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快结束了,我打算带小童回南山。临行前的一天,伟东又叫我出去吃饭,说这回真没别人,你一点不用担心喝酒。我便给小童请假道,最后一次应酬了,给个面子吧。她白我一眼,说回来晚了就别来打扰我们。我说没问题,最爱睡沙发。
伟东开车,到了城外老远的一个水库边,这里有一种纯田园风味,看似毫无烹饪技艺可言的清水炖鱼,简直就是一种傻瓜菜,工序之简陋好像谁都做得出来,但不来这儿吃,就是没那个味儿。
我们一杯杯慢慢喝着啤酒,就着鱼汤,过一会儿就出去撒泡尿,回来接着喝,好像可以一直这样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
本来我以为,他这些天该轻松愉快才对,最意外的障碍都攻克了,往后还不一路顺风顺水,只等开工?没想到,看他的样子倒似乎挺郁闷,讲话的口气也特持重忧伤,像是不知惹上了什么官司。
“宁宁开发的楼盘,最近已经封顶,马上就开始发售了。”他说,“人啊,不信命不行。”
我也不由得随他咂了下嘴:“这个女人不寻常。她还一直单着是吧?”
他道:“谁娶得起?!”
我想了想说:“我知道一些像她这样比较前卫或者强势的女人,最后反倒会嫁一个老实书生。至于书生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女人,我想原因大概是表面越文弱的人,内心就更向往狂放,所以反倒会为自己的女人能到处引人注目为荣。”
他一笑:“啊,看来她这样的嫁给你挺合适。”
我一啧嘴:“这挨得上吗!怎么,就为这个想不开?”
他摇摇头:“前几天我又找了赵佳一下,让她帮我做一下国内楼市的走向调查。”
其实是批文终于拿到手了,他打算酬谢赵佳一下。但递过去的厚信封,人家不要。无论伟东再怎么用“是不是看不起我”之类术语也没辙,她只是说:“我来西山不是为赚钱,这样大家就没得朋友做了。”
好在伟东还有后备,又拿出一个小首饰盒,痛心表达出的意思是,这你要是再不给面子,我可就真没法在外面混了。赵佳才只好笑纳。伟东随之才又想出了这个事,觉得有点一举两得。
我说:“很好的借口。她答应了吗?”
他点头道:“看样子她很愿意干些这样的事。”
我又问:“然后呢?不会是打个电话,把事吩咐出去就完了吧?”
他装傻似的看看我道:“当然又吃了次饭。”
我问:“又多了解到了什么?”
他说:“她居然说,有男朋友了,还是在网上认识的。”
我深感惋惜:“你是没激情了,人家可没闲着。”
据伟东了解到的情况,赵佳的这个网友是个北京人,平日主要做外贸订单,一直独自在国内外到处跑,可算是一个国际市场上的项目虫。离过婚,单身多年,对京城那种现代女人分外厌烦,便在网上认识了赵佳。两人聊了已有半年多,但只见过一面,是那人路过北山时吃了顿饭。现在那人一直劝赵佳就到北京去发展,顺便给他打理下生意,也保证闲不下来。但赵佳不愿就这么过去,非要在西山把手头的事做得告一段落再作打算。那人便笑她说,看来你一定要个独立自主的感觉。
我又明白了,让伟东感到沉重的,倒不见得是因为听说赵佳有了男朋友,而是意识到,自认识赵佳的这段时间里,其实也一直是她完全单着的时期,正因为身边没人交流,所以都到网上交友去了。这要是伟东在此期间下点工夫,即便不说她没个跑,也起码会有无数难忘回忆,比成天应付那些吃喝场所中的女人,不知该美好到哪儿去。
我与伟东碰了下杯:“是挺可惜呀,搁谁也很难一下自拔出来。”
他轻叹连连。
让他最难以释怀的,还在于这是个挺有思想的女孩,可说是新奇得有些怪异,同时还让你感到很鲜活,很亲切。比如她说,她其实并不喜欢处理人际关系,尽管她也能处理得很好。中国人为什么只是对人际关系特别感兴趣呢?年轻时主要是男女关系,成家后便是亲子关系为重,工作后同事关系、上下级关系更是要命。而这些偏好在她看来,实在都太狭隘,她想不通的就是:人际关系的内容有那么丰富有趣吗?
对此,伟东本来想说,当然有意思,尤其给我就带来了无数快乐。但他没急着说,而随后赵佳的看法,却让他几乎颠覆了主导自己大半生的价值理念。
赵佳说:“当然,人际关系可以为我们带来惊喜,但也可以让我们非常痛苦,因为它的结果是不确定的。当我们从人际关系中享受到好处时,必然伴随着我们对别人的责任,然后,当我们再去履行我们的责任时,则会令我们付出大量的精力。有时候,很多像你这样在社会上忙来忙去的人,其实就是在忙着不停地享受人际关系和回报人际关系,通常这种回报成本是很高的。你看社会上哪些领域比较繁荣?是政府机构和餐饮场所,但这种繁荣其实很没价值。中国成年人里的大多数,都可以花几百块钱请人吃一顿饭,或买一件毫无实用价值的礼品,而且,越是好像生活充实的人,也就越是要成天吃来吃去,送来送去,这简直就成了幸福人生的标志。但我不喜欢。”
伟东顿时只好自嘲道:“像我这样的人,可不就变得不学无术了。”
赵佳却又道:“其实你是个很精彩的人,我在你身上,好像能看到西山这里最好玩的风景。”
伟东完全不知这话里到底有多少褒贬。唉,痛心呀,他还从没有过眼下这种体会,就是面对一个自己很喜欢的女孩,却完全不知所措。而且也就是因为太喜欢了,竟不忍心将她跟自己联想到一起。
于是只好夸张喝酒,大声喘息。
我对他说:“你现在有两种选择,要么就什么都不管不顾,冲上去追她,估计她跟那北京网友的事也没定死;何况就算嫁了,照你的观念也不冲突嘛,先留一段传奇故事再说。要么就当她无所谓,别给她抬到神仙的高度,为此我可以送你一句张国荣的话,好像是他在《阿飞正传》里说的,他说,我还会喜欢不知多少个女人,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哪个是我最喜欢的。所以,要这么一想,赵佳也就不见得是最好。”
他像是似听非听,转而又继续攥起眉头冥想,看来确是苦闷到了极点。
我俩一直喝到很晚,他才慢慢开着车往回走。
进城后,刚好路过他的茶栈,远远就看到已下了卷帘门。车子驶过不远,他忽然“哧”一声刹住了车。我看前面并没到路口,再扭头看他,却见他已将车掉回了头,示意我看茶栈门前停的另一辆车,嘴里挺纳闷地轻声道:“那是乔明的车呀。”
我让他说得一惊。卷帘门,楼上住着小香,门前停着乔老板的车,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他在这附近办事?这么晚了……”伟东犹自替乔明找着解释。
但这可能性明显太小了,这一带原本都是城郊的农民,如今尽管城市发展到了这里,但还是大片平房,恐怕不会有乔明的朋友。何况以前乔明也常来茶栈打球,从没听他说过自己在这附近有熟人。至于洗浴、歌厅之类场所,这附近也没有,只有几家小饭馆,早都关门了。那么,除非很快会有人从附近过来将车开走,否则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不用说了。
伟东慢悠悠开着车,绕着附近街道转了好几个圈,茶栈门前依然毫无变化。看来需要蹲守。他开始选择停车的位置,先试着沿着路停,但停近了肯定目标太明显,停远了则会看不清茶栈里出来的人。后来他确定了茶栈斜对面的一条胡同,里面没有灯,车身可整个淹没在里面的黑暗中。经反复测试之后,他感到基本可以满意,便又开车到不远处一个通宵营业的超市里买来纯净水、口香糖等,然后重返胡同,稳稳停好,这一夜就打算交代在这里了。
大概看我在旁边表情微妙,他还给自己来了句解释:“我倒真不是对小香就怎么的,我就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啊,我也想知道。何况有我陪着,这个晚上肯定不会枯燥。
他先总结了一下这个小香。小人儿是真精,尤其擅长跟人斗嘴,计较字眼,小嘴吧吧响如连珠炮,伴着一口本地风味浓郁的普通话,想说服你就能让你没道理可讲,想损你就能让你变成结巴。对此,一开始伟东还觉着好玩,起码说明她机灵,当然主要也是他那阵对她有点痴迷颠倒。但后来就渐渐拿她没办法了,一来茶栈必让她给缠上,随即便感到种莫大的厌烦。何况她不光话多,到了没人的地方,还随时跟伟东动点手脚,以体现自己不是外人。但在伟东的心态中,却更希望她能上床像小姐,下床像员工,而不是这样公私不分。这大概就是引路人的悲哀,把人家扶上舞台后,就由不得你了。
伟东于是一狠心,在后来一段时间内,便有意疏远她,跟她公事公办,变成正规的上下级关系,也不再到她楼上的卧室里胡闹。这样做的结果是,初时难免令她有点委屈,习惯后倒也学会了一本正经汇报工作,起码在伟东眼前装成了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伟东比较满意,想这就对了,时间长了又偶尔会“幸”她一回。
但伟东很快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开始有男人到茶栈来混。在伟东不打招呼直接闯过来的时候,便容易见到这类闲人,坐在店面上泡几个小姑娘,当然主要目标还是小香。看伟东过来,闲人便会讪笑着离开,下次再见到的又换成了其他人。对此伟东也没什么好办法,你本来就是冲大街开店的,总不能拒绝顾客进来。从服务员那里也绝不会问出什么来,她们全都被小香收拾得服服帖帖,才不敢在县官面前说现管的坏话,问多了还容易招来小香的含酸带醋,似乎自己不信任她这个经理人。
小香在老家说来也有个对象,在西南一带当兵,据说还是个小官。以小香的眼光,恐怕是既难将那人太放在心上,但也不会轻易放弃,毕竟在外面跟多少伟东这样的人玩,也很难玩出个正经名分,那么就算留个后路也好。
但后来伟东又发现,小香开始跟别人出去。有时是往茶栈一打电话,人便不在,服务员则支支吾吾替她说不出个正当理由。再打她手机,更是信口瞎编,什么家里亲戚、老乡有事之类的,明摆着全是糊弄鬼的话。
有次伟东很严肃地问她:“你就说,到底跟谁出去了?”
她倒也没打算撒谎到底,便直言相告说,有个在机关开车的司机,常陪领导到茶栈来认识的,老约她出去喝咖啡,她觉着不给人点面子也不好,就去了一次。但一直是坐在咖啡厅大堂里喝的,聊了聊天就回来了。
这话听着软中带硬,还牵扯点什么领导的关系,似乎也就成了协助伟东公关的举动,不但没过错,反倒该表扬一下呢。伟东从此再不问了,心里说,走着瞧。
如果说这还只是些小小不言的花絮,那么小香后来的另一种私密行为,就让伟东太不能容忍了。她居然开始借茶栈干私活,自己找到了客户,就让服务员火速包装出一批茶给人送过去。反正茶栈的库房也是她管理,伟东没必要成天细致清点,时常还会喝点酒便带人来送掉几盒,日后随天长日久,小香在账上做平肯定没什么问题。
伟东是有次来茶栈时,发现几个服务员正埋头生产。他想了想,近期好像没什么订单,货架上早都摆满了,这是打算干什么?但他装没注意,都没多打量小香一眼就上了楼。回头他让司机小郑来了解下这事。小郑便开车带着几个客人来到茶栈,让客人在楼上打牌,他就下来帮女孩干活,这在以往也是常事。因为跟女孩们太熟,年轻人之间容易无话不谈,有个小服务员便悄悄告诉他,这是经理自己的活,不让我们跟李总讲的。
伟东回头听罢小郑的汇报,只是点点头,笑着说她真没必要,就算我奖励她的不完了吗?行,这事就算过去了,你也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小郑点头而退,这是个很懂事的年轻人。
不用说,伟东气不打一处来。他在意的倒不是钱,何况跟小香都到过那层关系,砸上点钱也认了,但这属于对老板智商的蔑视。
总之他跟小香就有如此复杂微妙的瓜葛,眼下又冒出这么一道门口停车的风景,他当然要看个明白,又有什么新片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