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一病重的时候就要住一段时间院，所以常去的那家医院就给他留出一个病床，当然每月都需要付高额的病床费，以保证随时都可以住进去。良一的父亲中村进一55岁时因患癌症去世，30岁的良一无法继承父业，便由叔叔中村进二接管了公司。中村进一给老婆丽子和儿子良一留下一些家产，再加上大额的公司股份，足够中村丽子一家享用。儿子的病，丽子一直认为是近亲通婚的结果，为此心理上感到非常压抑，常常自责。丈夫的死和心灵上的自我谴责，一度使她陷入深深的不安和精神上的极度抑郁。
为寻求精神解脱，丽子经人介绍，认识了小夜子。小夜子在新宿开了一家占卜馆，专门给人占卜未来和透视过去。据说她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大学毕业后曾经做过中学教师、吧女，后因遭受男女感情上的纠纷，一度出家后又还俗。也许这些阅历赋予了她察言观色的本领和循循善诱的口才，或许她真的有某种超能力，很多请她占卜的人都相信她的预言和透视功能，称她为“新宿大姐小夜子”。丽子更是对她深信不疑，每次都给她比别人多得多的报酬，甚至于不是占卜仅仅是和她聊天，丽子都会给她厚厚的谢礼。她成了丽子的精神依靠，而丽子也成了她的财源和信徒。
人常说女人最容易嫉妒其他女人，这话也对，也不对。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最富有同情心的也是女人。因此，劝说一个因悲伤过度不能自拔的女人的最好办法，不是鼓励她如何振作起来，而是让另一个比她更为不幸的女人充当劝说者。结果反而会唤起被劝说者的同情与怜悯，反过来要鼓足劲头为这个比自己活得更不幸的弱者做点什么。
千代就是如此。她以自己不幸的婚姻经历开导丽子。她暗示丽子，让她明白自己是中村家强有力的一家之长，是良一和千代赖以生存的保护者。并劝说她认识自己的优势，开始享受第二人生，万不可浪费这宝贵的年华，因为她是那么美丽、富有，是千万个女人都羡慕的对象。由于千代的不断劝说和开导，再加上小夜子断言丽子将会儿孙满堂，有个幸福的未来，丽子渐渐恢复了自信，进入了自己的第二人生。她跟中学同学的丈夫金田康弘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由朋友关系上升到了情人关系。
良一有病，无法管理自己，更不可能管理家产，莫大的家产极可能被人觊觎。为了儿子，丽子决定无论如何也给良一找个血缘远的外国媳妇。有个优秀的下一代是其中的目的之一不假，家产也是她不愿意找日本儿媳的重要因素。
她曾经动过找洋人做儿媳的念头，但朋友和千代都劝她，洋人的后代肯定在容貌上会留下洋人的特征。日本是个开放的国家不假，可对相貌上异于日本种族的孩子们来说，毕竟是异己的存在，难免在孩童时代遭受欺负，有可能让孩子心灵上感到孤独，造成心理上的阴影，这是丽子最担心的事。她又找到了小夜子，请她给占卜一下未来的儿媳妇应该在哪个方向。小夜子用她的法宝水晶球占卜的结果是她应该给儿子找个东方人，方位应该在西北部。丽子进中文教室学习中文时，班里的中文老师就是那个回到日本的战争孤儿，也就是杨小草母亲的朋友的朋友，于是就有了杨小草来到中村家的结果。
千代胜子是丽子娘家佣人的女儿，比丽子大七八岁，从小随母亲生活在丽子家，看着丽子长大。小时候千代带丽子玩，像姐姐一般照看她。千代结过一次婚，丈夫是个酒鬼，酗酒后就对她拳打脚踢。她也曾经怀过孕，在丈夫的一次酒后行凶下流了产。她实在不堪忍受酒鬼丈夫的虐待就离了婚，离婚后的千代仍随母亲住进丽子家。丽子家的人都喜爱温厚的千代，并不把她当做一般的佣人看待，而是把她看做是家里的一个成员。丽子结婚后，忠实的千代就跟随着丽子来到了中村家。千代既是丽子生活上的帮手，又是丽子的人生开导者。
就像万有引力使行星围绕太阳旋转一样，小小的中村将星把老中青三个女人紧紧维系在自己身旁。她们共同的话题是小将星，共同的希望是小将星，她们都把自己的命运紧紧地与小将星连接在了一起。
将星1岁生日那天，丽子请了几个朋友和小夜子来家里庆贺孙子的生日，朋友中也包括了金田康弘夫妇。自两年前金田带小草去银座后，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他。
金田太太中等身材，人很胖，穿在身上的西服紧绷绷的，前胸后背都清楚地现出一条条的肉棱，越发显得臃肿。说起来，她是丽子的中学同学，年龄一定也是50年龄段后半段了。也许因为胖的缘故，白净光滑的脸上没有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
今天的小夜子身着一身黑色衣裙，如果不是脖子上系着根红色脖带，样子简直就像个手拿魔杖诅咒白日的黑夜女妖。看来她总喜欢与众不同，提醒别人对她的注意。不用说被她驱过水死鬼的杨小草，就是1岁的小将星见了她，目光里也露出了恐惧。
丽子挽着金田太太的胳膊有说有笑，金田太太的双眼笑成了弯月，二人显得那么亲密无间，任谁也想象不到她们会是情敌的关系。望着这一幕，小草困惑起来，两个情敌之间，竟能如此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实在令人费解。但可以看得出来，丽子尽管与金田太太亲热地有说有笑，眼角的余光却频频扫射在金田社长身上。
客人们都入了座，小草和良一坐在丽子身边，丽子坐在金田太太旁边，金田又坐在自己太太的旁边，然后依次是小夜子和几个其他的朋友。丽子先致辞感谢大家不辞辛苦，前来为孙子庆贺生日。然后端起手里的杯子，请大家为小寿星老干杯。
客人们开始喝酒吃饭，面对这么多生人，小寿星老将星非常不习惯，哭闹着要到外面去，小草便抱着他到院子里去玩儿。
二人正看着池里的鲤鱼，金田过来了。他蹲下来逗了将星一会儿后，对小草说：
“好久不见了，杨小姐。恭喜你给中村家生了这么好的后代。”
“谢谢您，金田先生。”
“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吗？”
“已经习惯了。”
“夫妻生活怎么样？再生个小弟弟或小妹妹吧。”
小草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金田见小草不做回答，就不再问下去了。继续逗着将星玩儿。
千代从后面走过来对金田说：“金田先生，大家等着您呢，您快进屋去吧。”
金田点点头走了。
千代漫不经心地对小草说：“金田先生本来不姓金田，因为他是金田太太家的倒插门女婿，所以改姓了太太家的姓，继承太太的父业，做了金田公司的社长。”
原来如此。“他和丽子的关系怎么样了？”小草问道。
“丽子总盼望着有一天金田能离开太太，和自己结婚，所以经常为此苦恼。”
“有这个可能吗？”小草又问。
“绝对没有。”千代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丽子比金田太太不知要漂亮多少倍。”
听了小草这个幼稚得不能再幼稚的问题，千代笑了。她接着说：
“男人有几个能为了女人抛弃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呢？女人对他们来说，无论是老的、年轻的、美的、丑的都一样，都不过是偶尔寻求一下老婆之外的刺激而已。特别是像金田这样有了地位的男人，何愁找不到新的刺激？丽子再漂亮也是个迟暮的美人。”
小草真佩服千代对男人看得这么透，心里不免对婆婆丽子可怜起来。
“千代、小草，快把将星抱进来。”屋里传来了丽子的呼唤声。
良一已经不在席位上了。来日本后，头一次见这样的场面，小草也只是拘谨地向客人点头、微笑，说一些简单的寒暄话。她感到很累，喝了几口红酒就抱着将星退下席去，回到自己的房间，哄将星睡觉。
将星睡着了，小草在他身边拿起本书看。
有人轻轻地敲门，小草放下书，打开房门一看，原来是金田康弘。
他大概喝了不少酒，花白的发间里露出泛红的头皮，衬托着放着红光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怪异。小草诧异他怎么知道自己的房间。
金田反身关上房门，对小草说：“杨小姐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上你了。”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抱住小草开始狂吻。
小草吓得要命，拼命挣扎着说：“金田先生，您喝醉酒了，被人看见不好，快放开我。”
金田却抱得更紧了，怜香惜玉地在小草耳边悄声说：“我不忍心看到这么漂亮的人嫁给神经病患者，你真可怜。”
除了物质金钱之外，男人的关心与热情也是征服女人心的武器。金田的话使小草内心不由一热，一丝感动油然而生，挣扎有名无实了。她木然呆站，任凭金田摆弄，耳边却响着千代刚才的话“女人对男人来说，都不过是偶尔寻求一下老婆之外的刺激而已。”
正当金田的手伸向小草的衣服里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将星被惊醒，哭了起来。小草连忙推开金田，整了整衣服，答应了一声。丽子推门走了进来，后面紧跟着黑夜女妖般的小夜子。丽子一眼看见金田在这里，脸立刻沉了下来，厉声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我想看看小将星。”金田狼狈不堪地回答道。
丽子怒容满面地对他说：“你太太在找你呢。”
“谢谢，我这就去。”金田说完，像个战败的狐狸，一溜烟走了出去。
屋子里空气紧张到随时就要爆炸，小草无语，只是怯怯地望着丽子和小夜子。丽子先是用锥子般的目光狠狠剜了小草一眼，接着骂了一句“你这个忘恩负义偷腥的野猫！”骂完便抱过将星，一拉门，走了出去。跟在后面的小夜子侧过脸来，向小草投过来一瞥。那瘦瘦的脸上分明堆着幸灾乐祸的表情，一瞬又换成了恶魔诅咒样的神情，她的目光仿佛是向小草扬起的魔杖，让她不寒而栗，骤然在眼前又浮现出了飘曳的烛光下，驱赶水死鬼的场面。
六
杨小草来到新宿的一家日语学校学习，这是丽子的要求。
千代对小草转达丽子的意思说：“今后孩子的教育由我来负责，你去日语学校学习日语，免得你们母子语言上不得沟通。将来将星上学后，有各种家长活动，你的日语不好，会让孩子感到难为情。”
本来生了孩子，小草有功，在中村家的地位得到了改善，却因为金田康弘而彻底摧毁了。丽子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视她为仇敌，连话都不跟她说一句。
小草对千代说明了那天和金田被丽子撞见的情况。
千代说：“你触碰到了丽子的最疼处。”
“我根本没想到金田先生会来到我的房间，而且他也只是说想看将星。”
她留了个心眼儿，没有把金田对她动手动脚的事告诉千代。
“我会说服丽子，但让她忘了这件事还需要时间，你先忍耐一下。”千代好心地说。
中村良一因为病情复发，女人们不愿意让将星看到发病的父亲，又把他送进了医院。
日语学校坐落在离新宿车站不远的地方，由两座白色的小楼和一个小小的操场构成。学校规模虽不大，但很有历史，在日本的日语学校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名校。学校的学生来自世界各地，但绝大多数都是亚洲人，亚洲人里的绝大多数又都是中国人。
学校分一年级和二年级，每个年级有六个班。小草已经来日本近四年，而且又生活在日本家庭里，所以插班进了二年级，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班里一共有25个学生，15个中国人，其余的分别有韩国人、泰国人、越南人和澳大利亚人。
日语学校每天上午学习，下午自习。说是自习，实际是给学生们提供打工挣钱的时间。因为学校里除了极少数人之外，其他人都要靠自己打工，挣出学费和各种生活费用。
第一堂上课时，老师先让小草站在讲台前，向大家介绍新来的同学。然后让小草用日语做自我介绍。小草向同学们先鞠了一躬，自我介绍说：“我叫杨小草，来自中国北京，来日本快四年了，但日语还是不行，今后和大家一起学习，请同学们多多关照。”
大家热烈鼓掌表示欢迎。
今天的课是语法课，用几个惯用词造句。
小草一直都是自学日语，跟中村家人说话，即使语法错了，彼此意思都懂，倒也无妨。可是用正确的日语表达，没有系统的学习就不行了。上了这堂课，她才感到自己的基础完全不行，课堂上的练习对她帮助很大，她后悔没早些走出家门，进日语学校学习。
课间休息时，有个女同学过来，主动跟小草打招呼。
“我叫朱玉芝，也是从北京来的，现住在东京大冢，来日本已经快两年了，请多关照。”
小草听她说从北京来，见到了老乡，非常高兴，自然话也就多了起来。
看朱玉芝的样子，可以感觉到她在日本一定生活得不轻松。她人很瘦，穿在身子上的衣服就像未成熟的女孩儿穿着大人的服装，周身显得空空荡荡。有棱角的脸上布着细细的皱纹，写下了一脸的苦难。眼睛不大，因眨眼频繁，再加上偶尔闪烁不定的目光，看起来有些神经质。来日本一边上学，一边打工真不容易，这是她留给小草的第一印象。
班里15个中国同学中，还有一对夫妇也是从北京来的。夫妇俩都在同一班里学习，实在少有。男的叫沙称心，女的叫李兰兰。听朱玉芝说，夫妇二人来日本前都是中国民族歌舞团的。男的是小提琴家，女的是舞蹈演员。男的气质不凡，人长得也很英俊，一看就知道是个艺术家。女的用亭亭玉立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1米70左右的身高，白净的鹅蛋形脸上有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长长的披肩发，走起路来非常潇洒，很像好莱坞女明星朱丽亚?罗伯兹。
艺术家夫妇在班里很少和别人说话，上课双双踩着铃来，下课铃一响，就双双离开学校。班里的同学都觉得他们俩是个谜，几个外国学生问中国人，
“他们俩是不是中国有名的模特儿？”
“他们俩是大艺术家。”有人揶揄道。
除了四个北京人外，还有六个上海人、一个四川人、一个哈尔滨人和三个福建人。大家都是上课在一起，下课后就各奔东西，忙着打工挣钱。
不知不觉，小草来日语学校学习已经一个多月了。每天课间休息，朱玉芝仍然喜欢跟小草聊。也难怪，四个北京人里，艺术家夫妇是不会参与和其他人聊天儿的。
一天，她拿出两个芝麻团，给了小草一个说：“给你尝尝，这是我打工的那家中华料理店做的。”
“已经好几年没吃中国点心了。”
小草想起了北京的各种小吃，怀着感激的心情说。
朱玉芝喜笑颜开道：“我们店里有包子、饺子、馄饨什么的，以后带你家里人来吃吧。”
小草连连点头说：“好、好，我一定去。”
麻团儿把她们的距离又拉近了一步。
五个月下来，小草的日语进步多了。只是在她上课的这些日子里，和儿子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她每天下课回到家里时，儿子不是已经睡觉了，就是由千代和丽子带出去散步了。看看无事可做，就复习和预习第二天的课。晚上，儿子睡在紧挨丽子房间的另一个和式房间，丽子的想法是免得孩子睡在床上，睡梦中从床上掉下来。
对一岁多的孩子来说，谁在他身边最长，照顾他最多，当然谁就是他的妈妈。
课间休息，依然跟朱玉芝聊天儿最多，彼此已经很熟了。小草家里的情况除了丈夫的病以外，基本都告诉了她。朱玉芝也把自己的现状告诉了小草。
“我每天下午和晚上都打工，下午在一家洗衣店，晚上在中华料理店洗盘子。”
“打两份儿工吃得消吗？”小草感到吃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