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了好多声音,每个声音
似乎都在向除去我们身上罪孽的
“上帝的羔羊”祈求安宁,祈求慈悲。
他们祷辞的开端正是“上帝的羔羊”;
他们唱时用一种言语,一个调子;
因此他们中间似乎有完全的一致。
“夫子,我听到的那些人是精灵吗?”
我说道。他对我说道:“你说对了,
他们正在解开那个愤怒之结。”
但丁《神曲》
一
与中国文化学院相比,大学的课上得很轻松。十八九岁的孩子和社会上的成人完全不一样。小草已不记得自己上大学时是否还有孩子气,可这里的大学生们天真烂漫,让人感到他们还是一群小孩儿。从小受到的宽松教育,使他们安静听讲的耐力最多只有三十分钟,一节课一个半小时实在是难为了他们,课堂闹哄哄的情况令小草吃惊。听大森说,日本政府拼命要挽回导入宽松教育的失败,但为时晚矣,不会学习的一代已经造就。
虽然如此,孩子们的活泼给人带来快乐。新学期开始的第一天,为了引起孩子们对中国的兴趣,小草准备了介绍中国的教材。她在黑板上边介绍边写“中国位于亚洲,首都是北京,是多民族的国家……”正介绍着,一个学生举起了手大声说:“老师我有问题。”
小草示意他问。
“毛泽东是谁?”
没等小草回答,坐在他旁边的孩子插嘴说:“是天安门前挂着画像的那个人。”
“对,毛泽东从1949年到1976年是新中国的最高领导人。”小草回答道。
又一个女孩子举手问:“杨贵妃是谁?是中国最美的美女吗?”
小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想了想便回答说:“她是唐朝皇帝的贵妃,是美女,但是不是最美我不清楚,因为我没见过她。”
学生们哄堂大笑起来,于是纷纷举手问问题。
“少林寺在哪儿?”
“你是成龙的粉丝吗?”
“中国也有麻将吗?”
“青椒肉丝是中国菜还是日本菜?”
“老师你结婚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小草应接不暇,这堂课成了问答课。头一次和天真的学生在一起,小草也感到自己年轻了许多。
街上流行的矮腰裤在中国文化学院看不到,可大学里却随处可见。一次,让一个男学生在黑板上写字,只见他裤腰已经坠到露出半个屁股,小草暗暗叫苦,万一裤子全坠到地上可怎么办,后悔叫他到黑板前来,除装作看不见以外,别无他法。
女学生短裙短到只能遮住裤衩,可一坐下来,这裤衩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讲台上看得一清二楚。还有的女生衣领低到半个乳房露出,女老师倒也罢了,可怜男老师只能目不斜视,正视前方,否则心猿意马起来,课就无法上下去了。
大学里共有五个中国教师,分别担任初级班、高级班的课程。平常不都在同一天上课。中国人彼此虽知道名字,但很少见面。一次,年初召集非常勤讲师开教学会时,小草见到了另外几个中国人。其中两个女老师分别是从上海、天津来的,年龄大约都在40岁左右。两个男老师一个来自长春,看来有50岁左右,还有一个来自西安,看上去30多岁。只有杨小草一人来自北京。五个中国人中除了小草只有国内的大学文凭以外,其他人都是来日本留学,拿到了硕士、博士学位。
会议内容是总结去年的教学经验,制定新学期的教学计划。开会之前分别让大家做自我介绍,小草自惭形秽,因为无论学历还是日语水平,都远不能和那几个中国同胞相比。唯一能够自我安慰的是出身北京,会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
散会后,几个中国人相约进了一家茶馆,边喝茶边聊,增进同胞兼同事间的相互了解。五个人中,小草是新人,话题就集中到了对杨小草的发问上。
天津人问:“杨老师,你是怎么来日本的?”
“我是和日本人结婚来的。”小草回答。
“你家住哪里?”“都有什么人?”“丈夫做什么工作?”“有孩子没有?”……一连串热情的发问接踵而来。
“我已经离婚,现在是独身一人。”小草无奈,只好实话实说了。
也许小草多心,只见那几位讲师互相看了一眼,脸上似乎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小草明白,相当一部分在日中国人眼里,凡是同日本人结婚的大都被看成是除了为钱,还是为钱。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不少来留学的中国人生活得相当辛苦,一些女留学生干脆找个日本男人结婚,过起舒适的家庭主妇生活。如同当年的上山下乡知青,为避免干农活的辛苦,一些女知青和当地农民结婚的道理一样。还有一个原因,日本年轻女性大都不愿住在乡下,不少乡下的未婚男人去中国找新娘,而有些来到日本的中国新娘,不久弃家而去,下落不明。或许高学历的老师们把小草也划归此类。咖啡苦得不能再苦,推说头痛,杨小草就先他人而去。
二
小草与怀特?顺子的相识,完全是一个偶然。
大学在东京郊外,从最近的车站到大学如果步行,要二十多分钟。在学校和电车站之间,有接送教师学生的校车,小草与顺子第一次相遇就是在从车站去大学的校车里。小草后来才知道平常顺子都是打的去大学,直接进教室。这一天顺子来早了,抱着试试坐校车的想法才第一次乘校车,于是就有了与杨小草的相识。
那天顺子一上校车,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看上去40岁左右的顺子,穿着打扮很不一般。她头戴一顶黑色带飘带的大宽檐帽,上身穿件半露胸臂的黑色紧身外衣,下身一条高质地的粉色长裙,半露在外的丰满高耸的胸脯、雪白的臂膀和脖颈,再加上大大的灰眼睛,小草以为她是东方人与西方人的混血后代。即使是西方人,这样穿着打扮的,来日本多年的小草也只是在电影里才见到过。
校车开到了学校。下车时,顺子待学生和老师都下去后,才站起来准备下车,坐在最后一排的小草也在她后面准备下车。大概顺子头一次坐校车,非常不习惯,细细的高跟鞋使她重心不稳,走到车门时踩到自己的长裙下摆,她踉跄了一下,高跟鞋那细细的后跟就陷进了车门的沟槽,怎么也拔不出来。跟在她后面的小草见状连忙让顺子扶住自己的肩膀,蹲下去帮助她先脱下鞋,然后把鞋拔了出来。扶着小草肩膀,跷着脚的顺子穿上鞋,连声向她道谢后,二人便一路聊着走进了讲师室。路上,顺子告诉小草自己是日本人,教英语。小草也告诉她自己是中国人,教汉语。
世人常说女人容易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反目成仇,此话只对了一半,其实女人也容易因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成为朋友。
第二个星期,小草一走进讲师室,远远就看见了顺子。依然是大宽檐帽,紧身上衣和长裙,但颜色与上星期完全不同,这次帽子带灰色飘带,紧身上衣是粉色,长裙是灰色。顺子的这身18、19世纪英国淑女的打扮若换在别的什么人身上,一定会给人以不伦不类的感觉,可是穿在她身上却那么天经地义、无可非议。
看到小草,顺子满面微笑,右手提起长裙,优雅地站起身来,挽住小草的手臂,拉她坐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递给她一个长方形的小盒,盒子上系着彩带,不用说这是送给小草的礼物。
笑吟吟的顺子对她说:“这是送给你的,打开看看吧。”
小草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支精美的自来水笔,笔帽上镶着一颗亮晶晶的珍珠。懂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有名的田崎珍珠公司的名牌产品。收到这么贵重的礼品,有种受之有愧的不安,她连忙向微笑着的顺子道谢说:“这么贵重的礼品真是不敢当。”聪明的顺子摆了摆手,马上转换话题,同她聊起别的来,两个女人就这样成了朋友。
顺子的父亲是医生,拥有一所有200多床位的大医院。母亲出身于皇族,难怪顺子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说她高雅也好、天生丽质也好,是什么说不清楚,总之这气质不是能够用语言说明的,只能用通俗的解释,来自良好的家庭教育和父母的熏陶。
为了让顺子从小就受到良好教育,双亲送她去英国留学多年。在英国,她获得剑桥大学的哲学博士学位,后又转到德国柏林和维也纳学习音乐。可以说她所受的教育完全是欧美教育,这在她的服饰上、气质上和言谈举止上都体现了出来。不同的是,她又具有东方女性的含蓄,说话轻声细语,平和的脸上总是浮现微笑,而不是放声大笑,不给人以锋芒毕露的印象。
顺子的丈夫是英国人,现在也是日本某大学的教授。丈夫是顺子在剑桥大学的同学,大学一毕业就结了婚,夫妇俩有个漂亮的混血女儿。顺子和小草在一起时,很少谈论自己的事情,更多的是向小草询问中国文化和她的生活情况。再后来,她们下课后一起相约回家,没课时去美术馆看美术展览或吃饭、喝咖啡等。
一次聊天中,顺子问:“你现在有家庭吗?”小草告诉她:“我曾经有过,但现在是单身。”“有男朋友吗?”
“有个男朋友,不过是无法结婚的男朋友。”顺子听了立刻明白,没有继续问下去。
过了一会儿,顺子静静地说:“像你这样漂亮,又知书达理的女性,男人是不会放过的。”小草不好意思地拼命摇头说:“我命中注定没有男人运。”赶快把话头岔开。
星期六,小草和顺子相约去涩谷文化村,看俄国国立特莱切可夫美术馆作品展。小草立在伊凡?克拉姆斯戈伊的《难忘的女人》这幅油画前,久久不能离去。她终于看到了一直在自己心目中描绘的安娜?卡列尼娜。
光彩照人的“安娜?卡列尼娜”端坐在马车上,戴在她头上的镶着花边的绒帽上,插着一簇白色的羽毛,从她那美丽的眼睛里射出了傲然俯视的目光。她好像就要从那马车上下来,等待侍从去拉她的手。小草深深地被她吸引住了,她匆匆转了展示厅一周后,便定定站在这幅画前。尽管一起展示的还有许多像《涅瓦河上的雪橇》、《金秋》那样的名画,以及文豪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等巨匠的画像,都不能像这幅画这样吸引着她。
“你为什么对这幅画情有独钟?”顺子走过来问她。
“因为她是安娜?卡列尼娜。”小草悄声回答。顺子点了点头,也定定地站在她身旁,与她一起凝视“安娜”。
在展示厅外面,小草买了《难忘的女人》印刷画,她要摆在自己的公寓里。
二人在咖啡馆休息时,顺子对小草说:“你很有感性,喜欢看书吗?”小草点点头。
“看文学作品还是艺术理论方面的作品?”
“文学作品。”小草回答她。
“你呢?”她反问顺子。
“我看哲学和艺术理论书籍较多,因为我是学哲学和艺术的。”
小草想起她在大学学习过黑格尔的《逻辑学》,却糊里糊涂根本无法弄懂。
她问顺子,“哲学是什么?”
大概顺子感到她问得太笼统,不好解答,低头考虑了一下,开口说:
“苏格拉底的学生问苏格拉底,人为了幸福应该怎样做?他回答‘应该研究哲学,哲学就是通往幸福之路。’弟子又问:‘通往幸福之路的哲学是什么?’苏格拉底一言以蔽之,‘哲学就是对死的演习。’”
顺子的一席话说得小草满脸困惑,越发对哲学的概念不解了。
望着她认真思索的样子,顺子不禁笑了,进一步解释道:“意思就是人在自己有限的人生中,有必要探索真正的充实人生之所在。”
小草如同听天书一样,被罩在了五里云雾之中,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小草踌躇着说。
“什么都可以问。”顺子回答干脆。
“你在欧洲学习多年哲学和音乐,拿到哲学博士的称号,现在学非所用,难道不想得到多年付出的回报吗?”小草说出她一直都想问的问题。
“我去学习是为了我自身的修养,对我来说,没有考虑过回报问题。”顺子淡淡地说。
世界上还有像顺子这样的人,不是为了生计,而是为了增加自己的修养和学识出去留学学习。小草感慨着。
原来只知道顺子富有,出来上课并不是生活所需,而是为换换环境、散散心。想不到她还注重自己的修养和学识,拿到剑桥大学的博士岂非易事,足以说明她付出了相当的努力。对于从小都是读小说的文学少女杨小草来说,顺子的谈吐不凡令她向往。她萌发了看些哲学书籍,像顺子那样让自己深刻一些、充实自己的念头。
小草不断请顺子讲些哲学方面的知识,让顺子给她介绍哲学方面的书籍。顺子推荐她看柏拉图的《对话》、塞内加的《论人生之短促》、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斯宾诺沙的《伦理学》。小草一一从图书馆找到这些书读了起来,本来就理论深奥的书,再加上日文,读起来相当吃力。那些哲学理论艰涩难懂,懵懵懂懂的她有些泄气。但通过读书,她发现自己思索时间多了,对大森依恋、怨恨的情感相应减少,精神上的压力也轻了不少,可说是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三
兰兰兴奋地告诉小草,IT社长正式离了婚,马上要和她结婚了。小草被这个好消息激动起来,作为最好的朋友,为兰兰能留在日本感到欣慰。去年她为签证的延长着急时,还是社长把她作为公司的雇员出了在职证明,才算拿到了一年的在留资格。
事情说起来也很简单,IT社长的前妻因为被抓住了与人私通的把柄,不得不同意离婚,但离婚的条件是平分社长的财产。社长答应了她的条件,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由于没有孩子,二者之间不存在子女纠纷,前妻本来理亏,又得到一份财产,也痛痛快快签了字,离婚成立。社长履行诺言,准备正式与兰兰办理结婚手续。
兰兰邀请小草和林雪影作为新娘娘家的宾客,参加她的婚礼。为定做婚纱礼服,兰兰和小草翻看了大量的《花嫁》杂志,决定在“桂由美公司”做。量尺寸、试样品、中途试衣修改,直到最后都是小草陪她去的。看着兰兰试婚纱,小草笑着说:“我都成你妈妈了,你的嫁妆全得我操心。”
兰兰说:“千万别抱怨,等你做婚纱时,我也全操心,还你这个情。”
“你就别指望了,你就是等成老太婆,也还不了我这个情。”小草打趣说。二人一起咯咯笑个不停,只听兰兰“哎哟!”一声,被别在试衣上的针扎了一下。
顺子在音乐方面可说相当有造诣。据她说,作为一种兴趣,每年的圣诞节前后都举办音乐沙龙,邀请要好的朋友出席她的演唱会。她自己作词、作曲、演唱。她还送给小草两盘自己录制的演唱CD。今年的演唱会定于12月23号晚上,在东京艺术中心的巴赫厅举行。小草早早就拿到了顺子给她的请柬。
请柬非常正式,是顺子和女儿亲手做的。像圣诞卡一样的卡片,装在一个香喷喷的精美的信封里,信封上画着一个正在跳芭蕾的女孩儿,女孩儿身上的飘带是红色的五线谱带,周围飘着亮闪闪的雪花,还有一颗圣诞树。请柬上写着音乐会的时间和地点,还附上了从车站走到艺术中心的路线图。信封里还有一张彩色的薄纸,上面印着顺子演唱的曲目。光这请柬就足够让小草长了见识。她把请柬拿给林雪影和兰兰看,拿给大森看。别说两个中国朋友,就是大森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精致的请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