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家里的院子开垦成了菜地,种了西红柿、黄瓜、大葱、茄子什么的。尤其西红柿种得多。日本西红柿多贵啊!你看咱们盘子里的这块西红柿,少说也得5块人民币。”
的确,跟千代去超市买菜时,小草也注意到了,贵的时候一个普通大小的西红柿竟高达200多日元,相当于十几块人民币。
“你怎么学会种菜的?”小草对林雪影佩服得五体投地,继续刨根问底。
“我在陕西农村插队时,跟老乡干过种菜的活儿,这点儿手艺到这儿,派上了用场,人生真是不可思议。”
小草也在北京近郊插过队,虽说当时觉得苦得要命,可现在想起来,如今之所以有这么强的忍耐力(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完全是在那个年月里锻炼出来的。林雪影去的还是陕西,和北京近郊完全是两回事,那里的生活条件不知要差多少倍。
后来林雪影还告诉她,为贴补家里生活上的开支,她不但开垦菜地,还种草莓。现在夏天基本不用买菜,还有送给邻居的余裕。冬天她动手在院子里架起个小塑料棚,仍然种菜和草莓。圣诞节前后是草莓贵得要命的季节,她种的草莓又大又红,自家吃以外,还分给周围邻居一些。“再过几天,第二批草莓又熟了,到时你来我家让你吃个够,吃完你再给中村家带回去一些。”林雪影不无得意地说。
听得小草馋得直流口水,迫不及待要去尝鲜,二人相约下星期六去林雪影家玩儿。
八
2月已经有了春天的气息,虽然还很冷,但与1月的严冬有质的不同。
这天春光明媚,一早起来就让人感觉那么舒服。上午9点钟,小草开始动身,前往林雪影家。星期六的电车里,人不像平常工作日那么拥挤,电车里的人们睡觉的、看书的都有,也有东倒西歪地躺在座位上,一看就知道喝了一夜的酒。坐在小草对面的一个年轻女人拿着一面不小的镜子,不断欣赏自己的仪容,对脸上的妆修修补补,那镜子的反光晃来晃去,晃得人眼睁不开。
从她家到林雪影家车站,坐车花了一个半小时左右,不到11点,来到了千叶的秋川站。她下车后先给林雪影打了个电话,通知她已经到了车站,然后在车站里的商店买了盒点心和一盆花儿,准备带去。
没过多久,远远就看见林雪影推着自行车来接她了。
二人见了面,一问一答地说着,“路上顺利吗?”“非常顺利。”“坐了多长时间的车?”“大概一个半小时。”“几点从家里出来的?”“九点左右。”
就在她们说话的时候,小草意外地发现在车站走路的行人中,不断有人朝林雪影点头,对她微笑,打招呼,也有人问候她“你最近好吗?忙吗?”她十分纳闷,林雪影怎么会认识这么多人,憋不住问她道:“这些人你都认识啊?有这么多日本朋友可羡慕死我了。”
听小草这么说,林雪影不禁笑出声来,“我怎么认识得了这么多人啊!他们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们,别人跟你打招呼,也不能置之不理吧?”
一席话说得小草更纳闷了,她困惑地望着眼前这个好朋友。看她越发不解的样子,林雪影便向她解释。
“电视台曾经几次采访报道过我,我又在市政府做过几次心得体会的讲演,看过那个电视节目和听过讲演的人,有的人只要认出我,就跟我打招呼。可惜我一个都不认识。”
“唉,真想不到你还是个名人,从现在起,当对你刮目相看。”小草不无调侃道。
“但愿再过一段时间,人们把我忘了就好了。”林雪影不好意思地说。
一进林雪影家的院子,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几排一人高的塑料棚。林雪影掀开塑料棚的一角,让小草看棚子里面,只见棚里种着各种蔬菜,有黄瓜、西红柿、菠菜等。另一个塑料棚里全部是草莓。
“一会儿咱们俩一起摘草莓,这个季节的草莓特别甜,保证你喜欢吃。”
进了门,林雪影的婆婆已经在门口等候了,一连串寒暄后,主客进了客厅。
客厅收拾得一尘不染,可见婆媳二人的勤快。婆婆端来了茶和点心,对她们说了声:“你们慢慢聊吧。”就退了出去。
二人正说着话,门铃响了,婆婆去开门。
听到外面有人说:“知道你家来了客人,给你拿点儿吃的东西,和客人一起吃吧。”
婆婆连声道谢。待婆婆折回屋里,她手里拿着个小包,里面是几块小点心和几个苹果。
婆婆对小草说:“邻居看见你来了,说这是送给你吃的。”
说完,便走进厨房,把点心分别放进两个小盘子,又把苹果削好皮,切成几块,一起端到二人面前,嘴里催促她们,
“吃吧,你们一边吃一边看电视。”
说着,就把电视打开,又在电视下面的盒子里找出一盘录像带,要放给她们看。不用说,她肯定是要放介绍中国的录像,二人猜测。因为林雪影出去上课时,只要有介绍中国的电视节目,婆婆就给她录下来。
荧光屏上出现《外国媳妇奋斗在日本》的标题,林雪影一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真没想到她拿出这个带子让你看,这是电视台采访我的录像,没什么好看的,婆婆都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
“真的?有意思,我想看。”小草兴致勃勃地说。
录像的开场白中,解说员说:“目前,我国农村的大多数青年,特别是女青年不愿意再做农民,纷纷流向城市。农村人口急剧下降,农业面临危机。一些男青年即使想接替家业,从事农业,也面临不能结婚的困境。如何解决这样的矛盾,刺激农村人口上升,一些地区便想到了给农村青年找外国新娘。最近不少青年希望和中国女性结婚,原因何在?下面,就给观众们介绍一位同日本人结婚的中国女性的故事。看了这个故事,相信大家会从中找到答案。”
一个采访记者对着镜头说:“这就是我们要采访的这个家庭,请看这个院子。”
镜头对准院子里的一片菜地,镜头向红的、黄的、绿的各种蔬菜推近,最后定格在红红的草莓上。林雪影正在菜地里拔草,蹲在旁边的婆婆在摘菜。
小草冲林雪影一笑,继续专注地看。
电视镜头对准了婆婆,记者问她:“这些菜都是你儿媳妇种的吗?”
婆婆点头说:“是的,都是她种的。”
“媳妇来以前,院子也是这样吗?”
“不,以前院子的地都荒着,到处长着杂草。”
为了向观众做对比说明,电视映象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荒草地,另一部分是现在的菜地。
镜头又推向两个孩子,记者问:“请你们谈谈对中国妈妈的感想。”
大点儿的孩子说:“我妈妈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奶奶和爸爸带我们。自从来了中国妈妈,我们家的生活变了,她对我们特别关心,给我们做盒饭,送我们去学塾,开家长会,什么事都先想到我们和奶奶。”
小点儿的孩子说:“她还参加我们学校运动会呢,母子接力赛上,我和妈妈跑了第一名。”“以前我没想过去学塾的事,可是她一定让我们去学塾,对我们的学习管得特别严,老师说:‘你家来了个孟母。’奶奶也说,只有好好学习才能报答她。”
记者还采访了林雪影的丈夫佐藤浩和左邻右舍,人们都异口同声称赞她。有的人说:“别说一个外国人,就是日本人也做不到。”
记者对着镜头说:“观众朋友们,下面就向大家介绍这个出名的好媳妇,她叫林雪影,来自中国的北京,原来是外科医生,现在是好媳妇、好妈妈,还是好老师。”
镜头对准了林雪影,只见她竭力避开镜头,不好意思地对记者说:
“在中国的时候,我去过农村插队,得到过几年锻炼,所以才能做这些农活儿。我觉得我所做的事都是作为母亲和媳妇应该做的分内之事,没有什么特别的。”
后面的纪录片里还拍了她种菜、摘菜、跟婆婆学做饭、和邻居相处、在市政府做讲演的场面。
林雪影成了当地外国新娘的楷模。她的事迹报道引起了连锁反应,中国女性成了人们向往的媳妇模式,当地一些农家纷纷到中国给儿子找媳妇,都希望找个像林雪影那样既孝顺公婆,又贤惠的好媳妇,让农家有继承人。林雪影在日本给外国人树立了为人妻母的榜样。
小草被这个采访报道深深感动了。
她佩服林雪影的吃苦耐劳精神,明白了为什么在路上有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问候她,向她致意,正是她的所作所为感动了日本人。她在小草心目中更加高大了,原本对她向自己伸出援助之手的一片感激之情里又加上了尊敬。跟她在一起,小草感到内心有依靠。她就像教堂里最值得信赖的神父,小草愿意把内心的一切都倾吐给她。
九
我的血里曾燃烧过嫉妒的烈火,
若是我看到一个人得意忘形,
你就会看到我脸色完全发青。
我播下这样的种就收这样的草。
芸芸众生啊,为什么你们渴望
你们必然无法与人同享的东西呢
但丁《神曲》
马上就要从日语学校毕业了。除了小草以外,班里的同学都纷纷忙于应考大学。被东大、庆应大学和早稻田大学录取的人,如同被北大、清华录取了一般,喜气洋洋。其他的同学也都考上或找到了相应的大学。学业到2月底彻底结束,各大学开学都在4月中旬,因此,学生们有的利用这段时间回国探亲,有的留在日本继续打工赚钱。
在学校的最后一天,班里的25名同学和老师一起开茶话会,相互道别,留下通讯地址和电话,连平常不怎么和同学交往的艺术家夫妇也来向大家道别。朱玉芝要了小草的电话,并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平常见面只是问声好的舞蹈演员李兰兰来到小草身边,给小草的杯子里倒满了橘汁,又端起自己的杯子对小草说:“来,干杯!”两个人碰了一下杯,把橘汁一干而尽。
李兰兰说:“我早就想和你多聊聊,可是下了课就得忙着去打工,一点儿时间都没有。我考上了一个大学的预科班,将来做研究生,学日本文学。沙称心考上了另一所大学,学艺术理论。”
兰兰像放连珠炮般说完这一席话。真没想到,与外表不同,她是个快嘴快舌的人。
话说完,她掏出笔和一个记事本,让小草把地址、电话留给她。并把自己的电话和地址,包括北京的电话和地址都留给了小草。小草当然很高兴,就在李兰兰的记事本上给她留下了自己的联系电话和地址。
茶话会后,同学们开始分手告别了。朱玉芝叫住了小草。
她春风满面地对小草说:“我一直都觉得你的审美观特别好,穿的衣服总是那么大方漂亮。我就不行,不会买衣服。我明天要回北京探亲,得穿得漂漂亮亮的,让家人看了放心。你今天能陪我去趟百货商店,帮我选件衣服吗?”一脸期待的样子。
小草自上次拒绝了她后,对她一直抱有歉意,听她这么说,便欣然答应了她的要求。
二人出了学校,来到新宿的一家高级百货商店。
在商店里,朱玉芝什么都想看。她东看西看地看了衣服,又看化妆品,小草就一直陪着她转。在化妆品柜台上,售货员小姐给她示范化妆,还送给她不少小样品。眼睛不大、长得精瘦、棱角过于分明的她,经过化妆后,像变了个人,漂亮了许多。女人三分靠长相,七分靠打扮这话真是一点儿不假。
两个女人在商店逛得很开心,最后,朱玉芝还是觉得什么都太贵,也就什么都没买。正当二人考虑下步该去哪个柜台转时,她突然看了看表,对小草说:“对不起,我必须马上离开,打工的时间快到了,你自己慢慢转,我先走一步,咱们今后多联系啊。”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朱玉芝走后,小草一个人又在商店里转了一会儿,给自己买了件衣服后准备回家。她来到百货商店大门正要往外走时,突然背后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个中年男人,那人低声对她说:“对不起,请你来一下。”小草被搞得莫名其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那人微笑的脸上透着一股威慑力,使得她不由得跟着他来到商店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另外还坐着一男一女,冷冷的目光像四把利剑,在小草身上刺来刺去,刺得她预感到有什么不祥之事发生了。那男人一进屋,微笑立刻变成了满脸怒容,厉声命令道:“把你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
“为什么?”小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问了一句。
“有人检举你偷了我们商店的东西。”
这话就像一记重锤,她一下子被击懵了。愣愣地坐在椅子上,思维停滞,不知所措。
“别磨蹭了,赶快把赃物掏出来!”又一声严厉的命令。
此刻,小草才清醒过来,明白现在的处境,她只有忍住屈辱,把所有的东西都掏给他们看,才能证明自己清白无辜。
她把自己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钱包、记事本、笔盒、化妆包还有一本书都摊在了桌子上,让他们一一过目,三人当然没有发现什么。小草感到人格受到侮辱,她按捺不住愤怒,大声对他们抗议道:“是谁对你们说我偷了商店的东西?”
男人仍然厉声说:“我们有保护检举者的义务,当然不能告诉你是谁。最近商店里经常丢东西,很多都是外国人干的。”
小草气得发抖,大声质问道:“就因为我是外国人,所以我就是小偷吗?你们这完全是血口喷人!”
争吵间,女人站了起来,对愤怒的小草说:“请你把外衣脱下,让我看看。”
小草气哼哼地把西装外套脱了下来,递给那女人。女人拿起她脱下的外套,把手伸进口袋里去,从里面掏出了一块手绢儿和一个印章大小的盒子。女人把盒子举给小草和另外两个人看,小草定睛看去,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有如一个晴天霹雳,先把她击得昏死过去,接着又把她从昏死中击醒。
原来那个盒子是个精致的口红盒,上面还贴着6000日元的标签。她浑身血液都冻住了,不明白这盒口红怎么会跑到自己的口袋里。她拼命搜索记忆,回忆刚才跟朱玉芝在化妆品柜台看化妆品的经过。朱说要看看各种颜色的,售货员就把几盒口红拿给朱玉芝看。后来售货员又被别的客人叫走,等她再返回到她们这里时,朱把口红还给了售货员。肯定是这个恶毒的女人趁自己照镜子涂样品口红时,悄悄地把它塞进了她的外衣口袋里。
小草连忙向三个人说明情况,请他们相信自己是被人陷害的。但是不管怎样申诉,人证物证都在,她就是浑身有嘴也说不清了。小草被冤枉得号啕大哭,她咽不下这口冤气,坚决不承认自己偷了口红。
小草不懂,日本人非常憎恨小偷,常在超市或商店里设置监视器和一些装扮成客人的保安人员,小偷被抓住后,跪地求情且是初犯者,店主有时动恻隐之心,跟偷盗者的家里人联系一下,把他领回去就算了。但如果死不承认、态度不好,或是惯犯,就立刻报告警察,先拘留起来,那可就麻烦到底了。杨小草的大哭和坚决不承认都被那三人视为无理取闹和死不悔改,结果,连同物证被带进了警察署。
到了警察署,小草仍哭泣不止。警察见她哭得死去活来,滴水不沾,觉得她怪可怜,询问了情况,相信她没有说谎。当天晚上,给中村丽子打了电话,把情况在电话中向她说明一下,就让丽子把小草领了回去。丽子付了6000日元买下那支口红,出了警察署,当着小草的面扔进了垃圾箱。
和几年前杨小草离家出走,被丽子领回去一样,一路上,坐在出租车里的丽子头扭向一边,没和小草说一句话。到家已经是深夜了,二人都径直走进各自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