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这么干,每个月大概收入20多万,房租水电费和学费加起来要花去10万,剩下的就是生活费了。”
“你也够不容易的。”
“看你多好,什么都不用操心。”这是朱玉芝的心里话。
她闭口不谈在北京时做什么工作,是怎么来的日本。她不谈,小草也就不问。这种情况毫不奇怪,凡是来到国外的中国人,由于生活背景各自不同,彼此存有戒心的情况不少。
一天,回到家里,丽子、千代正和将星在院子里玩儿,小草放下书包,马上加入了进去。
她张开手,对儿子说:“将星来呀,让妈妈抱抱。”
将星歪着头看了她一眼,马上摆着小手说:“不,不要妈妈抱,要奶奶抱。”
小草笑着说:“你怎么把妈妈忘了?”说着故意做出要追他的样子。
小将星转身就跑,边跑边喊:“不要妈妈!不要妈妈!”
母子二人在院子里一个跑,一个追。
就在小草在后面喊“将星!别跑了,小心摔着”时,他跑到池塘边,脚底绊了一下,往前一扑跌进了池塘里。小草吓得魂不附体,赶过去,一把就把儿子从池塘里拉了出来。幸亏池塘浅,将星只是呛了几口水。她紧紧抱着浑身精湿的儿子,两腿一软坐到了地上,越想越后怕。
受了惊吓的将星大哭不止,那边正说着话的丽子和千代急忙赶来,不容分说从小草怀里接过将星就赶快抱进屋里。进屋后,将星止住了哭,众人见没事,才放下心来。千代抱着将星进浴室给他洗澡去了,丽子掩饰不住恼怒,质问小草,
“这孩子本来玩儿得好好的,怎么掉到池塘里了?”话语里充满指责。
“对不起,是我没注意。”小草自知理亏,只有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低头认错。
千代抱着洗完澡的将星来到客厅,将星看见她,立刻把头朝后一扭,连声喊:“不要妈妈!妈妈讨厌!”
她尴尬地望着儿子,伸出去想抱儿子的胳膊又缩了回来,不知如何是好。丽子从千代怀里接过将星,心疼地对孙子说:
“好孩子,你没事吧?告诉奶奶,什么地方疼?”
将星搂着奶奶的脖子说:“哪儿也不疼。”
丽子长出了一口气,扭过头对小草说:“刚才太危险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后悔都来不及了。以后将星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这是自金田事件后,丽子对小草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自己是个不合格的母亲不假,儿子的起居不能照顾,连话也说得很少,不受儿子欢迎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细想起来,也感到委屈,每天回家后,根本就没有单独和儿子在一起的机会,身边不是千代就是丽子。
她给儿子念故事听,丽子给千代使眼色,让千代对她说:“你的日语让这么小的孩子听,影响他对故事的理解,也影响他的语言表达能力,这样的事还是交给我们好了。”
她要抱儿子玩儿,丽子又给千代使眼色,千代就会对她说:“小孩子不能养成被抱的习惯。”
她要拿东西给儿子吃,她们又会说:“孩子不能养成爱吃零食的习惯。”
总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作为母亲基本该做的事都无法做,丽子显然在跟自己争夺做母亲的权力。
小草心中不快,她决心等日语学校毕业后,要把和儿子在一起的时间补上。
人的遭遇往往写在脸上,26岁的朱玉芝看起来倒像比小草大了几岁。
后来朱玉芝才一点一点地告诉小草她的具体情况。朱玉芝是通过前夫给办到日本来的。前夫先来日本,和另一个中国女人相好同居后,答应朱玉芝的离婚签字条件,把她也办到了日本。朱来日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上学,而是想干出个样儿赚大钱,给前夫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看看,出出自己的这口恶气。
为了攒钱,她省吃俭用,跟人合租两间一套的住房。房费倒是可以省出一半,但最近跟合住人总是为用水电和煤气的多少争吵不休。
一天,她气呼呼地告诉小草说:
“昨天我又跟她恶吵了一架,她让我滚出去,我还想让她滚出去呢。她每天回来洗澡用水特别多,而且电灯总是不关。”
“那你为什么不搬走一个人住呢?”小草有些不解,问道。
朱玉芝觉得小草的问题很奇怪,她瞪着眼睛对小草说:
“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难道你不知道吗?在日本租房时,要先预支两个月的房费作为押金和给不动产的中介费。”
小草恍然大悟,这才明白朱和她的合住人相互厌恶,却又搬不走的原因所在。
星期一一下课,朱玉芝便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拉小草来到操场边。
12月的天冷飕飕的,穿着大衣都觉得冷,这么冷的天没有什么人喜欢在操场散步。朱玉芝左右环视了一下周围,见附近没几个学生,正好是说话的机会,便对小草说:“这么长时间,我一直都把你当做好朋友,我想求你一件事,无论如何也请你帮个忙。”
一阵寒风吹过来,小草冷得直打哆嗦,还没来得及对朱的话反应过来,朱马上又说道,
“我能不能在你家借住两个月?”
“在我家住两个月?”
小草听了她的话一愣,万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不知做何表示为好。
见她踌躇的样子,朱马上亲热地挎上她的胳膊,边走边向小草解释她目前的境况。据朱玉枝说,目前她跟合住者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剑拔弩张、唯恐对方给自己下毒的地步。
“昨天我正在厨房做饭,看见那个该死的同屋手里拿着一袋莫名其妙的东西,仔细一看,她拿的是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再看里面装的是白粉面。她看我的表情特别不自然,我怀疑是不是什么毒药,就把所有的餐具都拿回自己的房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朱又接着说:“你家是有钱人家,一两间房子没有问题,我最多只住两个月,而且把现在的房费付给你,因为两个月后,日语学校毕业,我要上一个只要报名就能进去的大学,到那时,在离大学近的地方租房一个人住。”
一番话说得小草为难极了。朱的处境她也不是不能理解,按理说,已经到了有生命危险地步的话,无论如何两个人是无法在一个屋檐下再生活下去了。对一般人来说,应该考虑比起租房要多花两个月的押金和礼金,生命安全更重要。
本来这操场就冷得难耐,朱玉芝的话更让她觉得为难。她冷得一面搓手,一面跺脚,无论怎么说,她都没有可能给朱提供住处,她只好无可奈何地对朱玉芝说了实话。
“在婆婆家我也是寄人篱下,虽说不用操心学费、房费,可到现在为止,我每天得跟婆婆讨车钱和午饭钱。在家里什么主动权都没有,你的困难处境我特别理解,可是眼下,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被拒绝的朱玉芝当然满心不悦,她嘴上虽然说“那就算了,我也是有一搭无一搭,就当我没说好了。”心里却在愤愤地想,“这么一点儿忙都不帮,见死不救非人也!”
话说到这里,二人已经没有在这里受冻的必要了,朱拉着小草离开寒冷的操场,回教室上课去了。
后来二人课间仍照常闲聊,但自此朱玉芝的心里种下了对小草仇恨的种子。
七
丽子和千代带将星出去了。电话铃响,小草来到客厅拿起话筒,听到了话筒里的声音:“请问,是中村家吗?我是林雪影,可以和杨小草讲话吗?”
小草扑哧一笑说:“我是杨小草,你怎么说话客气得像个日本人?”
林雪影也笑了,“没想到是你接电话,这些套话都是我婆婆教的。”
两个人开始闲聊了一会儿,小草把日语学校朱玉芝的事告诉了林雪影。
林雪影在电话里说:“你拒绝她是对的,这样的事还得靠她自己解决。”
快放电话时,林雪影才想起打电话的主要目的,她赶忙告诉小草,
“我教课的那家中国文化学院现在需要一个中文老师,你能来吗?要是你能来,我马上向主任推荐你。”
电话那边的小草听了这个消息喜出望外,连声答应。
“太好了!我也正一直琢磨想找个工作做。我现在寄人篱下,经济完全不能独立,连上学的车费、饭费都得跟婆婆要,像个讨饭的。想给儿子买个生日礼物也做不到,说老实话,心理上的压力特别大。”
电话那边的林雪影连声说:“对!对!我特别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有过一段这样的时间。在中国我们都是独立惯了的人,到这里突然不能自主,心理上难以承受。等我问了主任,马上再和你联系。”
能在学院里教书,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丽子虽然没有在经济上难为过她,但毕竟不是自己所得,而且从小就羞于张口要钱。有了工作,可以随意支配花销,不必靠人施舍,心理上的压力会减轻。
她恨不得立刻就去学院上课,急切盼望着结果。
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日本各公司企业都开始把目光由欧美转向中国,纷纷在中国设立事务所,办合资企业,建工厂等,培养会中文的公司职员便成了当务之急。东京有几家专门教中文的学校,而其中这个中国文化学院是规模最大,且最正规的。这所学院里设有中文专业班,毕业后发给文凭证书,受到社会承认。不少毕业于学院的学生的去向是做翻译、公司中国室职员、日本语学校的老师,个别的还当上了大学老师。来学院上课的除了中文专业班的学生以外,白天是一些家庭主妇、退休老人、放假的学生等,晚上都是公司职员。他们下班后,来学院学习一个半小时中文,然后回家。
两天后,林雪影如约来了电话,她兴冲冲地告诉小草,可以去那个学院上课了。不过约她明天去学院跟主任见一面谈谈,估计只是个形式,肯定问题不大。
第二天,小草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到中国文化学院。
学院位于东京市中心的新桥。新桥车站广场上展示着日本历史上的第一辆火车头,车站因此而有名。人们约定见面地点时,往往一说在新桥车站火车头见,便像约定在涩谷八公铜像见面一样,人人皆知,无须再费口舌。新桥离银座也非常近,走过去,不过十几分钟就到,可以说,学院位于东京市中心的黄金地带。
中国文化学院的大楼一出车站便能看到。这所大楼里有很多公司和商店,还有诊疗所。学院在大楼的八层,有办公室和几个教室,占了整个八层的一半。来到大楼八层,小草就开始紧张起来,这是头一次在日本接受工作面试,自己的日语还不行,万一听不懂主任的话,面试就不合格了。
一点整,她敲开办公室的门。一个个子不高、面目和善,看上去大约有40来岁的中年人打开房门,对她说:“请进,您是杨小草吧?我叫栗原正史,请多多关照。”
字正腔圆的中国话,让小草吃了一惊,没想到主任竟说了一口这么地道的中国话。小草提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表情也自然多了。
主任引她坐到沙发上,不一会儿,敲门进来一个女职员,端在手里的托盘上,放着两杯茶,分别放到主任和小草面前,然后倒退着,边走边鞠躬地走出去后,轻轻带上了房门。
主任说:“我们边喝茶边聊吧。这茶是中国的花茶,学院办公室的人都喜欢。”
小草拿起茶杯一看,只见茶杯也是中国的,偷眼打量一下房间周围,发现墙上的画儿、茶几和插着花的花瓶都是中国的。真不愧为中国文化学院,想得这么细,她心里赞叹着。
主任问了问她在北京做什么工作,现在在日本做什么等,收下她拿来的简历,给她介绍了一下来学院学习的都有哪些人,详细说明了讲师的报酬条件。
一节课是两个小时,每周上一节课的话,一个月有两万五千日元。学院有寒暑假,假期没课时也发工资。不过,如果自己有事请假的话,因为要找人代课,就要扣去一次的所得。
介绍完这些情况,主任让她先回去,等办公室研究批准后,正式通知她。
正如林雪影所估计,主任的面试只是个形式。傍晚,小草就接到事务局的人来电话,通知正式录取她作为学院的讲师,从下星期开始就来学院上课。一星期上三节课,都是晚上6点半到8点半,教的对象是下班后来学习的公司职员。
小草算了算工钱,一个星期一节课2万5千的话,平均一个小时是3125日元。日语学校的学生在饭馆打工最多也就是一小时给900、1000日元左右。她有三节课,意味着可以收入75000日元。她兴奋起来,从下月开始,手头上终于可以有自由支配的零花钱,不必伸手向丽子要了。
她赶快征求丽子和千代的意见,因为一个星期有三天晚上要出去上课。本以为她们会阻拦,意外的是她们立刻表示支持,让她不用担心将星的事,尽管放心出去。这态度虽然让小草放下心来,但内心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机会难得,即使她们真的阻拦,她也会坚持出去的。
教课非常顺利,更让小草高兴的是还能在学院跟林雪影见面。她明白,学院之所以这么痛快地聘请她做老师,与林雪影在学院的口碑分不开。
林雪影的课是在白天,小草的课是在晚上,但学院里还有个人教授课。所谓个人教授课,是公司把马上要派往中国长期驻在的职员或干部送到学院,临时突击语言训练课。这样的课一般是两周左右,每天下午都有。小草上午去日语学校,下午没事,正好可以做个人教授。这一来,不但收入增多,而且还能和林雪影见面,有时候中午和她一起吃饭聊天儿,是小草最大的乐趣。
林雪影与几年前在飞机上的样子大不相同,以前黑瘦的脸现在变圆,而且很有光泽,头发剪成短短的男式发型,显得很精神而且健康。40来岁的人看起来和小草差不多大,两眼炯炯有神,说起话来仍然低沉动听。丈夫的前妻留下的两个孩子现在一个上高中、一个上中学,在教育上都是正需要钱的时候。特别是老大马上就要考大学,每天要去学塾,她在学院教课的工资都给两个孩子交了学塾费。
林雪影的丈夫每个月的工资说是60多万,可扣掉这税那税、各种生命健康保险,到手也就40来万。这钱再去掉住房贷款、汽车贷款,用来支付一家五口生活的费用只有20多万日元,绝谈不上是富裕家庭。小草家里有人照顾孩子,什么时候都可以出来,可林雪影除了白天能上课外,晚上基本都要在家做饭、照顾两个孩子和一个老人的生活,无法出来工作。
日本的教育现状很特殊,一般为了考上好的中学、高中或大学,学生每天上完学校的课后,要去私人经营的学塾再上几个小时课,当年的应考生甚至寒假暑假都要参加学塾组织的合宿。所谓合宿就是把应考生集中起来,住在避开城市的旅馆里,每天从早到晚辅导、模拟考试、再辅导、再模拟考试,反复训练学生的应考能力。除了要求孩子要有足够的耐力,还要求家长要有足够的经济承担能力。参加一个合宿,没有10万、20万日元是下不来的。为了孩子将来能上好学校、好大学,毕业后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家长们宁肯自己省吃俭用打工挣钱,也要供孩子去学塾。
这天吃午饭,二人要了意大利面和沙拉,看着沙拉里的西红柿,林雪影说:“我家房子是佐藤浩十几年前买的,那时还不是经济泡沫期,而且位置又在千叶县,所以房价相对便宜,院子相当大。当初佐藤想在院子里种果树花草,但工作忙得根本顾不上,就那么荒了些年。我到佐藤家的时候,满院子的荒草。”
“现在呢?你都种上花儿了吧?”小草想着中村家院子里的花儿问道。
林雪影摇头笑着说:“你猜猜!”
“种上小灌木了!”林雪影又摇头。
“那变成小池塘养锦鲤了。”
笑得林雪影前仰后合,连嘴里的面条儿都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