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实应该在令人迷惑的事物
向你发出第一支箭来的时候，
随着超脱了尘世的我翱然飞翔。
年轻美妙的姑娘，或其他虚空的事物，
都像昙花一现，不该把你的翅膀，
压得垂落下去，等待更多的射击。
年幼的鸟儿会被射到两三次，
但在羽毛已丰的鸟儿的眼前，
网罗应是白张的，箭该是虚发的。
但丁《神曲》
一
在中国文化学院上课是最惬意的事。小草任课的这几个班是学院新开的中文班，上世纪90年代初期正处于中国改革开放期间，为了吸引外资，中国政府给外资企业各种优惠政策，日本的不少公司看好中国的前景，纷纷涌入中国市场。中文热也是从那时起应运而生的。
那些下了班后来学院上课的公司职员认真无比。他们认识到学好中文，对自己的将来有百利而无一害。尽管在公司忙碌一天，但在晚上的课堂上还精神抖擞，大声跟老师念课文，回答问题。他们进步得很快，看到他们每周不断进步，小草也感到无比欣慰。她深知此份工作来之不易，全身心投入进去，大量的时间花在备课上。为了提高学生们的兴趣，还常给他们介绍课本之外的东西，比如讲个成语故事呀、教学生唱中国歌呀，或者背诵一首唐诗宋词什么的，尽量把课堂的气氛活跃起来。
工夫不负有心人，学生们对小草的反映非常好，他们在学院的教学情况调查书上，给予了她很好的评价。学生们的评价成了正反馈，小草的工作也随之增加了。除了每星期晚上的三节课外，学院后来又派她白天去几个公司教中文。企业出的费用较高，所以学院付给小草的费用也比三节课的高。此外学院还常请她做些笔头、口头的翻译工作，这样下来平均每个月能有近40万的收入，多的时候还能超过40万日元，经济上的完全独立更增强了她的自信心。
不过，情况并不能说完全顺利。
班里有个30岁左右的女学生，毕业于有名的女子大学，不用说是个才女。这天上课，内容是用课文里的“因为……所以……”一词造句。学生们造的句子五花八门，既可笑又可爱。
“因为我非常太胖了，所以我多吃了。”
“因为我学习的很多，我所以成功了汉语了。”
“因为杨老师给我们教中文，所以我们好了学习。”
对这些可爱的病句，小草在黑板上一一做了批改、解释。
轮到才女造句，她胸有成竹，大声念她的句子。
“因为完了选举，所以议员们太累了。”
小草对才女造的句子和其他同学的句子一样，在黑板上批改，并做说明为什么这个句子是病句。才女本来觉得自己正确，她认为小草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于是站起来大声说：“老师，我的意思您明白吗？”
小草回答说：“我明白。”
“我觉得你并没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
小草觉得有些好笑，便回答她说：“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这个句子不对。”
才女自尊心受挫，嘴里嘟囔着坐了下去。
正当小草在黑板上批改别的句子时，突然教室里发出一声轰响，小草吓得浑身一颤，急忙回过头一看，只见才女推翻桌子，踢倒了椅子，冲小草愤怒哭喊起来。
“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冷淡？你不公平！你不配做老师！”
小草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傻了，她愣在讲台前，不知如何是好，教室里其他的同学也都被这一幕吓呆，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才女的高声哭骂响彻楼道，招来了办公室办事员跑进来查看究竟。办事员见状，赶忙连安慰带哄地把才女带出教室，给小草解了围。楼道里的哭声仍然不绝，但教室里的人们长吁了口气，再看讲台上的小草早已泪流满面。
后来才女不再来了。据说她去了另一所中文学校学习，也跟那里的老师发生了同样的冲突。学校并没有为此事责备小草，因为教室里的同学都证明了才女的不是。从那以后，小草学聪明了，她吸取教训，深感过于认真是不行的，特别对待女学生，因为来这里上课的人既是学生，又是顾客，顾客就是上帝，不要惹恼了上帝砸了自己的饭碗。
星期三晚上的课有三个班，除了小草担任的一个班外，另外两个班分别由一个来自上海的男老师和一个来自湖北的女老师担任。来自上海的男老师50多岁，听说曾经是上海一家中学的语文老师，母亲是日本人，上世纪80年代初父亲去世后，随母亲回到日本。另一个来自湖北的女老师叫王萍，也是30多岁，人长得很漂亮，身材虽不高，但不胖不瘦，白净的脸上长着一双动人的大眼睛，属于画家笔下的美女型。三年前随丈夫来日本读书，丈夫现在庆应大学经济学部学博士课程，她的身份是陪读。
经历了口红事件，小草一直心有余悸，和日本人除了上课外基本没什么来往。和中国人除了绝对信任林雪影外，跟其他人也没有任何接触。和同一天上课的这两个老师之间的关系，仅限于在上课前点点头，说声“你好”，课间休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下了课再点点头说声“再见”，就离开学校回家。
工作稳定，有了不错的收入，虽然经济上不存在忧虑，可每天回到家只是一个人，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星期六、星期日两天几乎不用开口说话。过去在北京的娘家，曾经是那么盼望有个可以不和任何人打交道的场所，现在愿望实现了，感受却不同了，常会感到寂寞无聊。偶尔翻开几年前自己写下的日记，可以看到那时的心情。
1984年6月7日（天雨）“我爱孤独。因为孤独使我心静如水，使我感到圣洁无比。孤独让我伴随月光奏鸣曲漫步天际，我就是那智慧女神雅典娜，驾驭这世界的女王，我就是这孤独美丽世界的艺术女神缪斯。面对那明月、秋风，我就是诗圣杜甫、李白。”
看到此，她觉得当年的自己很可笑，提笔在这篇日记下方的空白处写下：
“我恨孤独。因为孤独使我像遭到遗弃的孤儿无依无靠。孤独把我排除出人间世界，让我像只躲在角落里舔着流血伤口的小兽。”
1990年7月3日
写完，合上日记本，开始听CD，但现在听到贝多芬的《第七交响曲》，和以前的感受却不一样了。她依然喜欢贝多芬，不过，此刻更喜欢他的钢琴奏鸣曲。
虽然没有和湖北人王萍聊过什么，但看得出来，她是个爽朗活泼的人。常在讲师室里跟几个日本办事员聊天儿，办公室的几个人都很喜欢她。由于她说起话来放机关枪一样快，成了讲课中的大问题，学生经常反映王老师说得太快，听不懂。王萍也知道自己的弱点，有意识放慢自己的说话速度，开始还好，但不知不觉又恢复了原速，如她本人所说：“性情所致，毫无办法。”虽然学生常抱不满，可王萍班的学生人数经常多得教室坐不下，且男性居多。无疑，不少年轻男性都是冲着她的美貌去的。
从经营角度上看，学院有这样能吸引学生的教师当然高兴，王萍成了中国文化学院的广告招牌。学院在报纸上登招募学生的广告上，有她的大照片，照片旁边写着“本学院的美女教师王萍（湖北出身）。”
据说，学院里有个从河南来的极其认真的女老师，她曾为此向学校提出过抗议，她对主任说：“中国文化学院不是酒馆、歌舞厅，而是培养人、教育人的地方，照片应该用孔子或孟子的，而不该是舞女的形象。”
听说栗原主任半开玩笑地回答她道：“学院就是培养人，也得有人培养才行啊。”
日本是个上下等级分明，要求下级绝对服从上级的社会。只要你在公司工作，那么你就是公司这部大机器上的一个螺钉，在你自己的位置上，固定好零部件是你的任务和职责。你无须去指责其他螺丝钉的作用，因为这是操纵机器的人的职责。
日本人一般很讨厌背后说别人坏话的人，但这绝不意味着日本人之间就没有嫉妒、排挤和打击别人的情况。争夺和嫉妒心是人类的通病，从呱呱落地之日起就带有的原罪，在哪里都不例外，只不过日本人在表现方式上有所不同而已。按照日本人的说法，日本是个很小的国家，背后说了别人的坏话马上就会传到对方的耳朵里，听到对方在说别人的坏话时，会联想到此人一定也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
不是知心朋友的话，日本人一般见面都是客客气气，说些什么“天气好”、“你身体怎么样啊”、“最近忙不忙啊”等无关痛痒的寒暄话。至于他们中的一些人对自己讨厌或嫉妒的对象，则采取不动声色的惩治方法。
河南女老师究竟是人太过认真，还是其他什么不得而知，不久，学校就不给她安排课了，理由是她班里的人数过少，作为班级不能成立。主任客气地对她表示，以后有机会一定请她再来。来日本时间长的人都很清楚，日本人的“以后有机会一定……”完全是一种敷衍对方的客套话。河南女老师气急了，就在主任跟她谈完这番话那天，在学院里哭闹了一番，把桌上茶杯里的茶泼到主任的脸上，然后再把杯子摔到地上，愤然离去。
自从这件事后，学院的主任、院长及其他工作人员逢人便谈中国女人的厉害，搞得小草等人也很尴尬。这种大闹的办法在国内常见，比如路上对骂，大打出手。对一般人来说是一种出气的办法，见怪不怪，不以为怎样，但在日本却极为罕见。换上日本女人遇到同样的情况，她们会采取不动声色的态度先离去，然后去“苦情中心”诉说自己受到所在部门的权力压迫，诉诸法律。即使告不赢对方，也可以收到一些抚慰金，心理上会平和一些。
后来河南女老师留学的大学需要一名中国讲师，知道她在中国文化学院有过教中文的经历，就向学院询问这个女老师的情况。听了学院的反映，大学自然打消了要聘请她作客座讲师的想法。真应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格言。
二
搬离中村家独立生活半年了，期间小草每周都要去看望儿子将星。
这天，她来到中村家刚要按门铃，隐约听见院子里将星的声音在喊：“妈妈，快看！”儿子在喊自己，她兴冲冲地答应着，正要推开院门进去，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女人声：“将星，小心别掉下去！”小草愣住了，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急忙从铁栅栏门朝院子里望去，只见一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女人正蹲在儿子身边看池塘里的鱼，女人双手搂着儿子的腰，怕他掉下去。
她脑子乱了，闪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中村良一又结婚了，儿子有了后妈。她眼前发黑，身子开始摇晃，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茫然不知所措，下步该怎么办？是进去，还是回去？想站起来，但浑身无力站不起来，就那么一直坐在中村家大门外。
千代出来取报纸，一眼看见坐在地上的小草，心里疑惑，听见院子里的将星又在喊：“妈妈！看那条鱼！”便什么都明白了。她推开大门，扶起小草，拍了拍她身上的土，高声对院子里的人说：“来客人了。”小草被千代拉着进了院子，陌生女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冲她点了下头，算作致意。
那女人对要跑过来的将星说：“将星，快去告诉奶奶，来客人了。”说完便拉着他的手向房门走去。将星回过头来，怯生生地望了小草一眼，那目光里分明带着迷惑，跟着女人进了房门。看着目光呆滞的小草，千代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丽子已经在沙发上等候，女人领着儿子不知去了哪里。小草坐下默默不语，投向丽子的目光在问：“能给我解释一下吗？”丽子脸上现出尴尬，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幼儿园里经常有各种活动需要母亲参加，别的小朋友都是母亲来，可将星只能是奶奶来，为了不影响他的心理健康，就给他找了个妈妈。”
多么天经地义、无可非议的理由，小草无言以对。
离开中村家，小草一路都在想儿子回头望着自己的神情，她心如刀割、泪如雨下。这么小的孩子不能和亲生母亲一起生活是残酷的，但有丽子和千代，她对儿子一百个放心。如今却多出了个“妈妈”，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她难以承受，她感到儿子被人夺走了，丧失感使她陷入了极度的悲哀。看望儿子是她人生最快乐的事，她每天看日历，数日子，确认再有几天才可以看到儿子。可刚才丽子的意思分明在告诉她：“今后最好少来这里。”她的理由非常充分，“你来了，会影响将星的情绪，也会影响他和新妈妈的关系。”丽子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完全清楚，为了儿子，小草可以做出任何牺牲。
心空荡荡的，今后该怎样做，她找不到答案，踉踉跄跄摸回了家门。
一天晚上，丽子来电话说有个叫李兰兰的给小草打过两次电话，她让小草记下李兰兰的电话号码，并让她给李兰兰回电话。
小草记起了李兰兰，那个和小提琴家丈夫形影不离的舞蹈演员。
经历了“口红事件”的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脆弱到翅膀随时都可能被折断。一想到新宿的日语学校，眼前立刻就浮现出朱玉芝那张可憎的面孔，她越是想要忘掉这件事，这可恶的记忆就越清晰，就像那梅花针一样不时出来折磨她。有时半夜会梦见朱玉芝又来找她，挎着她的胳膊来到学校的操场，她竭力要摆脱那只挎着她的胳膊，却怎么也摆脱不掉，急得她狂呼乱叫，从梦里惊醒，醒来后仍心跳不止。
是否与李兰兰联系，小草犹豫不决。除了林雪影，她对任何同胞都不敢相信了，她生活在一片孤独之中。她并不是生性就喜欢孤独，34岁的她经历了太多太多，她感到人生疲乏，迫使自己离群索居。支撑她精神世界的是儿子和那个窝棚老人，还有林雪影。
她打电话问林雪影：“我应该给李兰兰回电话吗？一日遭蛇咬，十年怕井绳，真怕再遇上什么朱玉芝之类的人。”
电话里林雪影说：“你把自己封闭在了你个人的世界里，这种做法不会医治好你的精神创伤，你如果换个想法，考虑用宽恕洗净自己的伤口，或许你就坦然了。”
“什么叫用宽恕？是原谅朱玉芝吗？”小草问。
“所罗门曰‘恨你的人饿了，要给他饼吃；渴了，要给他水喝。因为你这样做，就是把炭火放在他头上。 ’”
“耶稣告诫门徒‘有人掴你的右脸，就连左脸也转过来让他掴。有人对你说，想要得到你的里衣，就连外衣也给他’，‘爱你们的仇敌，为迫害你们的人祷告。 ’”
“你和我都是普通的人，不可能完全做到神的要求，但我们可以尽量靠近。”
小草怎么也不理解，她迟疑着说：“让我爱仇敌朱玉芝？这怎么可能做到呢？”
林雪影说：“我觉得圣经上的意思还是劝说人们做人要宽大为怀，世界上像朱玉芝那样的人并不属于多数，为了一个人你拒绝大多数，也说明了你的偏执。当你敞开胸怀，接纳别人时，你会发现世界上还是善人居多。”
电话这边的小草无言，她开始接受林雪影的观点了。
林雪影还给她说了很多做人的道理。
“一个人生活在人的群体里，就决定了你不可避免要与人打交道。朱玉芝陷害了你，让你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但你也要记住，算计别人的人自己也是很累的，因为怨恨需要付出更大的能量。”
“她应该知道我在中村家的处境。”
“站在她的立场上看，她只知道中村家是有钱人，腾出一间房子算不了什么。她并不了解你在中村家的真正处境，当她需要住处时，你拒绝了她对你提出的要求。”
“但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走陷害人的极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