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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起义在即,现在是欲罢不能、骑虎难下了。正在他们研究应急对策时,陈少白、郑士良进来,拿了一封电报交给孙文,带几分埋怨地说:“到什么时候了,杨衢云这不是坏大事吗?”

孙文显得很平静,陆皓东和郑士良都注视着孙文那宽阔明亮的前额,那似乎是聪慧的象征。

孙文再度看了一眼杨衢云电报上“货不能来须延期几日”一行字,明白他指的是出了意外变故,香港一支义军不能如期到达广州了,这是一支主力呀!

陈少白说:“凡事过了期,风声必然走漏。”

郑士良也说:“改期吧。”

孙文还在犹豫时,有人来报告他说:“有一个和尚站在门外不走,又不化缘,口口声声要见孙先生。”

“和尚?”孙文看了陆皓东一眼,莫非是智亮和尚?他这时来干什么?见也不好,不见也不合适。

没等陆皓东表态,智亮已经大步流星上楼来,几个起义者前堵后拦。

孙文说:“放长老进来吧。”

“是呀,”智亮说,“贫僧乃槛外人,对凡间的刀兵杀伐视而不见,不用害怕。”

孙文听话中有话,忙关了门,问:“多日不见,长老有何见教?改日我还要去学棋艺呢。”

智亮道:“你倒沉着,快逃命去吧,你们的事泄露了。”

孙文故作镇静道:“我们有什么事?我是悬壶济世的医生,光明正大,逃什么命啊?”

智亮不屑地一笑:“如这样,贫僧告退,明日当在白云山下为你等超度亡魂。”说罢推门便走。

孙文一把扯住他的宽袖:“长老息怒,看来你真是来报凶信的。”

智亮道:“我刚从大帅府来,你们的一个叫朱淇的,起草讨满文檄的,有无此人?”

陆皓东脱口而出:“有啊,他怎么了?”

智亮说:“他哥哥替他出首了。现全城正在戒严,要抓你们呢。”

话音刚落,即听到外面人喊马嘶声。

孙文卷起青天白日旗,交给陆皓东,他掖到怀里。孙文果决下令:“皓东,起义延期,电告香港一路,货不要来。”

陆皓东踌躇地:“只怕来不及了。”

这时陈粹芬、邓慕芬穿着湿衣服狼狈闯入,一进门,陈粹芬就大叫:“逸仙快走,清兵都向广雅书院包围过来了,我们的弹药也被扣了。”

孙文催促陆皓东等:“快走,分头走,明天到香港康德黎先生那里集合,不能再去乾亨行或杨衢云那里。”

陈少白见孙文在忙着收拾文件,就说:“你也快走呀!”

孙文说:“你们先走!我得把文件销毁了再走。”

陈粹芬和陆皓东也留下来,帮他在地下点火焚烧文件,智亮和尚站在门口用敬佩的目光望着临危不乱的孙文。

这时前院已传来咚咚的砸门声了。

陆皓东突然说:“我得回住处一下。”他住在双门底。

陈粹芬着急地说:“你是不是去拿金银细软啊?你是舍命不舍财呀!”

陆皓东说:“金山银山不值钱,我家里有一份起义者名单,万一它落到清妖手中,多少人头要落地呀。”

孙文踩灭了纸灰,想想,点点头,说:“快去,要小心。”

邓慕芬对陆皓东说:“我陪你去。”

陆皓东说:“你别去,你去送死呀?”

“你不怕死,我怕什么!”邓慕芬说。

孙文道:“慕芬去通知程奎光兄弟,他们是官军,暂时不会露馅儿,叫他们稳住局势,再等命令。”

邓慕芬噘噘嘴,从怀里掏出个糕饼,塞给了陆皓东。

陈粹芬看在眼里,笑了。

这时楼下已有清兵在叫喊,用枪托砸门了。

人们陆续从后门趋出。

智亮拉了孙文一把:“你先随我到庙里避避。”

孙文点点头,与陈粹芬等一起随智亮走去。

他们从后门溜出来,陈粹芬嫌孙文走得过于四平八稳,不时地催他,怪他是在“逛风景”。

在观音山下,很多人在围观看告示。

告示上画着孙文、陆皓东、杨衢云的画像,悬赏捉拿,赏格一千两的字样特别突出。

孙文边走边看告示,而且说:“画的不像!”智亮拍了他一掌:“你看什么?你值一千两呢!你若叫人举报了去,不如我坐拿这一千两了。”

孙文笑道:“你一个出家人,要银子干吗?”

智亮道:“没听俗话说吗?出家人不贪财……越多越好。”

陈粹芬噗哧一笑:“这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开玩笑。”

“临危不乱,”智亮道,“这正是孙先生过人之处。”

前面已看到了一所宏丽的庙宇,智亮道:“快走,一进入山门,即到了福地了。”

双门底王家祠一带已经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了。当陆皓东拐长街过小巷潜回双门底寓所时,已经在路上看到好几个起义者被清兵捕走了。

他拐入自家门前小巷时,却发现这里挺安静,他哪里知道已有伏兵啊。

陆皓东走入小巷,机警四顾,除了几个卖甜食小贩外,阒静无人。他飞快地走入住处小院,拴了贴有神荼、郁垒和写有“国恩家庆”、“人寿年丰”对联的木门。

到了房中,他迅速移开供奉土地的神龛掀开地板,拿出一沓纸来,已掖在怀中,正要出门。猛听院里一阵砸门声,他说了声“来的倒快”,急忙又把名册从怀里掏出来,用力撕扯成碎片,一边想把碎片藏在什么地方。

已经有几个清兵破门而入了,见他手中在撕纸,为首的大叫:“抢下来!”

当清兵一拥而上的当儿,陆皓东亮开拳脚一边拳打脚踢对付清兵,一边不断地把纸屑塞到口中,拼命咀嚼,往下咽。

十几个如狼似虎的清兵按倒了他,有人企图在他口中往外掏纸片,被他狠咬了一口。清兵拿来刀子撬他口,陆皓东口里血肉模糊,他把和着血的纸片全吞了下去。然后挺身站起来,蔑视地看着一筹莫展的清兵。

陆皓东知道一落入敌手就没有活着的可能了,他惟一盼望的是孙文千万不要落入陷阱,只要有孙文在,他们一同推入急流的这艘希望之舟就不会倾翻,几年来的朝夕相处,孙文的智慧、胆魄、百折不回的毅力、血气方刚的热诚,都使他天生具备了领袖的风范。陆皓东心里在默念着:平平安安地出去吧,逸仙,有你在,我死也瞑目了。

此时孙文还不知道陆皓东被捕的消息,他已经到了郊外的白云庵中落脚。

没有香客,庵门紧闭,钟鼓之声可闻。

在方丈的禅室中,有一副中堂悬挂着,是“天下为公”4个字,落款是香山孙文应智亮长老之嘱敬书。

小僧送茶后,智亮道:“你没想到佛门会成为你的避风港吧?你这信西方基督的人,今日还是受到了如来佛的庇佑。”

孙文笑品一口茶说:“如来也好,基督也罢,今日我都不谢,要谢只谢你这个智亮长老。”

智亮指指墙上的中堂,说:“我本尘外之人,不该介入世间纷争,你为我留下的这副中堂,让我破戒,天下为公,这也正是佛门所希求的。”

孙文笑笑:“可天下为公,佛办不到,还得靠人。”

智亮问:“这么说,你还要干下去了?你悬壶济世,当你的医生不是很好吗?”

孙文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借行医入世,由医人到医国的抱负来。还是他在檀香山读书时,他非常敬重杜南山老师。有一次孙文到杜先生的书房去借书,发现书架上多为医书,孙中山很奇怪,就问这是什么缘故。

杜南山引了宋代名臣范仲淹的一句话:不为良相,当为良医。

孙文经过几天思索,又去拜见杜南山,他说,范仲淹的话不全对。因为中国的读书人不能很快从政,要考功名,有人胡子一大把了还是个可怜的童生,谈什么“良相治国”!倒不如先学医,由医人到医国,借医人为入世之媒。在他看来,医术救人,所济有限。

杜南山驳不倒他。

这是孙文17岁以后毅然在香港追随西医学院的康德黎先生去矢志学医的起因。

他的学医,当然是过渡,或说是发动革命的一种媒体和掩护。这一点,智亮长老是心知肚明的。

“志向远大。”智亮说,“先在小寺住一段吧,那谭制台再认真,也不会到我这佛门静地来抓钦犯的,我这里保险。”

孙文道:“我连夜去香港。那么多同志,不知是否脱险,我一刻也坐不住。弄一碗斋饭来吃吧,天黑了好赶路。”

智亮叹了口气,叫:“摆斋饭来。”

孙文、陈粹芬吃着斋饭,只见智亮和尚拿了一套商人衣服进来,说:“这是住在我这里位客商的衣服,他回浙江去了,你换上这身衣服保险些。”

孙中山看看瓜皮小帽,笑着说了声:“多谢。”

当天晚上,孙文会齐郑士良,从白云庵出发,经澳门去香港,智亮和尚事先托人为他们租了一条小船,郑士良弄了一身做苦力的衣服穿上。当他们到了澳门下环街找到了英国朋友时,得到了更坏的消息,清政府已照会澳门总督通缉孙文,这里已无法落脚,孙文想出了个避人眼目的绝招,扮了女装,才算瞒天过海到了珠江口,在这里找条渔船潜入香港就容易得多了。

在海滩上背风的地方,凭着一大片晾晒的渔网的遮挡,孙文换下去女装,又恢复了他平素当医生的装束,幸好他没有忘记随身带着他的往诊皮包,那是他的吃饭家什,一应手术器械、急症西药俱全。

陈粹芬说她不能与孙文一起去香港,她要到翠亨村去走一遭。一听这话,孙文心里热乎乎的。此时让他放心不下的正是年迈的母亲和妻儿,自己一旦被通缉,敌人会放过她们吗?可自己这时是无论如何不能回村去招摇了。

他感激地望了陈粹芬一眼,没有说什么,去翠亨村也要等船。可现在是台风到来前夕,海上只有归帆,却不见有冒险出海的,两人好不焦急。

海上的风越来越大,白浪掀天,泊在避风港里的大小渔船相互碰撞着,发出吱吱扭扭的响声。

陈粹芬觉得等台风过了再出海也是很危险的,焉知清兵不会对沿海渔村来个撒大网?

她决定到村里去雇船,重赏之下岂无勇夫?

她刚走了几步,忽听码头旁边的一个渔家小院里传来一声声惊呼。

孙文和陈粹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脚女人冲出柴门,两只手像从杀猪的血盆子里浸过似的,鲜血淋漓,她失声地大叫着:“来人啊!大流血呀,冲撞了东方神灵了,快去请大仙呀……”

说罢,这老女人一摇一摆地走了。

又从院子里追出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迸着哭声叫:“你别走啊,行行好吧,救救我嫂子吧,我哥哥打渔没回来,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凭着医生的本能和敏感,孙文猛地从破船上站起来,说:“是难产!走。”他立即提起了他的往诊包。

陈粹芬感到了危险的阴影正向他们袭来,就试图劝阻孙文:“这种时候,是不是……”

“人命关天啊。”孙文说了这短短的一句,已经快步向插着风信旗的小院走去。

孙文问那个小姑娘:“是你嫂子要生小孩吗?”

正往柴门上擦拭手上血迹的接生婆不屑地看了孙文一眼,那意思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小姑娘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她不管孙文是什么人,见问,就一五一十地说,孩子露头好会了,下不来,血哗哗地流。

孙文果决地向陈粹芬挥挥手:“你当助手。”又叫小女孩快去烧一大锅开水,他第一个钻进了充满血腥气、鱼腥气的房子。

接生婆似乎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男人竟然要给产妇接生!

她三脚两步地跑回来,拦在门口,问:“你要干什么?”

“我要救人。”孙文戴上了听诊器,威严地怒视着接生婆,说,“你这害人的巫婆,走开!”

接生婆被孙文震住了,下意识地向一旁闪开身,愣了愣神,却又阴阳怪气地大笑:“真不要脸!乡亲们快来看呐,出了奇事了,一个臭男人闯产房了,这若冲撞了,可是血光之灾呀!”

孙文没工夫理她,进了屋子急忙去看产妇,血压几乎没了,脸白如纸。

就在孙文忙着为产妇注射针剂升压的时候,经接生婆一喊,渔村里的闲人们都跑来看西洋景,那些刚刚避风进港的打渔人大概在海上煎熬得太无聊了,一听说有热闹,家都不顾回,一时在尹家门前聚了百十号人,男女老幼都有。

接生婆绘声绘色地讲述了“野男人”如何闯入产房后,又摇头又咂嘴地说:“这叫尹家屋里的今后怎么有脸见人?怎么有脸活?”

渔民们全都瞪圆了眼睛,立刻发挥各自的想像,他们想到了赤身露体的女人,大劈着双腿,把那私处张开给男人看……一个二赖子模样的人挤眉弄眼地说:“这家伙可占便宜了,看个够、摸个够,哈哈哈哈……”

人群里立刻掀起一片古怪的笑声。

这时一个老头问:“这……那尹三算不算戴绿帽子呀?”

无赖说:“怎么也得算戴半个吧?”

又是一片笑声卷过人群。

这时从屋子里传出一声声女人尖利痛苦的叫声,村民们都企盼伸脖地向里面张望。

有人拍了无赖的脖子一下:“伸脖子那么长干吗?小心掉进女人的窟窿里去,和你弟弟起生出来!”

无赖骂了一句粗话,众人又笑。

这一切,孙文和陈粹芬听得一清二楚。他感到这些人可悲、可怜,孙文没工夫跟他们计较,救人要紧。

好在产妇血压升上来了,脉搏也差不多正常了,连用了几针止血药后,血也暂时止住了,孙文惟一的手术助手只能是陈粹芬了,两个人都忙了个大汗淋漓,陈粹芬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势,手都直抖了,后来她让产妇的小姑子尹锐志也洗了手过来帮忙。

两个小时过去了,围在尹家门外的人越来越多。

终于,一声声响亮的婴啼从屋子里传出来。

孙文和陈粹芬长出了一口气。孙文看陈粹芬几乎支持不住了,就扶她坐了一会儿。孙文待产妇安稳下来,对尹锐志嘱咐了几句,又留了点消炎的药,收拾起他的产钳之类的器械。

当孙文告别了尹锐志向门外走时,听到外面议论纷纷,他一出现,人们又都哑了。

孙文站在房门口,与众人对视。

不知为什么,孙文的心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不禁隐隐作痛。

高高低低或坐或站的渔村村民们,个个脸孔黧黑,破衣烂衫,每一张脸都是麻木的、痴呆的、狐疑的,看不到一丝明净的笑容,使人看不透那麻木背后是怎样的浑浑噩噩。

这就是中国的国民,这就是他将倾一生精力、心血要拯救的民众吗?

孙文向门外走去,那些人麻木地、下意识地为他闪开一条通道,追随他的是下流的吃吃的笑。孙文有意停住脚步,人们再次麻木而又不怀好意地望着他。

孙文对送他出来的尹锐志说:“回去吧,7天之内不能下地,刀口拆线时可按我写的地址,去广州找洋人医院的费尔南德先生,千万别忘了。”

尹锐志点点头,把几个刚煮熟的热鸡蛋塞给孙文和陈粹芬。

这时接生婆从人群里走出来,拦住孙文说:“你别走!我们这里,从来不准男人进产房,会有血光之灾,你这个野男人想占了便宜就走?万一尹家的男人回来不让,我可不答应!”

麻木的一张张渔民脸上又一次浮上下流而怪诞的笑。

孙文怒不可遏地对接生婆说:“没找你算账便宜了你!你不消毒,撕裂了产妇的子宫才导致大出血,你却来反咬一口,我是西医,我有行医执照,包括妇产科。”

陈粹芬厉声喝斥产婆:“滚开!”

正在这时,一个卷着裤腿面孔黧黑的赤膊渔民向院子跑来,他显然已经听了很多不体面的话,样子有点气急败坏,他身前身后跟了一群嘻嘻哈哈的帮闲的,一望可知是搬弄口舌是非的人。

孙文已料定此人是尹锐志的哥哥,就迎了上去。

接生婆幸灾乐祸地说:“有好戏看了!”

那个无赖挑唆地说:“尹三堂堂一条七尺汉子,能吃这个哑巴亏?自己的老婆光着身子叫人家摆弄个够,怎么有脸见人?”

令人奇怪的是尹三只恶狠狠地瞪了孙文一眼,没有冲他发作,却大步闯进了房中,孙文还没等反应过来,已听到屋里一阵噼啪乱响,同时夹杂着尹三那恶浊的吼叫声:“你这个不要脸的瘟妇!你把尹家祖宗三代的脸面都丢尽了,你让一个臭男人接生!”

接着是产妇凄厉的叫声。尹锐志跑了进去,抱住哥哥打人的胳膊不放,哭着哀求:“哥呀,不怪嫂子,也不怪医生,人家救了嫂子和孩子两条命啊!”

孙文返身又走回了屋子。陈粹芬本想拉住他,想想,也跟了进去。

丧失了理智的尹三已经把产妇从床上拖下来,一迭声叫着:“滚,你给我滚,我今天休了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孙文伸出手,死死抓住尹三又抡下去打人的手,大叫:“住手!”

尹三惊愣了一下,松了手。

孙文说:“她刚刚手术,你要她命吗?”

尹三蛮不讲理地说:“我不要她了!你看够了,你领走!”

“你混账!”孙文平生第一次骂出了粗话,“她是人,他们母子是人,不是你手里的工具,说扔就扔,他们有生的权利,你愚昧到这种地步,宁可让她死,也不肯丢你所说的丑,你这个人还有一点良心吗?”

拥塞在窗外、门外的村民们谁也没有想到孙文一个文弱书生这样大义凛然,不但震住了尹三,接生婆也从人群后头溜走了。

孙文蹲下身去看了看气息微弱的产妇,对陈粹芬说:“你先别走了。马上雇车把她送到广州去住院,否则这条人命非丧在这群愚氓手上不可。”

陈粹芬点点头,说:“可,我担心你……你怎么去香港啊?风大又没有船?”

尹锐志拉着孙文的手,仰起脸来问:“先生要去香港吗?我会划船,我送你去。”

孙文抚着尹锐志的头,说:“好,好呀。”

孙文走出了尹家小屋,拉着尹锐志的手,他又一次扫视人群麻木的表情时,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世人控诉,喃喃地说:“这就是我可怜的祖国,可怜可悲的人,不起来变革这个世界怎么得了!”

是啊,贫穷、落后并不是最可怕的,愚氓、麻木,忍受非人道的待遇,对别人也同样不讲人道,这才是民族致命的伤痕所在呀。

不知是村民们听懂了孙文的话,或者是因为他大义凛然的行为感化了人们,再没有人用嘲弄的眼神看他了,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孙文牵着小锐志的手,大步走向喧嚣的海滨。

送走了孙文,陈粹芬雇了一条船,把产妇送到了广州一家洋人医院。一切都安顿好了,她才又雇了一乘二跑轿,连夜赶往香山县的翠亨村。

翠亨村暂时相安无事,人们依然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园生活。

围绕着翠亨村缓缓流淌的兰溪水碧沙明,水中欢快地游着白色的鸭群。远远的天底下静静地卧着金槟榔山,像是一道绿色的屏风。

跑轿就停在孙家门前的大榕树下。

这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暖融融的,把村子镀成了桔红色。孙文的夫人卢慕贞虽是农家妇女打扮,却掩饰不住她的方正贤慧气质,虽是农妇,又有别于农妇。孙文夫人让太夫人坐在张竹躺椅里,在为老太太梳理花白的头发。

陈粹芬付了轿钱,两个轿夫抬着空轿子走了。她径直朝孙家冲西开的大门走去。

陈粹芬从卢慕贞那张平和的脸上透出的贤妻良母式的和善就能断定,这是个令丈夫没有后顾之忧的传统女人,她想像中的孙夫人正是这样的。

陈粹芬像见到了老熟人一样上前去打招呼:“是孙夫人吗?”

卢慕贞站起来:“你是——”

“我叫陈粹芬,生在南洋。”

“哦,”卢慕贞用贤妻良母特有的温和善良的目光打量着陈粹芬,慢声问:“你就是人称四姑的吧?”

她所以能一下子猜中,那是因为她不止一次地从孙文、陈少白、陆皓东这些人口中听到这个四姑的传奇故事。在卢慕贞印象中,这是个不同凡响的能干的女性,她与丈夫的交往,看起来带有几分神秘色彩,卢慕贞从不认真追问,丈夫从事的,必定都是对的。

不知为什么,她一见面就有点喜欢这个有着一双大脚、长相大方的青年女子。

陈粹芬有几分惊讶:“夫人怎么知道我的外号?”

卢慕贞笑笑:“逸仙常提起你能干。他和你在一起吗?”

“出事了。”陈粹芬这才书归正传,“我是来报信的,孙文领头反清,败露了,官府正在通缉他,他派我来告诉夫人,先到娘家躲躲。”

卢慕贞愣住了。

孙文母亲问:“说什么?我儿造反吗?他又像砸村里北极神殿金花娘娘一样,闯了祸了吧?

这回砸的是什么庙啊?”

陈粹芬说:“这回他想砸的是皇上的金銮殿。”

孙文母亲一听,脸上的皱纹皱得更深了,一双大眼睛显得惊恐而忧郁。陈粹芬惊奇地发现,孙文的相貌与他的妈妈是那样的酷似。

孙文母亲的忧虑是有来由的。

大概是村里那个当过太平军的“老长毛”冯爽观讲给儿子听的造反故事太多了,孙文小时候就不安分,与众不同,用村里私塾先生的话来说“脑后有反骨”。那年,17岁的孙文从檀香山上学归来,和少年朋友陆皓东一起砸了村里人奉若神明和依赖保一方平安的北极神殿。孙文对别人说,这座庙,除了庙祝可以得到求佛者施舍的香火钱外,村民何曾得过这泥像半点好处?他公然对围观的村民宣称,我敢折断玄天上帝的手指头,看他能否降灾给我?他又把庙里供奉的金花娘娘脸上的金粉刮掉,又打去一个耳朵,孙文说:她还冲我笑呢,这样的神明灵在哪里?

这件事是捅了大马蜂窝了,村里人怨声载道,由乡绅带领拥到孙陆两家兴师问罪。孙文的父亲孙达成吓坏了,给众乡亲作揖叩首,答应出资修复神像,并且杖打了孙文,孙文不得不逃往香港避难。这件事把他母亲几乎吓昏,今天一听陈粹芬说儿子竟敢砸皇上的金銮殿,更是不得了啦,浑身抖个不停,一迭声叫儿媳妇捎信叫帝象快逃(帝象是孙文的乳名)。

卢慕贞一时仓促,不能远走,她想先在近处亲戚家避避风头,再凑足水脚(路费)漂洋过海去投奔长兄孙眉,他在檀香山的茂宜岛上混得不错。

卢慕贞已经没有心思了,回头向里面叫:“姐姐,快收拾东西,先到你家去避一避吧。”

4岁的孙科跑来,问:“要坐船吗?”

陈粹芬拍拍他的头:“科儿,是的,要坐船,坐好大好大的船。”

陈粹芬帮孙家老小连夜逃离了翠亨村,才取道海上来到了香港,她料定乾亨行不能再用了,便去了中环大马路28号的梅屋照相馆。梅屋庄吉是个和气的日本人,因为技术好、人缘好,他的照相馆里总是生意兴隆,年轻的妻子德子给他打下手,负责收款、付照片。

陈粹芬赶到梅屋照相馆时,梅屋穿着一身藏青色西装,正在给一对白人新婚夫妇拍结婚照,又噤鼻子又吐舌头,千方百计地让他们一展笑容。他捏了一下气囊,镁光一闪,拍完了,一扭头,发现了陈粹芬,用眼神向楼上示意。

陈粹芬松了口气,知道孙文果然在楼上。

送走了洋人新婚夫妇,梅屋庄吉叫妻子关门,写上“今天歇业盘点”的牌子,要闭门谢客了。

德子答应一声,去上木栅板,梅屋一阵风上了二楼。

楼上的人已经见过了陈粹芬,孙文听说家里人已经远避他乡,悬着的心放下来,充满感激地看了陈粹芬一眼,又忙着与众人商议善后。他们之中除了陈少白、郑士良、邓慕芬外,还有绅士派头十足的杨衢云,还有一个外国人,他就是孙文在西医学院的老师詹姆士·康德黎博士,一个亚麻色头发一脸络腮胡子的人,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标准的西方雕像。

当梅屋庄吉推门进来时,人们都回过头去看他。

康德黎问:“梅屋老板照完相了?”

“关门了。”梅屋说,“我怕出事,孙先生安全就好。”

孙文沉重地说:“这次损失太重了,陆皓东和香港到广州的丘四、朱贵全,还有程奎光都被杀头了,一共四十多人被抓走。陆皓东是我们事业牺牲的第一人啊!”

他面前放着一面青天白日旗,这是陆皓东亲手制作的第一面旗,出事那天他藏在了怀中,英勇就义后,邓慕芬到刑场去收尸时,从他怀中发现了它,已经染得血迹斑斑。她把这面旗送到了孙文手上,孙文面对这幅染血的旗,在心底千百次地下决心,总有一天,他要在全中国插遍陆皓东亲手设计的这面旗帜。据目击者邓慕芬哭述,陆皓东够得上真正的英雄。他被捕后,谭钟麟带着南海、番禺两知县亲自过堂审讯他,把起义被捕的人绑在刑柱上,个个打得皮开肉绽。

谭钟麟高坐在审案席上,眉头紧皱。

行刑人拿了从火中取出的烙铁,举到陆皓东胸前,问:“说不说?孙文在哪里?不说,在你身上烧几个窟窿!”

“杀我头又何惜!狗官你听着,今日虽不成,将来必有成功日,一我可杀,继我者你们杀不绝。”

行刑人咆哮着把红烙铁向陆皓东胸膛烙去,发出滋滋响声,腾起一阵烟雾,陆皓东一声惨叫,昏死过去。

邓慕芬是热恋着陆皓东的,她的心事只有好友陈粹芬知道,可邓慕芬一直没来得及向陆皓东表白,为了这炽热的爱,她竟然没有躲避凶险,留在了刀光剑影的广州。

那天夜里,邓慕芬竟去了法场。她生没能让他知道自己的爱,在他死时为他送了终、收了尸。

沉默了一阵后,他们终归要回到冷酷的现实来。

康德黎道:“必须马上离开香港,这里也不安全了。清政府已经照会香港总督,要求逮捕你们。”

陈少白忙问:“香港总督要下手吗?”

康德黎道:“我和孟森去见了他,劝他不必太认真。不过他总得做个样子给西太后看看,已下令,你们5年之内不得在香港登陆。”

郑士良问:“也有我吗?”

孙文说:“还用问!叛徒连你都漏下,他不是太无知了吗?”

梅屋马上说:“到日本去吧,今天后半夜里有一条广岛丸去横滨,船票我去弄,都哪一位走?”

杨衢云说:“你们先去日本,我和黄咏商在附近避避再说。”

陈少白说:“想不到我们兴中会第一炮就打哑了。”

孙文说:“也许,这样的失败还要经过10次、20次。”他说得平静,却有一股坚忍不拔之气。

郑士良说:“你可别吓唬我们哪!”

孙文说:“我们面对的敌人是强大的,别幻想一阵风就把它吹倒了。”

梅屋下楼去了一会儿,拿了一卷子纸币,放到孙文面前:“逸仙君,带上吧,路上用。”

孙文说:“这次起义,用了你一千多元了,怎么好意思……”

梅屋庄吉说:“我从认识你那天起,不是就说过,从今天起,我是属于你的了吗?”

孙文认识梅屋庄吉也是通过康德黎的介绍,两个人一见如故。梅屋庄吉比孙中山小两岁,14岁的时候,身无分文的梅屋庄吉偷渡到上海,做苦力,去过厦门、广东、新加坡很多地方。他为人豪爽、有正义感,18岁那年,他在船上目睹船主把染上霍乱的3个华人扔到大海里去活活淹死,他气愤得与人家拳脚相见。他替开碾米房的父亲出外讨债,却常常免去无力偿还者的债务,孙中山说他是上帝派来资助受苦人的天使。

孙文这次受了梅屋庄吉的钱,对他说:“不要紧,等我们推倒了满清皇帝,给你一个都督、元帅当,不就不亏了?”

人们对孙文又叹服又惊讶。到了这种地步,孙文还有心思幽默。陈粹芬想,他的心胸真够开阔的了,难怪古语说宰相肚子里能行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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