左宗棠也远比他有福气。曾左均可称完人,而自己的晚节可哀可伤、可悲可叹。不知史家将怎样对他褒贬。

这时慈禧太后踩着花盆底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李莲英忙伸出一只胳膊供她搀扶。她说:“我老了,也没精气神管那么多闲事了。多咱哪,让人家把江山一口全吞了去,大家也就不吵不争,都心安了。”

一听这不是话,光绪忙说:“大主意还请老佛爷拿。”

“我还有那么大用处吗?”慈禧太后看了李莲英一眼,忽然想起早间这个如宠物一样尊贵的太监受的委屈,她觉得光绪打狗不看主人,是冲她来的。原来奴以主贵,慈禧太后规定,李莲英虽是奴才,却又与别的奴才不同,朝中哪个一品大员,皇上不能召来呼去的? 自然是直呼其名,惟有对李莲英不行,不能犯名讳,连光绪也一样,只能呼李莲英为“谙达”。这令光绪不快,他偏偏对李莲英直呼其名,这一下打狗伤了主人,得罪了太后。

慈禧太后临走,扔下的是一句很有分量的话:“你看着办吧。这丢芝麻保西瓜的道理还用我讲吗?站着说话不腰疼,什么战到底呀、雪耻呀,看来我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气昂昂地回寝宫去了,扔下光绪和几个近臣面面相觑。

事情已经十分明显了,慈禧太后已经决心把台湾、辽东半岛割出去不要了,只要换取眼前安宁便行,光绪问了李鸿章,果然是这样。光绪当然也可以自作聪明地行使一回不当儿皇帝的权力,结果呢?只能是自己碰得头破血流。

看得出光绪皇帝左右为难,忧心如焚,望着地上的条约文本发呆。

李鸿章适时地拾了起来,往袖中一掖,说:“都是臣无能,让皇上受累。皇上如决心抵抗,便可立即杀臣之头以谢天下,然后号令出师。”他趴下去叩了几个头。

光绪的雄心冰消瓦解了。他扶起了李鸿章,要过了那份字字刺目的《马关条约》,放到紫檀书案上,从笔架上摘下一只御笔,未曾下笔,先自落泪。蘸了墨的笔在纸上悬了良久,一滴墨滴在了卷上,随后是一滴泪,泪水融开了墨汁,染了卷,臣子们大哭出声。

皇上在挥泪批约的同时声泪俱下地说:“朕这个皇上当得有什么意思呀!”

《马关条约》签字的消息震荡了全国,这令人震惊的程度远比北洋舰队在甲午海战中全军覆没还要令人心碎。

地处洋务运动前沿的上海,满街的报贩子大声叫卖。

“卖报,卖报,看报了,皇上签字了,《马关条约》签字了!”

“朝鲜割让了,台湾割让了!辽东半岛割让了……”

平时,也许只是关心时局的人买买报,今天却不然,市民全都拥上去扔铜板,人们看着报,发着议论,惊惧的、忿忿然的,一个须发皤然的学究也许说出了此时人们都想说的一句话:“中国完了……”

“中国不会完。”这是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话的是个宽额头、方脸膛、高眉骨、有一双深陷的睿智的大眼的青年人,他看过了报,只是说了这半句,便匆匆走了。至于为什么中国不会完,他没有说。

他就是孙文、孙逸仙,一个毕业于香港西医学院的医生,一个基督教徒,一个曾经寄希望于李鸿章的“开明”而走改良道路救国的人。

孙文的脚步很沉重,心情更沉重,走在石头马路上,他的心里燃着一把火,这把火烧得他浑身燥热,恨不能马上融化这黑暗的一切。这把火也照亮了他前面的路。

孙文来到上海有恒路宋嘉树的花园洋房前,他来见去年结识、立刻成了莫逆之交的宋嘉树。

有恒路在虹口区,是远离市区、远离尘嚣的,这座宅子有好几亩地的花园和草坪,中西合璧式的洋房有高坡的红屋顶,有宽大的露台。门前有柱廊,每根柱子上有石雕,雕的全是马太福音书里的故事,既像哥特式建筑,也有巴罗克风格,一望便知它的主人是西方文化和基督教文化熏陶出来的人。

孙文走在白鹅卵石和青色大理石铺成的甬道上,女仆却走在甬路旁的草坪上引路。

主人宋嘉树从房子里迎出来了,他看上去粗壮矮胖,与其说像个绅士,不如说更像个商人。其实他是个开面粉厂、印刷厂的实业家,又有神父的身份。

宋嘉树见了孙文,第一句就是问他是否看了今天的报纸?

孙文紧皱着英武的剑眉,扬了扬手中的报纸。

宋嘉树不无自嘲地说:“李鸿章,哼,好个洋务派,原来是个卖国贼,去年我们还想去朝见他,把他看成是中国的基督呢。”

孙文也是基督徒,他说:“李鸿章是最后晚餐桌上的第十三个人,犹大。”

两个人来到宋家客厅。

这是一间中间有圆形拱顶、有枝形大吊灯的巨大西式厅,有旋转楼梯通楼上,楼梯左面是一架奥地利钢琴,白色的。巨大的法式壁炉是用意大利大理石镶嵌而成的,像个神龛。

孙文走在松软的手织地毯上,心情难以平静。

他很奇怪,自己去年怎么会萌生北上天津去拜会李鸿章的念头呢?

要会见名噪天下的李鸿章谈何容易!孙文费尽了周折,必须先去见盛宣怀的堂弟盛宙怀,见他也不易,孙文是商量恳请当过澳门海防同知的魏恒才办到的。

孙文带着自己洋洋八千言的《上李鸿章书》,在上海拿到了盛宙怀的引荐信,同他的同乡、同道朋友陆皓东一起北上津门,住进法国租界的福满楼客栈,随即想通过盛宣怀的门路直达李鸿章麾下。

李鸿章见到了孙文的上书。

李鸿章并没给孙文面子,没有召见他。其时已是1894年的夏天,李鸿章刚与法国驻华公使巴德诺签订了《天津条约》,丢了越南。日本人步步进逼,甲午之战打得李鸿章夜不安枕,他怎么会有心思理会一个广东青年的富国强民的建议?

李鸿章通过盛宣怀传出话来,短短6个字:“打完仗再见吧。”一桶水兜头泼下。

如今检讨起来,宋嘉树分析,如果当时李鸿章接见了孙文,待为上宾,采纳他的各项改革主张,那孙文就不会在后来组织兴中会,决心推倒满清了。

孙文笑笑,说:“那倒未必。何况,生活中是不允许有假想的。”

如果说李鸿章的拒见是泼下来的一桶水,当时还不能称为冰水、雪水。而李鸿章在甲午之役后的卖国行径,才使那桶水结了冰,冻结了孙文心中最后一点改良的、温和的救国希望。

此时他愤愤地说:“丧权辱国,压榨百姓,使百姓啼疾号寒,中国积弱如此,你看,这个国家还能要吗?还能指望吗?只有一条路,揭竿而起,用武力推翻它,否则振兴中华是一句空话。”

一听说“武力推翻”,宋嘉树吓了一跳,他问:“就凭你?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

孙文说:“洪秀全不是书生吗?何况我们比洪秀全要开明。洪秀全造反成功,是自己要当皇上。我孙文要把中国变成美国那样的共和国家,让民权、民生的旗帜在中国飘扬。”

宋嘉树受了鼓舞,他知道孙文已经在海外华侨中有了根基,可总不能组成一只华侨大军包抄满清啊,究竟怎么干起呢?他有点茫然。

孙文说出要在广东举义的设想。他说那里地处开放的前沿,好发动;他的好友郑士良在合会中是举足轻重的人,可以利用会党教众起事;孙文背后有他的老师英国医学博士康德黎、孟森在理论上的、道义上的支持;他还有号称翠亨村“四大寇”的一群志同道合者。

孙文问宋嘉树:“耀如,你跟我走吗?”

宋嘉树说:“你我去年初识,我就被你征服了。你信基督,我也是上帝的信徒,上帝把我们连在一起了。”

孙文仰望客厅高大的穹窿和华美的雕饰,含笑问:“你舍得你这样优裕的日子吗?穷则思变,你是富人。”

宋嘉树反唇相讥道:“你在广州开中西药局,又挂牌行医,日进斗金,你可以把这些视为粪土,我为什么不能?”

“为了我们的多灾多难的祖国,”孙文抓住他的手,说,“我们都当一回拯救天下生灵的耶稣吧!”

宋嘉树说:“这可不对了。基督可是不主张暴力呀。在这一点上,你可是异教徒了。”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这时宋嘉树的夫人倪桂珍来请他们吃饭了,这位丰腴文静的俏丽夫人对他们说:“在我的餐桌上,先要做饭前祈祷,之后是不准说什么暴力。”

孙文幽默地说:“怕办不到。餐桌上的鸡鸭鱼肉,都是暴力下的牺牲品,夫人不会比我们仁慈。”

倪桂珍乐了。

宋嘉树说:“所以,中国人说的君子远庖厨,纯粹是假道学、假正经。”

这一回,三个人都认同地笑个不住。

重阳节前后,广州天晴气朗是最明媚的日子,家家户户喜欢把盆栽的金桔树移到门前、巷口,花圃里的大立菊、醉妃菊开得火爆,压弯了枝子,不得不用若干根竹竿支撑繁花。每逢这时节,广州通衢小巷便流溢着淡淡的、拂之不去的缕缕幽香,尽扫往日扑鼻的鱼腥味。

1895年的重阳节,看上去与往年没有什么两样,发誓要轻松一下的市民们携朋啸侣争相去看花市,去街上吃河粉、烧鹅。也有很多人雇了马车坐二跑轿带家人出城去扫墓祭奠先人,在岭南一带,重阳节与清明节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临近热闹商业区的大沙头附近,有一幢临街小楼,很浅的院子里栽满了紫荆树和木棉树,其冠如伞盖,几乎把青砖青瓦的小楼全都遮盖起来了,这幢房子的2楼重檐上悬着一块泥金大匾,上书“广雅书院”4个大字。

广雅书院和南园的抗风轩可是名噪天下的地方,名流雅集、谈笑风生,历代为名士聚会清议之所。这可以追溯到明初,翰林孙贲、给事中王佐、翰林黄哲和监察御史赵介等人便在此结社。到了嘉靖年间,为了祭祀宋代忠臣文天祥、陆秀夫和张世杰,改成了“三忠祠”。到了光绪年间,张之洞又更名为广雅书院,设书局,依然是名流啸聚之所。

因为孙文的同乡好友尤列在广雅书院的舆图书局任测绘生,后来这里渐渐成了孙文的兴中会的秘密据点了。

在这座平素往来皆儒雅之辈的小楼小院里,今天却有许多穿杂色服装的人匆匆进出,渔民、会党服饰的人、甚至穿清兵号服的人都有,使人疑惑这里是不是在办法会或者慈善堂之类。

在楼上一间僻静的书房里,坐着两个人,一个高颧骨、眼窝塌陷的瘦瘦的青年人正伏在桌上设计勾画什么图案,他就是陆皓东,他设计制作的原来是一面旗帜。

站在桌角仔细观看并不时指指点点的人是那种叫人过目不忘的角色,他正是孙文、孙逸仙。他所在的广雅书院几年来成为他与战友陆皓东、陈少白、尤列、郑士良、杨衢云等活动的秘密据点。

今天是阳历10月26日,是旧历的重阳节,是孙文筹划已久,率领他的兴中会战友在广州举行第一次起义的日子,是他立志推翻腐朽的满清政府的第一次尝试、第一次冲击。

孙文力图袭取广州后效法当年的太平天国,立即挥师北上去平定中原,他的雄心是不必说了,他担心的是各种起义力量能否协调一致。他这几天来往于香港乾亨行和广州之间,他再检视了他亲手制定的“外起内应”的战略,认为万无一失了,才从昨天起坐镇广雅书院。

这时陆皓东放下彩笔,欣赏地退后几步,问:“怎么样?”

孙文说:“好看,青天可代表天下太平、清明祥和,白日也好,这十二个叉光呢?”

陆皓东说:“代表十二天干啊,这是中国古老文明的象征。”

孙文说:“好,好,也可代表十二时辰。有了国旗,就万事俱备了。昨天宋耀如专程写来一封急信,他说现在甲午海战清政府惨败,民怨沸腾,正是起事的良机。”

陆皓东说:“我已安排好,明天早上,把义军分散混在扫墓入城的四乡民众间,可作内应,我和陈青率敢死队,刘裕统江北一路,陆锦顺统顺德一路,杨衢云要在香港招3000人。

香港、汕头两路是主力,至今未到,我心里有点放不下。”

孙文说:“回头我派人去催促杨衢云,让香港一路急发。”

陆皓东说:“只要我的敢死队攻下总督衙门,敌人就群龙无首了。”

原来按照孙文的部署,由陆皓东带百人敢死队冲击总督衙门,一定要杀死总督谭钟麟,然后分头放火、埋伏打援。

孙文说:“你们只起中心开花的作用。”话不多,意思到了,他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发动起来的防军、绿林、乡团和天地会会党身上,好在起义的另一个组织者郑士良本人就有会党的身份,他在天地会里有相当高的威望。

孙文看看表,距离起义的发动只有几个小时了,有一批武器尚没运到,他相信外号“四姑”的陈粹芬,她又泼辣又机警,一定会在清兵哨卡前瞒天过海。他担心的是那么多起义军结队进城会不会引起清兵的注意,但陆皓东给他吃了定心丸,这些人都是手拿烧纸、香烛进城的,你不能不让乡民扫墓、祭祖吧?

孙文仍然抑制不住心跳,心像悬在半空一样不落底。

孙文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早饭后不久,看上去平静、祥和的节日气氛突然被躁动的不安蒙上了阴影。

街上响起一阵螺号声,随之马蹄声踏碎了宁静,清兵丁勇们冲上街头,三步一岗,五步哨,如临大敌。

一个下级官佐正带人往墙上贴告示。

一时市民纷纷走避,街市立刻为清冷恐怖气氛包围。

清兵重点把守的是各码头、各个城门,对过往的人严加盘查,市民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是新任两广总督谭钟麟的一招棋,他称做“未雨绸缪”。前几天,有好几个下属向他来密报,说广州风声很紧,有些会党在酝酿起事,甚至他们连为首者孙文的名字也侦到了,说他是个领有执照在广州行医的人,会开膛破肚实行洋手术,是香港西医学院英国大夫康德黎的大弟子,他叫孙文。

一听是个医生,又是个不到30岁的年轻人,谭钟麟便不甚在意,他认为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他心里还有不肯说出来的隐衷,上任伊始,他不希望出乱子,那会有碍自己的官声。

但他又不能不防,便下了个内紧外松的令。

此时谭制台正在签押房里会客,客人是个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和尚,因为谭大帅酷爱棋艺,听说智亮长老的棋术在五羊城没有对手,一上任就结交成了棋友,三天两头接到衙署来切磋棋艺。

签押房的窗子开着,正对着西花园的一泓碧水,那是从前的御花园。

两广总督谭钟麟是个面目浮肿的人,总像打不起精神来,他已届73岁高龄,看表情,对仕途已充满倦意,却仍在恋栈。可在棋枰前却是精神倍长。

谭钟麟被和尚吃掉了一大片棋子,他说:“智亮长老什么时候留了这一手?叫我防不胜防。”

智亮微微笑道:“叫制台大人逼的,也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突然,全副武装的管带李家焯出现在门口,欲进不敢,十分惶急。

“什么事呀?”谭钟麟扭头看见,有气无力地问。

李家焯道:“禀大帅,举人朱湘密报的是实,孙文、陆皓东果然要在重阳节谋反……”

听到孙文名字,智亮一愣,谭钟麟却以目示意,站起身端起茶。

智亮只好知趣地起立:“贫僧不好打扰了,请大帅忙公事。”

“不送。”谭钟麟象征性地送到签押房门口,拱拱手。

智亮一边漫不经心地走,一边注意倾听他们的交谈。只听那管带说:“朱举人的弟弟朱淇是替孙文起草讨满文檄和安民告示的人,他哥哥怕连累满门抄斩,才出首的。”

谭钟麟问:“不是戒严了吗?搜查到什么可疑的人了吗?”

李家焯说:“据说,新军里的兵舰管带程奎光兄弟都成了乱党。”

谭钟麟下决心地说:“我刚履任,本不想在我任上出乱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下手吧,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李家焯双手一抱拳,说:“是!”退下。

已经走到二门的智亮和尚面色凝重,突然加快脚步向大门急趋而去。他是认识孙文的,他必须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孙文。原来他与孙文的结交十分偶然。一次智亮和尚在澳门一个大户人家作法事,却忽然患了急症,腹痛不止,疼得他满地打滚、撞头。与他一起作法事的佛门高僧尽管平日自诩道行深、法术高,这时却都束手无策。后来施主想起了远近医术闻名的孙文,把这个西医请了来,和尚们也顾不得体面了,居然同意孙文把智亮抬回到他的诊所,动了一次阑尾切除手术,救了他一命。孙文告诉智亮,他的阑尾已经腐烂,再拖一两天,就会引起泛发性腹腔炎,就没治了。

从那以后,智亮长老与孙文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现在孙文有难,他岂能袖手?

广州大沙头一带是最热闹的水旱码头。方才还是市声震耳,现在却冷冷清清了,只有几个胆大、主意正的老太太仍在卖她的水果、海鲜之类。

一只木船从远处向码头摇来。摇橹的是一个浓眉大眼、大手大脚的青年女子,身背大竹笠,肥裤短衫,面孔黧黑,她是陈粹芬。

她看到清兵在岸上盘查行人,马上警惕地跺跺船板,从后面走来一个身材略单薄也很秀气的姑娘,她问:“四姑,什么事?”她叫邓慕芬。

陈粹芬用下颏点点岸上,说:“怕要出事。”

邓慕芬道:“不会吧……”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在船舱下的一些大木桶,这些木桶上都贴着大红纸,写着贺重阳节片糖、三蛇酒字样。

陈粹芬说:“我们先摇到河湾去。”她刚想拐弯,岸上的清兵在喊:“过来,摇过来。”

陈粹芬与邓慕芬相视一眼,只得向岸上靠,同时把腰间的短枪推上了大机头。

几个清兵跳到了木船上,一个小头目用枪托砸了砸木桶,问:“装的什么?”

陈粹芬不动声色地说:“过重阳节的酒,还有糕饼、片糖。我家是在高第街开南货店的。”

小头目一歪头向士兵示意,两个士兵过来撬木桶,邓慕芬和几个男伙计有点紧张,手都按到了衣襟下的枪柄上。

木桶打开了,里面真是酒。

陈粹芬说:“怎么样?老总们尝尝吧……”

几个清兵接过水瓢刚想尝酒,小头目劈手夺了瓢扔到江水中,恶声下令:“挨个启开看!”

这一下连陈粹芬也紧张了:“老总,都是酒,启开了,怎么运啊?”

小头目不理,仍坚持下令:“砸!”

一个木桶启开了,是子弹,又一个启开了,是火药。

一个清兵大叫:“火药!子弹!”

事已至此,陈粹芬等人只好拔枪射击,一连打倒了几个清兵。

听到枪声,岸上的清兵蜂拥而至,一齐向小船开火。有两个同伴倒在了血泊中。

陈粹芬打了几枪,见势不妙,大喊:“跳水!”

她与邓慕芬等人一跃扎入珠江中,潜游而去,清兵乒乒乓乓地向水中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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