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气得死去活来，彻夜不能眠，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这几个月的日语学校生活，想着朱曾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朱玉芝为什么要陷害自己，如果说是因为上次她提出要在她家住两个月，而小草拒绝了她，可后来朱在态度上丝毫也没有表现出来记恨呀？况且朱还告诉她，自己已经找到房搬出去住了呀？小草百思不得其解，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朱玉芝陷害自己的理由。
“杨小草呀！杨小草，你这人傻就傻在这里。我也曾经告诫过你，那人非同一般之人。”冥冥中声音也在埋怨她道。
“我怎么能想得到她是这么可怕的人呢？”小草悔恨不已地说。
“你早应该想到，和同一个屋檐下的人闹得要动刀，这种人肯定是危险人物。”
“她陷害我，对她有什么好处？”小草越想越气说。
“塞内加有话，与善同样，恶也有快乐，有德之人为美善而愉悦，可耻之人为不道德而沉醉。你好好记住吧，今后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声音冷笑着告诫她。
“都怪我自己，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结果害得自己丢人现眼。”
“接受教训吧，以后千万不能随便和人交往。”声音换了语调，又好言劝道。
朱玉芝自从被小草拒绝，便怀恨在心。她想：“你杨小草不用打工赚钱就能上学，住高级住宅，穿漂亮衣服，而且还有一个漂亮儿子，什么好事都在你头上，求你帮个忙你都不管。而我呢？男人被拐走，边打工边上学，累得疲惫不堪不说，还碰上这么讨厌的同屋。我要是有钱，那至于活成这样。这世道太不公平，人生出来为什么这样不平等？”朱玉芝越想越气，整天生活在愤愤不平中。
嫉妒之心人皆有之。男人有，女人也有。女人容易同情弱者，对弱者动恻隐之心，但对强于自己的人易动妒羡之心。只是嫉妒而不加害于人的是心善的女人，而妒妇之辈则以用猛烈的妒火烧死烧焦对方为后快。炼狱里，但丁把嫉妒者灵魂的眼帘用一条铁丝穿透缝紧，让嫉妒者们的毒眼不再张开，因为嫉妒的产生来自于眼睛所见。
所罗门曰：“心里平静是肉体的生命，嫉妒能使人的骨头腐烂。”
弗朗西斯?培根曰：“嫉妒是一种最纠缠不休的感情，嫉妒亦是最卑劣最堕落的一种感情，因此它是魔鬼的固有属性，魔鬼就是那个趁黑夜在麦田里撒稗种的嫉妒者；嫉妒也总是在暗中施展诡计，偷偷损坏像麦黍之类的天下良物。”
朱玉芝的所作所为还应了罗素在《幸福论》中的话“世界上无论男女，有这么一种人，他们总认为自己是遭受忘恩负义、冷遇、背叛的牺牲者。这种人往往巧言善辩，很能取得人们的同情。”她每看到杨小草，便按捺不住心生恨意，她仇恨周围所有比自己过得好的人，特别是杨小草。但她不动声色，依然让杨小草觉得她是她的朋友。却在内心里天天盘算如何教训小草一番，让她后悔。
朱的目的达到了，日语学校让杨小草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十
接连几天，丽子没有露面，饭都是小草和千代一起吃。日语学校毕业后，不用一早就出门了。下午中国文化学院有课时去学院上课，晚上仍然是一个星期三节课。
自口红事件以来，小草除上课外，脑子里无时无刻不缠绕着这件事。她为自己为什么要跟朱这样的人打交道悔恨不已，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人格受到侮辱的这口气。她想找朱玉芝算账，当面问个究竟，扇她一个耳光，质问她为什么要陷害自己。可是，拨打朱留下的电话号码，里面传来的却是电话公司的录音：“对不起，没有这个号码，请确认号码后再打。”
可见朱玉芝用心已久且周密。
找不到朱，她想提出诉讼，状告朱的诬陷罪。她试探着问过千代，千代劝说她。
“你快放弃这个念头吧，日本和美国不一样，不是诉讼社会，在日本打官司会让你打得筋疲力尽，反而原告会落得赔了夫人又折兵。那个陷害你的人到底在哪里，你清楚吗？就算你知道她在哪里，让她吃了官司，她对你的仇恨加剧，你会受到更大的报复。你还是忘了这件事，接受教训，以后不要随便和这种人来往。”
千代的一席话说得小草哑口无言。
小草把这件事告诉了林雪影，林雪影的意见和千代一样，还加了一句，“像朱这种疾恶如仇的人，只是因为你拒绝过她一次，就对你下这样的黑手，如果你跟她计较起来，恐怕她会变本加厉，下更大的毒手，事情岂不更糟。”
小草左思右想，觉得她们的意见确实有道理，只好委屈自己，咽下这口气，放弃了教训朱的念头。
这天，丽子没有外出，全家人吃饭时，不知是小草多心，还是怎么回事，她总感到丽子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如同在看一个有偷盗斧子嫌疑的邻人一般，目光中明显带着审视和不信任。这目光让她不舒服，丽子明明知道口红事件是自己受了别人的陷害，可她为什么这样不信任自己？这顿饭吃得别别扭扭毫无滋味。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上午，千代敲了敲小草的房门，推门见小草正在看书，便对她说：
“我带将星出去散步，丽子在楼下客厅里等你，她有话要对你说。”
小草来到楼下客厅，丽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小草进来，便示意她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这是自金田事件、口红事件之后，丽子头一次正式面对小草。
她早就想到早晚有一天丽子会对自己大发雷霆。为了澄清冤罪，早在几天前就准备了一套据理力争的日语。
然而，丽子平静的脸上既看不出愤怒也看不出悲伤，她淡淡开口道：
“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你自从来到中村家，已经是‘二进宫’了。我们中村这个家族虽不是皇族、望族，却也是有头脸的世家。在你进这个家门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和警察打过交道。你来之后，出的这几桩事让我们丢尽了面子，我都无法面对良一的叔叔、姑姑和我娘家人。今后还不知会出什么事情，不知道还要去警察署和警察打几次交道，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惴惴不安。特别令我担心的是影响小将星的成长，中村家后人的母亲不该是这样。”
听了丽子这番话，小草明白了她想要说什么，这最坏的结果也是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请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考虑一下我和我儿子今后怎么办。”
小草用同样平静的话语回答了丽子。丽子没有料到小草会这样回答她，一瞬间，她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又恢复了镇静。
“好吧，请你好好想想，为了你自己和小将星的将来，我希望你能做出最合理的选择。不管怎样，你还是将星的母亲，我会考虑你今后的生活。”
小草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开了客厅。
说心里话，此时此刻的小草，倒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自从生下儿子之后，无形之中，她感到已经完成了上苍赋与自己的使命，她可以在任何时候都理直气壮地离开这里。她不止一次想过，中村家的确富有、舒适，可在这里，怎么都觉得自己就像养在笼子里的鸟，心理上有压力。看见良一就想起一场场可怕的一幕，金田的事让她永远在丽子面前抬不起头，如今又加上了口红事件。小夜子虽然不是中村家的家族，但她却随时能够决定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不知什么时候又要驱鬼闹妖的，这对小草来说，也是身心上的一个巨大压力。
她分明从丽子的目光中看出了“杨小草是个不但会偷男人，而且还是个三只手的女人”的含意。
生来倔强、性格独立的她强烈感到已经到了该离开中村家的时候了。
虽然她自当上学院教师起，就产生了摆脱寄人篱下的想法，只是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在日本站住脚，没有能力让儿子受到最好的教育。想到儿子的今后，看到儿子那可爱的小脸，什么寄人篱下不自由，什么精神上的苦恼都置之度外了。为了儿子，她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现在经丽子这么一说，她明白丽子已经完全对自己失去了信任，另一方面，她早就在冥冥中有种感觉，自从有了将星之后，中村家就不再需要她了，去日语学校学习只不过是为了疏远她，她在这里已经成了多余的人，这些都迫使她下决心离开中村家。
离开中村家，今后该怎么办？中国是不能回了。从这里搬出去，到外面租房一个人生活的话，靠学院的那点儿收入还是有问题，必须增加工作，才能养活自己和儿子。另一个问题是现在自己作为日本人配偶的身份拿到日本的签证，离了婚靠什么身份能拿到签证呢？丽子说得不错，儿子留在中村家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可以生活得无忧无虑。可是作为母亲，放弃对儿子的抚养权却是最痛苦的选择，是她连想都不愿想的事。
小草苦恼万分，只有跟林雪影商量怎么办，因为在日本她只把林雪影看做是自己的亲人。
林雪影赞成她选择走自己的路，但是她也认为想要继续留在日本的话，最基本的身份问题如果得不到解决，其他都是纸上谈兵。
她问小草，“你是否还有再婚的打算？”
小草用力摇头坚决地说：“我绝不准备再结婚了，我一生没有男人运。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独立，抚养儿子长大成人。”
小草自打知道中村良一有病，就抱定自己是个没有结婚命的人。第一次糊里糊涂地结了婚，只不到一年就糊里糊涂地离了。第二次结婚又是这个下场。叔本华议论“结婚不幸福”的话，早在中学时代起就已经刻在她的心灵深处，又经过两次不幸的婚姻，令她一想到结婚，就噤若寒蝉，生理上现出拒绝反应。
她对林雪影说：“能否和儿子一起生活，是我考虑最多的问题。”
“中村家能让你把儿子带走吗？”
“中村家肯定不会让步，但我是母亲，我有权力和自己的儿子生活在一起，他父亲没有抚养能力是我最强的申诉手段。”
“你觉得你现在有能力抚养儿子吗？”
小草低下头，叹了口气说：“我的内心很矛盾，儿子跟我生活的条件无法与中村家相比，让他跟我受苦又于心不忍，我苦恼就苦恼在这里。”
林雪影说：“既然这样，你跟丽子商量，作为离婚条件，提出让她考虑你的在留身份问题。还有，作为朋友我真心劝告你，儿子的抚养权你最好给中村家，这里是日本，让孩子生活在日本家庭，避免他从小承受不必要的心理负担，也是做母亲为儿子应该付出的牺牲。血浓于水，你是他的母亲这一事实任何时候都不会变，儿子长大后会理解你的。”
林雪影的话那么中肯，说得小草泪流满面。
林学影的话给了她信心和勇气，她决定按照她分析的办法去做。
两个星期后，小草找丽子谈，表示同意离婚，儿子可以由丽子抚养，但条件是自己能够经常跟儿子见面，并请丽子帮助解决签证问题。丽子听到小草答应离婚，而且同意将星让自己抚养，先是一愣，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她本以为小草会跟她大闹，同她争夺小将星的抚养权。
“你已经考虑好了吗？”她话中带着怀疑问。
小草点点头，没做任何回答。
在丽子的内心中，一种高兴中又夹杂着歉意的感情油然而生。她知道小草作为将星的母亲，与儿子一起生活是她当然拥有的权力，何况将星的父亲没有能力抚养。但她能做出这样的选择，足以证明她的坚忍、明智。
老实说，丽子对小草离开中村家，内心也很矛盾。这几年的共同生活，她对小草基本还是满意的。尽管她觉得小草不够活泼，不是那种无论在任何场合下都能释放女人魅力、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但她知书达理，是可以维持中村家体面的媳妇。可是每想到金田事件和两次进警察署的事，就心生不快。尽管没亲眼看到金田和小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关系，但丽子在感情上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而且今后将星长大，再有什么进警察署的事情发生，会给孙子的心灵造成创伤，这是断不能允许的，是残酷的。
其实，在丽子内心最深处还有个自私的想法，那就是小草已经完成延续中村家香火的使命，丽子的最大目的已达到，因此，小草的存在与否对中村家来说，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何况她还是只偷腥儿的猫，留在身边总是个祸害。只是该怎样解决她的签证是个问题，丽子决定咨询有关方面。
不久，丽子对小草说：“你可以办理在日本的永住权手续，但需要一段时间，我们从现在就开始着手办。”
一切都谈明白了，小草感谢丽子对自己的关心。拿到日本永住权，不存在去留问题，任何时候都可以和儿子见面，小草决定早日开始过独立生活。
和丽子谈话后，小草找到了一间住房，虽然面积很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个约十八平方米的房间，里面有一个小冰箱和空调，一张小小的书桌，书桌下面放了一把靠背椅。一张折叠的单人床。小小的洗手间里不但有抽水马桶，还有一个小到只能蹲在里面洗澡的澡盆和淋浴。窄窄的过道里一块凹进去的地方是个小小的煤气灶。整个房间擦洗得一尘不染，看得小草真想立即搬进去。房租一个月7万日元，的确贵了些，但只要在东京市内，不出这个价钱，根本就无法找到这种什么都有的住房。丽子陪小草看的这个房间，丽子对小草说：“就定下这个公寓吧。”她替小草付了相当于两个月房租的押金和礼金。
搬家那天，搬家公司的车来了，小草既没有什么太多的东西，也没有家具，即使有，那个小屋也放不下。上车时，丽子对小草说：“有时间你什么时候来玩儿都欢迎。”说完她交给小草一个信封，一再嘱咐她要小心收好。
千代带着将星出去了，不用说这肯定是丽子的安排。
小草有些难过，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几年，感情上有些难以割舍，她抑制住自己的眼泪，低下头向丽子深深鞠了一躬说：“几年来受到您不少关照，真是太谢谢您了。”说完便坐到卡车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去。
车开动了，回头看丽子在向她招手，她曾经生活了几年的那个熟悉的小院、小楼渐渐远了，苦辣酸甜一股脑涌上心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新家一切安排就绪，她坐下来打开丽子的信封，里面有20万日元的现金和一个存折。她打开那个存折一看，先是吃了一惊，蹦入眼里的若干个“0”让她眼花。她定下心来，仔细从个位开始数，存折上的数字竟是2000万日元，她以为自己数错了，又重新数了两遍，知道没有错。她叹了口气，心怀感激地收了起来。心想这笔钱绝不能动用，今后要靠自己的力量生活。
坐在这小小的公寓里，小草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回想起来，到日本进中村家可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中村良一有神经分裂症，而丽子瞒了自己，这是不幸。可退一步想，要不是良一有病，丽子怎么可能远隔重洋，到中国把自己领到日本来呢？来到日本后，不用打工赚生活费和学费，去了日语学校学习，见识了日本家庭的生活，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将星，这些收获不都是靠了丽子才到手的吗？难道说这不是万幸吗？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子的这句话是真理。
她想起了桥墩下的窝棚老人——小草心目中的圣者老子。她多么想再见到他啊！他该有77岁了，是不是还在那个桥墩下？还在拣易拉罐？早饭还是三明治和一盒牛奶？再煮上一碗香喷喷的咖啡？小草按捺不住内心的思绪激情，眼泪夺眶而出，她决心再去找老人，要告诉他，现在自己获得了新生，成了一个独立自主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