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苦于没书看,无法打发寂寞时,他送来了大量的书给我看。他的书都是我在北京从没看到过的,什么《三侠五义》、《封神榜》、《说岳全传》、《儒林外史》、《聊斋志异》、《东周列国志》、《莺莺传》……大概农村人偏爱这类书籍,总之都是我没有读过的书。
冬天没活儿,我拿了这些书在窑洞里可以消遣,而且越看越想看,就不断找他借。对我来说,他那里就像一个取之不尽的图书馆。看完一本就和他讨论一本,他愿意讲,我也愿意听。
再后来他常托辞去大队检查保卫工作,带上几本书偷偷到我的窑洞里来。有时我去公社,回村的路上他会陪我走一段。当然为避人耳目,都挑没有人走的小路。就这样久而久之,22岁的我和30岁的他双双坠入爱河。
这是极其危险的爱,在那个年月里,是绝对不能被允许、是受到诅咒的爱,因为他有家室。
我们千方百计避人耳目设法在一起,有时在庄稼地,有时在小山坡上没人住的废窑洞里。我们明知危险,却被每次冒险的成功而兴奋着。大概人类的天性即如此,上帝越说这是禁果,人类就越是要偷尝。
直到有一天终于大祸临头。我发觉自己怀孕了,我开始后悔贪图男女快乐,没有想到可怕的后果。我每天焦急万分,惶惶不可终日,抱定决心,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把怀孕的事告诉他。因为告诉他,除了让他和我一起发愁之外,又有何用?
我打定主意自己处理这件事。
我做各种努力想让肚里的胎儿流产。我仔细看《农村卫生知识手册》上的孕妇注意事项,采取与其相反的行动。
我爬上后山,山上有一层层的梯田,每层与每层间的高度有一米左右。我从最高处的梯田上一梯一梯往下蹦,直到蹦得双腿打战,站不起来。
我还频繁地蹲在茅厕里用力,坐到冰冷的河水里,直到全身麻木。甚至还从山坡上往下滚,把自己摔个半死,弄得遍体鳞伤。
总之,我做了一切所能做到的,但所有的努力全都无济于事,我的精神快要崩溃了。
万般无奈,我只好告诉了他,想和他商量破釜沉舟生下这个孩子,等他离婚。可万万没有想到,他一听就急了,对我说:“这绝不是上策,弄不好我有可能被定上破坏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罪名坐牢,因为其他地方已有先例。而你也可能成为破坏党政干部家庭的女流氓,被社会镇压。”他的话是实话,在没有做人起码自由的年代里,青年男女为此白白送了性命的不计其数。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我问他。
他想了一下对我说:“这样吧,就说你被路人强奸怀孕了。”
我就是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浑身一下子都冻住了,透心凉使我打起了寒战。我甚至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他对自己想出的高招的得意,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失去了听力功能,也怀疑眼前的这个人是否是个幻象。
我本期待他会男子汉敢做敢当,说上一句“为了我们的爱情哪怕坐大牢也心甘情愿。”或者说句“跟我上山,远走高飞”这样有血性男人的话,然而他竟然想到用这种龌龊的办法把自己完全摘脱出去,这哪里是有责任心的男人的话。其实那时他如果真的说出“哪怕坐大牢也心甘情愿”或者“跟我上山,远走高飞”这样的话,哪怕不是出自于真心,我也只会为自己爱上了这样一个好男人感动万分,而当然不会做出让他为我丢弃一切走绝路的选择。从那个瞬间起,我为自己跟他的一切行为悔恨万分,眼前的这个武装部长让我恶心得要呕吐,连骂他的话都成了多余,我头也不回,快速转身离开了他,死也不愿意再让他进入我的视线了。
我偷偷到大队的仓库里拿了一瓶鼠药,准备一旦事发,就把它喝下去,一了百了。奇怪的是从那一刻起,我内心坦然起来,不再做那些摧残自己的行动了。有了这瓶鼠药后,似乎自己拥有了一个强有力的武器,严阵以待来自任何方面的攻击。我终于发现一个人如果死都不怕,那么她也就对一切都无所畏惧了。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听天由命的时候,父母来信说他们回到了北京。接到信,我立即动身回北京,准备向父母求救,我相信他们会帮助我渡过这个难关。
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母亲听了我的话,先是号啕大哭了一场,然后立即行动,去妇产医院询问中断妊娠手续。那时的中国要做人工流产手术相当困难,各种证明要开一大堆。母亲为了开出证明,不知送了多少礼,求了多少人。
证明都凑齐之后,我和母亲来到医院,经大夫检查,说孕期已经过了五个月,得做引产手术。引产手术非常危险,有可能发生大出血。但当时我已经考虑不了这么多了,与其这样战战兢兢活下去,倒不如死在手术台上,何况我本来就是要用鼠药结束生命的。
上手术台时,好似奔赴刑场,母亲拉着我的手,嘴里念叨着什么,我知道那是在为女儿祷告,祈求保佑平安无事。我竭力避开母亲的目光,心一横,躺到冰冷的手术台上,是死是活任凭处置。
当我的下体被一个冰冷的东西刺进时,剧痛袭击了我的全身,如同万仞利剑刺穿了我的心脏。我眼前发黑,整个身体掉进了地狱一般,我疼得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当我被母亲叫醒,睁开眼时,第一眼就看见了地上一盆血糊糊的东西,我知道那是中断了生命的婴儿。刹那间,我感觉到后背冒出一丝冷气,那冷气上升直入天棚,我仿佛看到天花板上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在盯视着我,目光里充满了哀怨。我慌忙闭起双眼躲避那目光,可无济于事,那目光搜寻追逐着我,深深嵌入我的脑海。我恐怖地抓住母亲的手,全身发抖。母亲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抚摸我的后背,然后背起我离开了手术室。
克林斯城阴险狡诈的国王西绪福斯因作恶多端,死后被众神打入地狱。惩罚他把巨大的石头从山脚下往山顶滚动,可是每当他费力滚到山顶,石头又从山顶滚落到山脚下,他又开始从山脚下往上滚动,永远重复这个劳役。
从那以后,我掉进了惩罚的地狱,被地狱之火烧得体无完肤。脑子里经常浮现妇产医院的情景,地上的那盆东西和天花板上的那双眼睛无论如何都不能从我的记忆中消除。无尽的悔恨和自责吞噬了我的心,仿佛自己就是那个作恶多端的西绪福斯,要用无休止地滚动大石来赎自己的罪。在人间社会里,我用中断一条无辜的生命为代价,换取了所谓的名誉保全,但为此付出了心灵上的牺牲。
我伤害了自己、也伤了父母的心,我深感自己罪孽深重,悟出今后自己要走的人生道路除了赎罪,别无其他。
我又回到了陕北高原,经受了地狱之火的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我开始拼命学习,想为村里的孩子做些什么,我让他们到我的窑洞来,教他们写字、算术。我喜欢注视孩子们的眼睛,从那些天真无邪的眼神里,能够寻求到心灵上的安慰,冲去我内心的自责与不安。
村里人都以为我是学习雷锋、做好事,也有的知识青年认为我在表现自己。公社和大队干部让我讲做好事的心得体会,我坚决拒绝,因为我不能讲真话,无法告诉人们,我所做的绝非出于什么高尚情操,而是为了自己的心灵得到慰藉,为自己在赎罪。我更不愿意讲假话,因为讲假话将加重我的罪孽。当我看到孩子们能写字唱歌、做出几道算术题来,我感到解脱,心灵上的重压减轻许多。
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年后,我被推荐上了北京医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第五医院,后来又调到了中日友好医院,在那里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佐藤浩。
我深感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命运的安排,任何烦恼痛苦都是对你意志的考验,你只要走下去,你的路就一定会走通。没有经历过生死挣扎的苦痛,就不能获得大彻大悟。
林雪影的故事讲完了。兰兰已哭成了泪人,她被这故事深深感动,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流着泪。小草半天没有返回到现实来,她脑子里不断闪现着在黄土高原上,一个女人蹦梯田、泡冰水、从山坡上滚得遍体鳞伤的场面。
这是一个遥远的故事,是和眼前的林雪影根本对不上号的故事。以前的林雪影是被杨小草圣化了的、被罩上了光环的林雪影。此刻的她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林雪影。她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在经历无比痛苦甚至濒临绝望之时,经过激烈抗争,认清自己和世界,进而改变和超越了自己。她经受了这人间炼狱之苦,灵魂受到净火的洗涤,精神获得解脱,进入平静的境界。她感到林雪影离自己那么近,又那么远。
九
两个月前,和大森在“咖啡男爵”见面时,他对小草说:“今天晚上我要请一个以前的学生吃饭,得提前走。”
“是什么时候的学生?”小草问。
“几年前毕业的,现在一家医院当护士。”大森漫不经心地回答她。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草内心生出一股酸涩。一个已经毕了业的女学生,仍然约老师见面,终归是对老师怀有好感,小草惴惴不安起来。
那以后大森总是忙,一直不和小草联系,她等啊、盼啊,被猜测和怀疑搞得心神不宁。她想象着那个女护士和大森间发生了什么事,当初大森和自己不也是吃饭喝酒后发展的这种关系吗?女学生一定比自己年轻漂亮,要不,他怎么能请她吃饭?而且自那以后,大森就再也没找过自己,一定是被那个女护士迷住了。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可怜虫,在毫无结果地等待大森。
自从和林雪影、兰兰一起旅行后,她也常听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月光》,可每次对《月光》的感受都和林雪影不一样。乐曲的第一乐章浮现在她眼前的不是平静的湖面和皎洁的月亮,而是和大森在“咖啡男爵”目光对视轻轻细语。第二乐章最能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无尽的思念中夹杂着不安和怨恨。第三乐章让她感到愤怒的爆发,想要摧毁一切。
冥冥中声音好心劝告她道:“杨小草,难道你的精神境界就不能高尚起来吗?你还是忘了他吧,从开始,你们就是没有结果没有希望的恋爱关系,你何苦要背上这个十字架?”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我甚至想接近其他男人,摆脱对他的思念。”小草说。
“可你并没有付诸实际行动。”
“是啊,我从心里感到如果我这样做,是对他的可耻背叛。”小草无可奈何地回答。
“你也真够痴情的,这种感情让人难以理解,小心他也是个林雪影的公社武装部长。”声音对她也感到无能为力。
杨小草不知自己的现状应该解释成什么,她挣扎在希望和绝望的交替之中。她也为自己怀有这种强烈的情欲感到羞愧。她千百次扪心自问,你对大森到底要求的是什么?她竭力要否认自己对大森的感情是出于男女情欲,因为那是对自己感情的亵渎,但是又拿不出证据来说明不是。
大森终于约小草今晚见面了。算了一下,自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晚上大森来到小草的公寓,盼望等待了他那么多天的小草多想立刻投入他的怀抱,受到他柔情的抚爱。可看到他若无其事地先拉开冰箱,找到她每次特意为他准备的啤酒,打开易拉罐,接着又打开电视等一系列毫不顾忌她的行动,多少天的委屈一下子化为怒火,她忍不住关上电视,开始向大森发难。
她厉声责问他道:“上次你为什么推托见面,害得我每天难过?”
望着怒气冲冲的小草,大森满脸迷惑不解的样子,耐心解释说:“上次是临时开教授会,讨论一个学生自杀问题,因为事关重大,只能推迟见面时间。”
也许大森说的是实话,人命关天的大事自然比跟自己见面重要。小草心里这么想,可嘴上说的却是:“你胡说,我不信!”接着又大声质问:“那个女护士是怎么回事?”
大森脸沉了下来,他反问小草,“你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
是的,自己真蠢,小草告诫过自己多少次,决不能提女护士的问题,因为这会把自己在大森面前造成一个妒妇的形象。她开始后悔,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她只好讪讪地说:“我没别的意思,不过随便问问而已。”
为时已晚,大森动怒了。他说了句,“以前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不准备再跟你讨论这类问题。”
简直岂有此理,本来已经后悔不该触动这根神经的小草,见大森不但没有道歉的意思,反而责备起她来,就用讥讽的语调说:“我以为你中文棒得很,其实不然,‘讨论’这个词你用错了,应该说‘回答’!”
她开始从人格上攻击大森,继续提高声音说:“两个月都没见了,连电子邮件也不来一个,你一直都不和我联系,我担心你病了还是死了,或者是你把我忘了。”
大森不耐烦地辩解说:“因为腾不出时间来见面,所以没有跟你联系。”
“还是你心里没有我,你就不问问我的死活吗?如果你真的关心我,绝不会让我等这么长时间!”
大森认为小草在无理取闹,直冲冲地说:“忙就是忙,我不能为了和你见面放弃我的家庭和工作!”
这才是大森的真实想法,如同一瓢冷水兜头泼来,浇得小草透心凉,这就是她苦苦等了两个月的结果,她委屈得放声大哭。
女人的眼泪有时能打动男人,有时却会让男人厌烦。此时,大森是厌烦了还是被打动了,小草搞不清楚。
他口气软了下来,笨拙地哄着她说:“两个月不见,淑女怎么就变成了母大虫顾大嫂。快别闹了,我真得走了,要不然末班车就没有了。”
人家伤心成这样,居然还会想到末班车是否没有,男人的心都是铁打的吗?激怒的杨小草变成了泼妇,大声哭喊道:“你滚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大森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默默穿上衣服、穿上鞋,离开了小草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