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参加顺子的音乐会,小草特地跑到伊势丹百货商店买了一套对她来说价格比较昂贵的西装。自买了这套西装,她每天回家后,都要穿在身上在镜子前照照。深蓝色的西装那么合身,卡腰使她的线条分明,长短适度的西服裙更衬托了细长均匀的双腿。小草眼望镜子中的自己,想起顺子对她说:“你长得很像NHK新闻节目的一个女播音员。”自信油然而生,盘算着这套衣服在音乐会上穿了后,一定要穿上去见大森,再听他一句“女为悦己者容”。
女人间的友谊有时可以取代男人。
自从和顺子认识交往后,对大森虽然仍盼望见面,但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急不可待了。她的变化无疑也给大森减少了一些精神压力。对他来说,徘徊在两个女人间绝非易事,他需要有个缓冲地带。顺子为他开辟了这块地带。
大森半怀感激,半鼓励小草说:“交上顺子这样的朋友不容易,要珍惜经常往来才是。”小草也懒得进一步分析大森的用意之所在,权且正面理解。
女人有女人之间交往的乐趣,谈兴趣呀、购物呀、吃饭呀、看电影呀,都能使人快乐。和林雪影、兰兰在一起,可以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感到放松随意。和顺子在一起,可以发现自己从未看过的东西,体会另一种世界。
小草不知道男人之间的交往情况如何,她认为无数事实证明,女人无论在对待爱情还是友情上都比男人更专一。这也是为什么女人在有了孩子之后,对丈夫不像过去那样尽心了的一个原因之所在。
准备听音乐会的人尚且如此急切盼望,演唱者本人更不用说。
定做演出服装、与伴奏者排练等,忙得顺子已经有些天没有跟小草联系了。其间小草给她发过邮件,顺子的女儿替母亲给小草回了信,告诉她顺子忙得一塌糊涂,盼望在音乐会上和小草见面云云。可见秘书兼经纪人的女儿是顺子最好的帮手。
12月23日,终于迎来了顺子的音乐会。
小草穿上那件每天都要试的蓝色西装,外面披了件驼色开司米呢大衣,依然披着长发,出发前往东京艺术中心。她六点钟就来到了车站,先在车站附近的一家花店买了一把花束,准备在音乐会结束时献给顺子。
“请问,您这束花以什么颜色为基调?”花店的店主问她。
小草想了想说:“此人喜欢玫瑰,您看配什么颜色合适?”
店主立刻点点头,表示明白,便开始动手挑选各种鲜花。以玫瑰花为主,搭配上几枝红白相间的百合花和紫罗兰,不一会儿一束花就配好了。她抱着这把漂亮的花束,提前十五分钟就到了东京艺术中心的巴赫厅。
这是间可以容纳五六十人的音乐厅,大概因为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巴赫的肖像,因此叫巴赫厅。艺术中心还有莫扎特厅、贝多芬厅、肖邦厅等,可以想象肯定各厅的正中央都悬挂着用其名字命名所在厅的音乐家肖像。巴赫厅左手前方摆着一架大三角钢琴,中间放着麦克风,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地毯上的花色都是金色的五线谱符号。
来听顺子音乐会的人也陆续来到,不久,席位上就坐满了来自多个国家的顺子夫妇的友人。为她钢琴伴奏的是俄罗斯圣彼得堡艺术团的名指挥,还有日本音乐团的一位小提琴家。
六点半整,灯光渐渐暗了下来,钢琴家奏起了有名的巴赫《前奏曲》。随着音乐,只见顺子身着曳地长裙,缓缓从两面坐席间的过道走入音乐厅。她来到舞台前面,气质高雅地先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手扶钢琴,向伴奏者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唱起了第一首歌《咖啡厅之窗》。
坐在第一排最右手的小草离演唱者距离非常近,只见随着顺子人动,在她脸上闪着不同颜色的光亮,耳环和脖项闪闪发光,高高竖起的头发并没有插任何饰物,而头发却能固定住。束腰的紫罗兰色长裙很像电影《飘》中费雯丽扮演的郝思佳去参加晚会,女仆给她穿衣束腰时,疼得她喊叫起来的长裙。后腰还用裙带系成一个硕大的蝴蝶结。
她的歌声低沉圆润,歌曲的风格有些像尚松,又有些像爵士歌曲。小草悄悄环顾了一下周围,只见大家都一动不动地静听,身体有时随着歌曲音乐有节奏地晃动。小草产生了某种错觉,似乎自己正身处于电影里看到的贵族沙龙之中。
一曲下来,人们爆出热烈掌声。
接着她又唱了《西班牙吉他》、《寂静的心》、《爱之歌》、《爱情万花筒》等。每首歌都表达了成年人的爱的情感。据顺子说,这些歌曲都是她在维也纳时写下的。
其中《西班牙吉他》是小草最喜欢的一首,英文歌词的大意是:
“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
我听到你在拨动西班牙吉他。
那忧郁的曲调撕碎了我的心,
你说那是场梦。
魔力使你我跌入爱河,
有谁知道这一切如何开始,
又如何结束。
让我跟着命运走,
直到那魔力消失。”
顺子那低沉圆润的歌喉,就像在低声哀婉泣诉。小草受到触及,她联想到大森,不禁被顺子的歌感动得流下了泪水。
演唱会中间有15分钟休息,顺子一家为大家准备了红白葡萄酒和香槟酒,以及一些甜点。客人们边喝边聊,兴致勃勃。小草有生以来头一次参加这样的音乐沙龙,她感到满足和兴奋,连喝了几杯甘美的葡萄酒。受到邀请的客人中有英国人、荷兰人、日本人,还有俄罗斯人。几个外国人前后来到小草身边,同她攀谈。荷兰人日语一句不会,只能用英语和小草聊,还给她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一位受到顺子丈夫怀特教授的邀请,来自北京某大学的教授,也和小草聊了一会儿。
音乐会的下半场,插有俄国人朗诵普希金的诗,钢琴家演奏莫扎特钢琴曲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个中国教授朗诵了李白的《静夜思》。
这是一个国际音乐交流沙龙,通过顺子,小草也见识了日本上流社会的一个侧面。
音乐会结束时,客人们热烈鼓掌,向顺子献花。看得出来,客人们都感到心满意足,大家纷纷向顺子一家告别,顺子的圣诞音乐会成功结束。
回家的路上,她问声音,“你觉得怀特?顺子像谁?”
它沉吟了一下说:“她很像中村丽子。”
“你和我的感觉一样,她们身上都有种共同的说不出的东西。”小草回忆着说。
四
兰兰的婚礼非常盛大。女人一生最辉煌、最美丽的时刻莫过于做新娘的这一刻。身着白色婚纱的兰兰恢复了往昔的活力,漂亮光洁得耀眼,到场的人们不住对她发出赞叹。新郎IT社长看起来不到40岁,身材瘦高,白净的脸上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举止彬彬有礼,给人以潇洒中略带忧郁的印象。
小草和林雪影作为新娘的亲属,与特地从北京赶来参加婚礼的兰兰的父母坐在同一个酒席桌上,小草充当两位老人的翻译。虽然以前在兰兰那里看到过新郎IT社长的照片,但见到本人这是第一次。一看见他,她脑子里便立刻闪出中村良一的形象,她怎么看IT社长,都觉得他和中村良一极其相像。也许日本男人中这种形象者居多,她心里总结着。
新娘挽着新郎的胳膊,开始到各桌给客人们敬酒。兰兰的父母见到女儿最好的两个朋友杨小草和林雪影,高兴得直抹眼泪。
兰兰母亲对小草说:“兰兰一个人在日本,我特别不放心,别看她是个单纯、傻乎乎的女孩子,可她非常脆弱,性格不够坚强。和沙称心离婚以后,心情一直不好,一个老大不小的单身女人,今后生活该怎么办?我们一直都为她担心。几次跟她说让她回国,可她觉得没脸面,就是不愿意回去。多亏有你们两个人帮她,才有今天。兰兰告诉我,说你们俩就是她的日本亲人。”
老人握住小草和林雪影的手,说着说着又流下了感激的泪。二人也对老人表示:“只要有我们在,您就放心好了。”
兰兰终于有了归宿,林雪影也有自己的家。兰兰母亲的话让杨小草想到了眼下的自己,到了这把年龄的中年独身女人就像无根的浮萍,随处漂流,不知归宿在哪里。尽管现在可以自立,但十年、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想到今后,内心不免涌出些凄楚惆怅。
冥冥中的声音见小草又伤感起来,便有些同情她,但又带些讥讽对她说道:“本以为你已经对成家死了心,不再指望男人。看你这样子,可真应了哲人的话。‘女人具有服从的天性……年轻的女性本是逍遥自在、独立不羁的(这是违反女人的自然地位的),但没多久,就要找个指挥统御自己的男士结合,这就是女人的要求支配者。当她们年轻的时候,支配者是丈夫,年华老大时,则是听取忏悔的僧侣。’ ”
眼下别说丈夫,就是能听忏悔的僧侣也没有。明知大森拓野有家,对他不敢抱奢望,可在内心深处却仍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有一天也能和大森举办这样的婚礼。也许这一线希望是她内心的支柱,可这根支柱是那么细小,细小到随时都会被一点点的重负压折。
“我只恨自己没有足够的魅力,可以使大森像IT社长一样抛弃家庭选择我。”她默默地想。
“算了,人生不易,再受人指挥统御就更不易了。”声音又即时点拨着她。
小草也自我解嘲地喃喃道:“可也是。好歹我还是个自由人。”
新郎一方的代表开始讲话,这是个年纪不大的IT公司职员,只见他清了清嗓门,对来宾说:“社长能找到像杨贵妃一样漂亮的新娘,真令人羡慕。今后‘美人’这个词可不能随便使用了,因为新娘把‘美人’的标准提高了。”他的话把全场的人都逗得大笑起来。
接着,他又俏皮地说:“不知新娘是否有妹妹,如果有的话,请一定介绍给我。啊,姐姐也行。”说完,冲着兰兰的父母深深鞠了一躬。
小草把这话翻译给兰兰父母听,老人笑得前仰后合,想不到这个年轻人这么幽默。
老人感到既好笑又好奇,问道:“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杨贵妃的印象?”
小草解释说:“日本人认为中国最漂亮的女人是杨贵妃,所以在日本,杨贵妃就是中国美女的代名词。”
据说,中国过去有个传统习俗,新娘登上迎娶轿子时,要痛哭流涕,表示对娘家的留恋和对父母的谢意。现代日本的婚礼上,虽没有登轿迎娶,却也有类似仪式。新娘在婚礼上,把事先准备好写给父母的信念给他们听,信中内容不外乎是女儿自此嫁往别处,难忘父母养育之恩之类的话。边抽泣边念信的新娘本人不用说,到场的宾客都会为之情有所动。
兰兰的父母也不例外,同新郎的父母一起被请到台上,听兰兰念信。
兰兰庄重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信,开始念道: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能有今天,全靠你们的辛勤培养,从我记事开始,只要我想做的事情,你们总是支持我,有的事即使你们心里不同意,但也默默地给我支持。本来到了应该报答你们的时候,我却来到远离你们的日本,不肖的女儿仍让你们为我操心百倍。今世无法报答你们,来世我仍做你们的女儿,一定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
兰兰的声音不断被抽泣打断,老人流泪,小草也流下了泪。
兰兰的信给她父母翻译完后,小草从台上回到座位坐下。
林雪影问她:“到现在你也不回家探亲,难道你父母不担心吗?”
小草说:“大概不会吧?”
“为什么你这么想呢?”
“因为我在家本来就是多余的人。”
听她这么说,林雪影严肃地对她说道:“你不该这么想,哪有父母不为远在异国他乡的儿女担心的,当初你的想法也是只要能来日本就行了,为什么你不能想父母为你圆了外国梦呢?没有你母亲和他们的朋友,你今天也不可能站在日本大学的讲台上。”
小草低头无言以对。
婚礼结束后,兰兰把手中的花束用力朝人群投去,据说抢到这个花束的人有找到恋人或结婚的好运,小草没有抢到。
回到家里躺下睡不着觉,看到兰兰的父母,还有林雪影的话,不能说小草没有受到触动。每想到娘家,小时候的那些事就总是在心中作祟。
她细细地想着,在心理上和家人之间横亘着的这条沟壑为何如此之深,根源究竟在哪里?过去的事包括小时候的事,就像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一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自从有了弟弟,母亲减少外出,你成了母亲的出气筒。妹妹一告状,你就会挨打,考卷上成绩不好,母亲的脸立刻乌云密布,你得做好精神准备,迎接随时可能发生的电闪雷鸣。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直到如今都耿耿于怀。”声音不无揶揄道。
人被说到痛处,免不了有些气急败坏,小草不客气地打断它道:
“不要跟我唠叨这些琐碎陈旧的事,让人不好意思再听下去。”
“并非我喜欢唠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其实在你的内心深处,记忆的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之事,而且至今都耿耿于怀。”
一席话说得小草哑口无言,这些的确都是琐碎之事,而且还是儿时的记忆。她承认自己心胸狭窄,但不幸的是至今仍记忆犹新,无法释然。
声音继续数落她道:“你不要再想什么母亲用‘你穿上漂亮衣服,容易引起男人们的注意,会惹出麻烦事’的理由,拒绝给你买衣服的那些事;你也不要再想母亲为买狐皮大衣,哪怕几个月让全家人勒紧裤带也在所不辞的事。因为首先她说的并没有错;其次,她买狐皮大衣是她有经济能力。”
这些道理杨小草不是不懂,她何尝不想让自己心胸宽阔起来,只是这缠绕心头的纠葛,不知怎样才能捋顺。
见小草被自己说服了,它便得意起来,又振振有词地继续教训着她。
“你该多想想母亲对你笑脸灿烂的时候。她为你梳洗打扮,嘴里说:‘看我女儿多漂亮,将来一定能嫁个好人家。’你照顾妹妹,她从外面回来,买你喜欢吃的小胡桃呀、米花糖呀、冰糖葫芦什么的。而且很少再说诸如‘累赘’这样的话了。难道这些事你就全不记得了?”
它说的话的确有道理,人总说时间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可怎样才能填平这条心理隔阂的沟壑?需要多少时间,她既说不清楚,也不知该从哪里做起。
五
汉语讲师中的上海人和教英语的日本人之间发生了冲突。
原因是两个人的教室相邻,期末考试时,上海人考口试,考试方法是老师和学生一对一,由老师发问,学生回答的方式,其他同学在楼道里等着叫到自己才能进教室口试。对学生来说,考试是评价自己的一个重要标准,本应抓紧一分一秒多背几个单词才是,不幸的是扎堆的学生不是各自复习,准备回答老师的提问,却是在楼道里谈笑,似乎不是面临考场,而是在等待看一场足球赛。
楼道里的喧哗声惹恼了隔壁教室正在上课的英语教师。她大为光火,一反日本女人的温和谦恭(至少在外表上),她先对楼道里的学生们大喝一声:“安静!这里是学校,不是酒馆!”接着,一脚踢开上海人的教室门,高声质问道:“你为什么不管自己的学生?”
平素已经习惯不把老师放在眼里的学生对她的气势汹汹先是一愣,接着一场哄堂大笑,还夹杂着“老妇女,够厉害的”起哄声。
上海人见状,赶快把学生都叫进教室,向愤怒的英语老师鞠了一躬表示歉意,才结束了这场风波。
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可下课后,那个日本女老师仍余怒未消,在讲师休息室打电话大声向教务处报告。放下电话后,又气势汹汹来到上海人对面,责问她:“你把学生放到教室外面不管,影响别人上课,到现在,你也没有向我道歉,简直是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