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兰换上了光闪闪的紫黑色旗袍,露出白皙的双臂,旗袍高高的领子把她细长的脖子固定在里面,使她的线条更加分明。这衣服穿在她身上就像一副铠甲,使她不能像平时那样随便扭动身子,人自然就显得庄重起来。长发盘在头顶,本来个子很高的她显得更加高了,那样子就像英国的处女女王伊丽莎白,又像一只高贵的天鹅。脸上化的是淡妆,用浓妆淡抹总相宜来形容她一点儿都不过分。平时看惯兰兰的飘发和长裤,第一次看到兰兰这身打扮,不用说男人,连小草都看呆了。
几个圆桌旁已经坐着几位小姐和客人了。听说话,小姐中除兰兰以外,其他都是日本人。兰兰拉着小草坐到一个靠近角落的圆桌前,给小草端来一杯橘汁。二人刚坐下来,一个看上去有40多岁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男人大声对兰兰说:“李小姐,你怎么才来?已经等了你半天了。”
兰兰忙给他斟上威士忌酒,嘴里说:“池田社长,真对不起,我刚才去接姐姐来着。”
兰兰又给男人介绍说:“这是我姐姐,这位是池田社长。”
池田社长打量了一下小草,说:“妹妹漂亮,姐姐也这么漂亮。”也许在这种地方,这是一种寒暄用语,不习惯这种当面夸赞的杨小草又脸红了起来。
池田社长嘴里叫着:“妈妈桑,给两位小姐拿杯子来,我请她们喝酒。”
老板娘连声答应着,兴高采烈地拿过来两个杯子,把杯子斟满,示意兰兰和小草喝。小草接过来池田递给她的酒杯,喝了一小口,立刻呛得直咳嗽。
兰兰接过小草的杯子说:“我姐姐不会喝烈性酒,我来替她喝。”
说着把酒杯放在嘴边倾斜一下,示意池田自己已经喝了。池田只管跟兰兰碰杯,兰兰每碰一下杯,就把酒杯在嘴边倾斜一下,过一会儿再跟池田碰。几杯酒下去,池田有些踉跄,开始坐在小草旁边打起盹来。
其他几个男人也如此,有的人喝了酒,胆子大了起来,摸一下兰兰的大腿,抱一下身边的小姐,再亲一下。兰兰像没事人似的,看来早已习惯了。有个醉鬼凑过来摸了小草一下,吓得她缩在墙脚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大多数的客人还比较规矩,来这种高级酒吧喝酒的毕竟都是有些头脸的人物,过于失态会伤体面。
斜坐在小草旁边打盹儿的池田醒了,他费力地坐直身子,醉眼蒙眬地望了望周围。见兰兰被叫到另一个桌上,只有小草坐在旁边,便拿起放在小草面前的酒杯,倒满威士忌递了过去,让小草跟他碰杯喝下去。
小草推却说:“池田先生对不起,我真的不会喝。”
池田心中有些不快,哪里有小姐拒绝客人的?当他再次让小草接酒杯时,根本不知道酒吧小姐的什么规矩的小草再次拒绝了他。
池田火了,胖嘟嘟的脸沉了下来,他要教训一下这个不懂礼仪的陪酒小姐。
他高声叫喊:“妈妈桑!你过来!”
正在陪客人说话的老板娘立刻跑来,黑黑的眼圈里的神色有些惊慌,望着池田社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池田拿起两次要递给小草的酒杯,当着老板娘的面,一定要让她接。
老板娘赶忙对他说:“池田社长,我来陪您干这杯酒。”
池田黑着脸,一把把老板娘拨到一边,硬要小草接下这杯酒。小草也火了,心想自己又不是陪酒小姐,凭什么要接他的酒杯?她站在池田对面动也不动。妈妈桑也一时没了主意,三人都僵在了那里。
兰兰也早闻声赶了过来,向小草投去询问的目光。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只见脸已经气成紫猪肝色的池田怪叫一声:“八格牙路!”把手里的杯子往地下一摔,杯子在地面立刻粉碎,接着冲上来揪住小草胸前的衣服,挥拳要打。说时迟、那时快,兰兰端起身旁盛满啤酒的杯子对着池田的脸泼了过去。啤酒模糊了他的眼睛,如火上浇油,恼羞成怒的他揉着眼睛,嘴里咆哮着:“泼妇!混账女人!”转身又扑向兰兰。周围的人们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两个男人拼命抱住池田,让小草和兰兰快逃。
二人拿起包,抱起衣服,连滚带爬地跑出了“优雅酒吧”。
坐车回去的路上,二人垂头丧气,小草感到对不住兰兰,她满怀歉意地说:“我真后悔闹成这样,这下把你的饭碗砸了,以后可怎么办?”
兰兰一边把高束的头发放下来,一边笑着拍了拍小草的肩膀,满不在乎地说:“你根本不用在意,我早就不想干了,像幼儿园阿姨似的,整天哄着那些男人高兴,我都干腻烦了。再说,让沙称心知道了,我也吃不了兜着走。”说完,又拿出卸妆纸擦脸卸妆。
见兰兰这么安慰她,小草心里更难过了,毕竟每月七八十万的收入啊,就这么让自己给搅黄了。她深感责任重大,心中盘算着明天去店里,通过老板娘,向池田赔礼道歉,请求让兰兰回店里继续工作。
“今天那个池田至少得花几十万,因为那瓶威士忌是价格昂贵的酒,我真后悔没给他开价值100万日元以上的,狠狠教训他一顿!”兰兰幸灾乐祸中带着遗憾说。
小草苦笑了一下,接着兰兰的话,“花几十万让女人陪他喝点儿酒,还是喝一半,倒一半,最后躺在沙发上睡觉,你说他图的是什么?”
“是啊,图什么呢?”兰兰也想不明白。恐怕男人自己也想不明白吧。
第二天下午,小草正想着今晚要去“优雅酒吧”赔礼道歉,兰兰来了电话,她告诉小草说:“你放心吧,昨天老板娘已经跟池田解释清楚了,池田向你和我表示道歉,还说以后要请咱们吃饭,当面赔礼道歉呢。”
兰兰的饭碗没有被砸,小草提了一天一夜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六
自那次在中村家看到儿子有了新妈妈后,小草给中村丽子打过几次电话,要求和儿子见面,丽子都以各种托辞拒绝了。不是今天家里来人,就是将星的幼儿园有事。小草有些生气,电话中质问丽子:“离婚时,条件不是讲清楚了吗?为什么不按离婚判决做?”
丽子沉默了一下,说出的理由还是上次的老话,
“为了将星和新妈妈的关系,请你忍耐一下,等他长大一些,你再见怎么样?”
“岂有此理,什么新妈妈旧妈妈的,我是他的亲妈妈,我有权力见自己的儿子!”她愤愤地想。
说实话,小草对中村丽子从来都很客气。她不愿意和丽子发生冲突,一方面为了见儿子方便,也应该和儿子的保护人搞好关系;另一方面她对丽子也一直都怀着感激之情。但现在丽子剥夺她见儿子的权力,这是不能容忍的。她苦思冥想,怎样才能达到目的。
正当她苦苦思索时,冥冥中声音飘然而至,带着幸灾乐祸的口吻向她发问。
“杨小草,你不是收了人家2000万吗?你明明知道这是在和你清算,而你不也是欢天喜地地收了下来吗?如今你又来指责什么?”
“你的意思是我用儿子做了交易?”小草愤怒地向它抗议道。
“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声音不无揶揄。
小草气坏了,对它喊:“闭嘴!你有什么资格侮辱我?”
“好,不管你,随你的便!我不过提醒你一下而已,何必这么火冒三丈。”
声音变得不负责任,若无其事地离开她远去。
小草气急败坏地翻找那本存折,嘴里不住嘟囔着:“你不用气我,我明天就去中村家,把它还给中村丽子。”
晚上八点多,兰兰打来电话,有气无力地说:“我放在你那里的东西都不要了,你卖也好,用也好,随便处置吧,明天你来我家一趟,房门钥匙在大门外擦鞋垫下面,我在银行存放的东西也都归你,银行保险箱的钥匙在桌子上。”
小草听着不对劲,感到不妙,慌忙问道:“兰兰,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你等着,我这就去你家,你不要害我成偷盗嫌疑犯,你……”
这边话还没说完,兰兰那边的电话已经传来“嘟嘟”声。小草抓起衣服、穿上鞋,刚要出门,猛然想起没去过兰兰家,地址在哪里?她又抓起电话给兰兰打,兰兰死活不接。她急得团团转,正无计可施之时,声音及时提醒她:“快找今年元旦的贺年片!”
“对,贺年片!贺年片!”她一把拉开抽屉,因为用力拉得太猛,抽屉掉到了地上,里面的东西四散而飞,她手忙脚乱地在满地纸堆里扒来扒去,终于找到了兰兰写来的贺年片,拿在手里,立刻飞奔出门,打车直奔兰兰家。
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兰兰公寓门前,急忙蹲下掀开门外的擦鞋垫,摸到钥匙打开了房门。
进门一看,只见兰兰半卧在地上,大概她听见有响动,身体动了一下。小草急忙跑过去,把兰兰抱在怀里,拍拍她的脸大声问:“兰兰你怎么了?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意识蒙眬的兰兰有气无力地抬手指了一下桌子。放下兰兰,小草奔过去一看,桌上有个空瓶,旁边放着个信封,上面写着“遗书”二字。小草什么都明白了,她一瞬间僵在那里,身上阵阵寒流袭来,手脚动弹不得。待她清醒过来,先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接着奔过去抱起地上的兰兰,拍打着她的脸,哭喊着:
“兰兰,你好糊涂!你醒醒!你快点儿给我醒过来!”
望着渐渐闭起眼睛的兰兰,她突然猛醒自己该做什么,用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狂喊了声“八格牙路!”放下兰兰,扑到电话前,拨了“119”。
放下电话,她站起身,东磕一下,西撞一下,摸到洗脸间找到一条毛巾,用热水蘸湿,擦了擦兰兰的脸和眼睛周围,不住声地呼叫:“兰兰醒醒,你醒醒!”
十几分钟后,救护车来了,几个身穿白色医疗救护服的人七手八脚地把兰兰放在担架上,拉上小草一路鸣笛直奔医院。
医生先听了一下心脏,用小电筒照了照兰兰的双眼,二话没说,马上给她洗胃、打点滴,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处理完毕后,兰兰被送到一间病房,她在病房里沉沉睡了下去,小草在床边守了一夜。
第二天,医生给她做了全面检查后对小草说:“大概没问题了,吃点儿精神安定药,可以回家了,不过需要有人陪她一段时间。”
又对兰兰打趣说:“幸亏昨天来医院及时,要不然你可就一直睡下去了。以后千万不要乱吃药,失眠的话,先到我这儿来,给你开药,每次的药量按照医嘱,懂了吗?”
医生风趣的话逗得小草笑出了声,兰兰也不好意思地伸了下舌头,笑了。
小草决定先陪兰兰住一段时间。
有小草在,兰兰情绪稳定多了,只是脸上的笑容少了。
她怕触到兰兰的心头创伤,竭力避开谈小提琴家的事。打开电视,兰兰也提不起精神看,想找音乐听,CD都是提琴曲,小草便打消了听音乐的念头。看兰兰家东西乱,便提议两个人一起收拾屋子,兰兰表示同意。可她看到沙称心的东西便触物生情,黯然落泪,而房间里到处都留有他的痕迹。怎样才能让兰兰摆脱这种精神状态,小草苦思冥想,找不出良策。她只好向林雪影求救。
“一个人受了伤,伤口只一味用绷带包住,不拆开清洗的话,是不会愈合的。”这是林雪影的办法。
趁兰兰情绪好些,小草试探着问:“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兰兰点点头,从纸篓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儿,递给小草。小草接过来展开一看,是封信,信的落款人是沙称心。
我回北京后,思前想后,认为我们的夫妻关系应该结束了。我之所以选择你做伴侣,是因为你单纯、善良、为人诚实。可是自从去了日本,我感到我和你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你的变化让我吃惊。我曾经多次问你在外面做什么,你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我。当我知道你做陪酒女时,内心的痛苦无法用语言表达,我感到羞愧,一个男子汉要靠老婆卖笑来养活自己实为耻辱。
我不否认,你选择这种工作有为了生活的一面,然而我发现不完全是为了养家,你才被迫走上这条路。在你的内心深处,你找到了自己喜欢的职业,你的天性决定你如此选择。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窒息。我们之间没有孩子,这是万幸,和平分手对你我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烦请在离婚书上签个字寄给我,祝你永远快乐。
沙称心
满纸责备,没有给妻子留出丝毫辩解的余地。
“前些时候,沙称心弟弟来电话,说他母亲住院了,让他回去看望母亲。其实是让他回去一起经营公司。”兰兰到底是兰兰,她什么都掩藏不住。
“你收到信后,亲口问问他才对。”小草说。
“我收到这封信就给沙称心打电话,他不接,让他弟弟转达说信上都写得明明白白,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小提琴家太自私了,小草深感不平。
“离婚也得有个顺序,怎么也得先双方对话呀?”
兰兰流着泪说:“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和他分手,因为我一直都爱他。怪我只想赚钱,我以为有了钱,生活富裕了,他会高兴。没想到为了赚钱,夫妻关系也完了。”
原来在兰兰的内心深处有个打算,赚了钱,给小提琴家丈夫组织音乐会、制作CD,免得他在日本因不得志,郁郁寡欢。丈夫的信给了她致命的打击,她万念俱灰,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她写下遗书,嘱咐小草把存折上的几百万日元汇给北京的父母,剩下的钱用来打发她的丧事。写好后连同银行保险箱的钥匙放在桌上就给小草打了电话。
“听说卧轨自杀者们喜欢选择东京的中央线,我本来想去那条电车沿线,选个适当的地方卧轨,图个死后伴儿多,不会寂寞。但出门的力气没有,想起从国内带来的安眠药,就喝了下去。”兰兰淡淡地说。
“你以为死在中央线上就不寂寞了吗?因为卧轨,要有几万甚至十几万人被闷在电车里,不能按时上班上学,大家会怨恨、诅咒你,死了都不得安宁。”
“想死的时候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据说卧轨自杀的鬼魂总是徘徊在电车沿线,寻找自己断了的胳膊和腿。有人看见过,那些残肢断臂的鬼魂鲜血淋淋的、惨不忍睹。”
听了这话,兰兰吓得吐了下舌头,脸都变了色。
小草倒了两杯速溶咖啡,端到桌上,递给兰兰一杯,自己却没有动。她望着眼前的咖啡,半天没作声。当她再抬起头望着兰兰时,已是双眼饱含泪水。兰兰受了惊,脸上现出困惑,定定看着她。
“咖啡让我想起一个老人,他是我心目中的老子,没有他,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兰兰静静听着小草的故事,她万万想不到眼前的小草竟有过这样的经历。
“从那时起,我一刻都没有忘记过老人写给我的话,‘生是偶然,死是必然,正因为偶然,所以珍贵。’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兰兰开始思索自己这两天发生的事。
“看了他的信,我的心一下子空了,没有了沙称心,对我来说,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我总是希望他高兴,怕他从我身边离开。可他还是离开了我。我不知道今后该怎么生活下去。”
该怎么说服兰兰摆脱忧郁呢?小草迟疑了一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说:“我给你讲个希腊神话故事,也许你能从故事中悟出什么。”
从前在森林里,有个无比美丽的少年叫那咯索斯,森林里的精灵们都喜爱他,其中回声姑娘深深爱上了他。一次,回声姑娘向他求爱时,那咯索斯不但粗暴拒绝了她,还刻薄地说:“让我爱你,还不如让我去死。”这绝情的话使回声姑娘伤心极了,她躲进山洞里哭泣不止,终因悲伤过度衰弱下去,最后身体消失了,只剩了声音存在。
精灵们纷纷为回声姑娘感到不平,便诉说与复仇女神。听了精灵们的诉说,复仇女神很生气,诅咒那咯索斯要受到得不到爱的报应,让他迷恋上了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他望着水中那看得见却触不到的美丽的倒影,爱得不忍离去,终因极度的思念而离不开水边,最后在水边衰弱死去,化为一枝水仙。
故事讲完了,小草又补充了一句,“后来,那咯索斯就成了自恋或自我陶醉的词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