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七十五岁了，在这一带已经流落了十多年。靠拣易拉罐和别人扔掉的杂志卖钱生活，吃便利店扔掉的三明治、盒饭。什么苦和罪都受了，我偷过东西，也尝试过抢别人的钱，虽然没有成功。但如今老了，连做坏事的体力都没有了。不瞒你说，我毕业于名牌大学，年轻时也曾风光过。我曾经有过家，在我退休那年，妻子携全部家财离去，一夜间我成了一无所有的人。”
小草瞪着眼，张着嘴，生怕听漏老人的一句话。
“后来呢？”小草迫不及待地问。
“百般苦恼后，我理解了妻子，我悔恨自己年轻时只顾工作，没有善待她。以为只要把赚来的钱交给她，就尽到了义务。她几十年忍辱负重跟随我的代价，除了用我的死换得她的新生以外，无法偿还。我尝试过几次去死，但几次都没有成功。于是，我从中悟出，既然你死不了，就必然有你活着的道理。我决定不再违背上苍的意愿，不再烦恼，一切顺其自然。”
万万没有想到，老人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我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因为人类的原始生活本是如此。我可以不对任何人、任何事物抱有歉意地活着，这让我感到轻松。当有那么一天，我生命的终极到来时，我会心满意足地死去，因为那时才是我的天数已到，不会作为留下遗恨的鬼魂到处游荡无归宿。”
当时杨小草的日语程度并没有好到能听懂老人这番充满人生哲理的话，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完全听懂了，她被老人的睿智折服。
小草也毫无保留地告诉老人，自己来自中国，嫁给日本人，但逃离了那家，想不出自己今后的出路在哪里，才萌生了死的念头。老人默默地听着她的述说，没有插嘴问一句，无疑老人也完全听懂了小草那生硬的日语。
此刻一老一少与其说是用语言在交谈，不如说是用心在交流。当小草再次望着火堆出神时，老人拿出纸就着火堆的光亮疾速挥笔写着什么。
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夜晚，月亮高挂的空中，群星璀璨，使人心情柔静似水。月光下的老人很像在哪里看过的老子的肖像，时时飘来的落英构成了美丽的童话世界。这是一个无须等待、期盼什么，没有人需要自己，自己也不需要别人的地方。这里不存在时间的概念，不存在人世间的烦恼，这里分明是世外桃源之乡。
第二天，还在熟睡中的小草被人轻轻推醒，睁眼一看，眼前立着两个警察。
警察交给小草一个信封，接过来打开，里面装着一封信，不用说是老人写给她的。展开一看，只见信中写着：
生是偶然，死是必然。正因为偶然，所以珍贵，年轻人善待你宝贵的生命吧！
幸运中并非没有诸多的忧虑与灾祸，而厄运中也不乏种种慰藉和希望。
生命值得称颂，富有乐趣，受到自然的厚赐，是优越无比的。如果我们感到不堪之重压或白白虚度此生，那只能怪我们自己。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亦善吾死也。（庄周）
from：一个老人
小草看了信中所附的三句话，只知道第三句是庄子的，但意思似懂非懂。另外两句后来才知道分别是培根和蒙田的话。
她默默地把老人的信装进信封里，用双手捂在胸口，跟着警察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和老人的世外桃源——桥墩下的纸箱窝棚。
老人的信后来就成了她的人生座右铭。
四
老人没有把小草投水自杀的事向警察透露一句，因此，小草只是作为离家出走的人，由警察保护起来，通知中村丽子来领人。
看得出来，丽子对小草的出走十分恼火。从警察署领小草出来的时候，她板起一向温和的面孔，冷冷地瞥了小草一眼，丢给了她一句，
“我们中村家世代没有受到过警察的‘照应’。”就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汽车。
就像从孤儿院逃跑，又被抓了回去的孤儿一样，小草低头不语，心里明白这是自己出走的代价。
回到中村家后，千代的态度还和从前一样，而丽子的态度却明显多了一层客气，少了从前的笑容，她无事不和小草对话，仿佛本来就没有这么个儿媳存在。
良一依然每日沉默“思索”，偶尔也跟着千代在小院子里走来走去，喂喂鱼，或者一言不发地几个小时呆坐在沙发上。
小草对良一心有余悸，不敢单独与他对面，生怕他犯了病再向自己扑来。她恳求丽子答应她回到以前一个人睡的房间，
“对不起，我能不能回到以前的房间住？”
丽子先用利剑般的目光扫了她一下，接着板着面孔对她说：
“随你的便。”
那冷冰冰的语调让小草打了个寒战，从头顶冷到脚底。
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她像犯了错误的孩子般垂下头来，默默地转身离开丽子。
搬出夫妇合住的房间后，日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小草每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看电视，帮千代做做饭和家务。
北京的母亲和弟弟又来信了，内容是催问她能否尽快给弟弟办到日本留学。
“如果你再不给我答复，那么今后我和你就不再是姐弟的关系。”
弟弟小迪向她下了最后通牒。
怎样答复家人呢？回信告诉他们自己嫁的是神经病患者，经历了自杀，现在是身无分文寄人篱下地活着？还是和上次一样，不做任何回答？她左思右想，觉得还是除了选择第二种做法外，并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在这里，她感到自己深陷囚笼，觉得窒息，又生怕哪一天再被小夜子驱鬼。她后悔离开河边的窝棚老人跟丽子回到中村家，十分怀念跟老人在一起的那两天世外桃源的生活。那两天的生活令她那么留恋，在那里她感到平和、呼吸畅快自由。她设想着自己今后仍能和老人一起过捡易拉罐、吃三明治、喝香喷喷的咖啡，伴着几只猫的生活。那生活有多么随意，既不必诚惶诚恐地对谁感恩戴德，也不必为任何事情烦恼。
她后悔没有问老人的姓名。
“我真傻，我怎么没问他的姓名呢？”
“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吗？”她问它。
“我怎么会记得？人家救了你，你竟然粗心到连人家的名字都没问，既然他是你心目中的老聃，那你就叫他老子好了。”声音有些爱答不理地说。
“对，就叫他老子吧，总有一天我要再去找他。”
小草为自己的粗心后悔不迭。
最初发现小草怀孕的是千代。这段时间她感到身体不适，浑身懒懒的，总是想睡觉，脸色不好，也没有食欲，并伴有阵阵恶心呕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自己得了感冒。
丽子听了千代的报告，赶忙带她去妇产科检查，情况得到证实。
“母以子为贵”，小草一夜间又一次从灰姑娘变成了公主，而且，这次是真正的公主。
丽子不但恢复了笑脸，而且对小草关怀备至。千代楼上楼下跑，问小草想吃什么、喝什么，端汤送水不知跑多少次。两个女人可说是尽了所能，日夜照料小草的起居，那无微不至的程度常令她想起小时候看的童话故事《大林和小林》。被母后娇惯的大林连吃饭都要仆人帮助拉开他的嘴往里送，现在的她觉得目前的自己就像那个大林。她担心如此这般下去，非常有可能像大林那样成了不能行动的巨妇。
尽管妊娠反应厉害，但即将做母亲的喜悦远远可以克服任何身体的不适。随着时间推移，胎动开始，腹部每动一下，就给她增加一份做母亲的实感。一次在澡盆泡澡时，不知是胎儿感觉到母体温度的变化还是什么原因，眼见腹部像波浪般此起彼伏，让人惊讶不已。她抚摸着腹部，不禁笑出声来，真是个淘气的孩子。
为保证孕妇安全生产，中村良一又住进了医院。丽子和千代随时都可以去医院看他。小夜子也一直没有在中村家露面。
冥冥中声音也为小草由衷的高兴，它故作深沉，对她说：
“我能了解到你现在骄傲幸福到了极点，因为女人承担着繁衍人类的重任，没有女人就没有人类生命的起点。当女人意识到自己具有的原始特权是男人所不具备的时候，孕育生命便带给她骄傲与自豪，给人类延续种族的正是女人自己，而不是那些躯体强壮的男人。”
“法国作家朱伊赞美女性，如果没有女性，在我们生命的起点将失去扶持的力量；中年失去欢乐；老年失去安慰。”
小草受到它的鼓舞，感慨万分地说，
“有了孩子，我不再孤独了，我的未来和希望都有了寄托。”
“你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没有老人在我绝望中救了我，给了我第二条生命，也就没有我的今天。”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声音感慨道。
幸福使她忘掉了一切不幸，使她要欢呼跳跃，她愿意让全世界的人与她分享。
一天，她正半躺在床上看书，丽子敲门进来，手里拿着高高的一摞CD对她说：
“让胎儿听古典音乐是最好的胎教，你每天多听这些音乐，可以培养孩子的情操。”
小草连声说：“谢谢，谢谢。”接过来这些CD。
CD有莫扎特、肖邦的钢琴曲；贝多芬的交响曲和钢琴曲；巴赫、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
说老实话，她几乎没有古典音乐的任何知识。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开始流行跳交谊舞时，在公司主办的舞会上，常听的乐曲基本都是施特劳斯圆舞曲。为了听圆舞曲，小草虽然不会跳，但每次舞会都去，听施特劳斯的圆舞曲也是一种享受。因为这种音乐与中国的改革开放同步，刚刚开始进入中国。当时，在单位里搞工会工作的前夫是舞会的组织者，而且极其喜欢跳舞。小草就是在单位的舞会上，跟前夫认识的。
按照丽子的吩咐，她每天从早到晚反复听这些CD。
尽管丽子说：“有人做过调查，莫扎特的曲子对胎教最好。”可小草最钟爱的还是贝多芬，特别是他的《第七交响曲》。比起贝多芬的《命运》、《田园》、《英雄》、《第九交响曲》等这些名曲，《第七交响曲》更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尤其第2乐章给人以不安，但不安中又孕育着鼓动，让人抱有某种希望和憧憬。而第4乐章则使人无比欢欣、兴奋狂醉不已，幸福感达到顶峰。
她深知自己之所以如此偏爱《第七交响曲》，与她现在的心境有关。从这首交响曲中，她再次感受到歌德的话：
“我们都极为高兴地瞻望未来，这是因为我们想通过默默的希望，从动荡在未来之中的偶然那里，引导出对我们有利的东西。”
她一遍接一遍百听不厌，房间里充满了希望的鼓动和激动人心的喜悦。
全家人吃晚饭时，丽子笑着对小草和千代说：“中村家未来的后代一定是贝多芬的崇拜者，特别是《第七交响曲》的最好理解者。”
罗曼?罗兰有评论：“在任何一个作品中，没有比《第七交响曲》中蕴有那么多的坦荡、自由之力。这是纯粹为着娱乐而毫无目的地在浪费超人的精力，如同一条泛滥之河的那种欢快。”
几个月后，32岁的小草剖腹产，生了个三公斤重的男孩儿。全家欣喜若狂，丽子和千代去妇产医院看望产妇和新生儿时，一直泪眼婆娑。丽子给孙子取名叫中村将星，取将来是将帅之才之意。中村家有了延续的香火，杨小草成了中村小草，儿子给了她希望和未来，儿子赋予了她新的生命意义。
宁静的小楼沸腾了起来。只要孩子一哭，丽子便急急跑过来问，
“是不是饿了？什么时候喂的奶？”
千代和小草便赶忙向她报告时间。
“房间空气不好，影响孩子健康，开一下窗户，换新鲜空气。”
一会儿丽子又说：“快关上窗户，免得将星着凉。”
小将星忙得三个人团团转。
不久，丽子买来了一个所谓的“空气洁净器”，要让孙子呼吸到最新鲜的空气。丽子还规定：“尿不湿”要买透明的，只要看见尿迹，便立即撤换，决不能让孩子感到半点不适。
如此这般，小将星被三个女人呵护得连哭的自由都没有。
从将星出生那天起，丽子的外出活动明显减少，就像当年小草的弟弟出生，母亲很少外出了一样。丽子不肯离开孙子半步，只要孙子醒着，她就一直抱着他，嘴里哼着儿歌，逗他玩儿。将星困了，就唱着摇篮曲拍他睡觉。将星睡着了，她仍不离开小床，一直望着那张可爱的小脸。那充满慈爱的目光，使人联想到圣母玛利亚望着抱在怀里的耶稣。
中村将星肩负着兴旺中村家族的重任，作为对中村良一的补偿，抚平丽子的歉疚之心而降生到中村家。如何把小将星培养成像爷爷那样的绅士、将才，使得儿子良一将来有个倚靠，中村家的家产不落入别人手中是丽子今后的课题。对丽子来说，只有如此，才能对死去的丈夫有个交代，才能在自己离开人世时放心地合上双眼。
责任感使丽子对其他活动的兴趣减少了一半，甚至和小夜子的来往也仅限于电话了。她不断细心观察孙子，从孙子的小脸上寻找丈夫的面容。小将星则更喜欢千代，主要是千代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更长的缘故。他只要看见千代，小手张着就要她抱，喜得她脸上笑开了花儿。
这期间小草和林雪影通过几次电话，互相聊自己的近况，林雪影为小草由衷的高兴，还说想去看看小将星。
五
小将星长得非常漂亮。面目清秀、皮肤白皙，极像父亲，大大的眼睛又像母亲。也许丽子直到此时，才真正把小草看作中村家的人。一天，当二人推着婴儿车，在附近公园里散步时，丽子终于告诉了她中村家的家世。
中村家从明治时代起，就开着一家很大的贸易公司，从事农副产品的进出口业务。良一的爷爷中村裕造从父亲手里接任公司的社长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大豆作为国际市场商品，价值大大提高，中村裕造便抓住商机，把目光转向中国满洲的大豆。中村贸易公司把收购的满洲大豆集中到公司在大连开的油坊，加工成大豆油后，出口到美国，把豆粕作为饲料运到日本，再把日本的砂糖和棉纱出口到中国，公司生意极其兴隆，买卖越做越大。后来大豆在国际上成为期货市场的交易商品，也有中村贸易公司的一份功劳。
中村丽子的母亲是良一的爷爷中村裕造的妹妹。为保住中村家族的事业，丽子嫁给了良一的父亲中村进一，二人即表兄妹之间的联姻。良一的爷爷病逝后，由中村进一接任公司的社长，丈夫的弟弟也就是良一的叔叔中村进二任副社长兼常务。
丽子在生下良一之前曾经流产过两次，怀了良一后，经过长期卧床静养，才生下了儿子良一。儿子生下来体弱多病，从小就成了医院的常客。可怜良一因为身体不好，不能像周围健康的孩子一样学习和运动。在幼儿园和学校，老师和同学对他特殊照顾，孩子们也不可能把他看成是玩耍的伙伴，这些因素使他无法与其他孩子沟通。良一也认为自己与其他孩子不同，从幼儿园时期开始，心理上就陷入孤独。随着年龄的增长，情况越来越严重。他常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人的世界中，除了去医院和学校上课以外，整天不出房门一步。终于在上大学的第二年病情发作，不能继续学习，只好退学在家，来往于家和医院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