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封信写于庆历六年。主要方面是进言，顺带写了次要的几件事。进言讲了三方面
的事。三者之间作了安排：一是广纳忠言；二是使民富裕；三是听了就要实行。三方面都是昌盛朝代所需要的，但对当时北宋而言，确实至关紧要。第一条，要求君上及执政者识才、用才要言听计从下决心实施。第二条，关系国计民生，讲改革军制，用历史上行之有效的屯田练兵和轮流转换代替当时的终老养兵；再就是限制佛老，以此充实国库，减少开支，减轻民众负担。第三条，讲有好的策略、主张要下决心实行。由此可见晚些时候王安石的改革不是偶然的，改革已是有识之士的普遍要求。除此之外，顺带写了与个人有关的三个要求：一、请求欧阳修举荐自己。一则自己对欧阳修异常景仰；二则自己家境生计艰难；三则——这 是主要的，自己有经世济民之心，也有这方面的才干。二、请求欧阳修为自己的先祖父撰写神道碑。三、请求欧阳修推荐已经考中进士，但尚无人了解的王安石给朝廷任用。这不是泛泛的私交之荐，历史已经证明曾巩确有知人之明。自己尚求人举荐而又急切企盼举荐朋友，这种精神确实可贵。这些内容，先是条分缕析，然后逐一叙述，条理异常清楚。为了突出进言内容的紧迫，除斟酌先后次序外，还物别注意了句式的选择：一曰急……之为事；二曰急……之为事；三曰急……之为事。使形式更好地为内容服务。至于情真意切，读后自会有深切体会。
【原文】
舍人[1］先生：当世之急有三：一曰急听贤[2］之为事；二曰急裕民[3］之为事；三曰急力行之为事。
一曰：急听贤之为事。夫主之于贤，知之未可以已[4］也，进之[5］未可以已也。听其言，行其道于天下，然后可以已也。能听其言，行其道于天下，在其心之通且果[6］也。不得其通且果，未可以有为也。苟有为，犹膏肓之不治，譬癃庳之老也[7］。以古今治乱成败之理入告之，不解则极[8］论之，其心既通也，以事之利害是非，请试择之，能择之，试请行之，其心既果也，然后可以有为也。其为计虽迟，其成大效[9］于天下必速。欲其如此，莫若朝夕出入在左右，而不使邪人、庸人[10］近之也。朝夕出入在左右，侍臣之任[11］也，议复之其可也。一不听，则再进而议之，再犹未也，则日进而议之，特其听而后可也。置[12］此虽有他事，未可以议也。昔汉杀萧望之[13］，是亦有罪焉。宣帝使之傅太子，其不以圣人之道导之邪，则何贤乎望之也[14］？其导之未信而止也，则望之不得无罪焉。为太子责备于师傅，不任其责也，则责备于侍臣而已矣。虽艰而勤，其[15］可以已也欤？今世贤士，上已知而进之矣，然未免于庸人、邪人杂然而处[16］也。于事之益损张弛有戾[17］焉，不辨[18］之则道不明，肆力[19］而与之辩，未必全也。不全，则人之望已矣，是未易可忽也。就其所能而为之，则如勿为而已矣。如是者，非主心通且果，则言未可望听，道未可望行于天下也。寻其本，不如愚人之云尔[20］，不可以有成也。
二曰：急裕民之为事。夫古以来可质[21］也，未有民富且安而乱者也。其乱者，率常[22］民贫而且不安也。天下为一，殆[23］八九十年矣，靡靡然[24］，食民之食者，兵、佛、老也。或曰：削之则怨且戾[25］，是以执事望风惮[26］言所以救之之策。今募民之集而为兵者，择旷土而使之耕，暇而肄[27］武，递人而为卫[28］，因弛[29］旧兵。佛老也，止今之为[30］者，旧徒之尽也不日[31］矣。是不召[32］怨与戾而易行者也。则又量上之用而去其浮，是大费可从而减也。推而行之，则末利可弛，本务[33］可兴，富且安可几而待也。不然，恐今之民一二岁而为盗者，莫之能御[34］也，可不为大忧乎？
他议纷纷，非救民之务也。求救民之务，莫大于此也。不谋此，能致富且安乎？否也。
三曰：急力行之为事。夫臣民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皆不为其所宜乱之道[35］。今之士悖[36］理甚矣。故官之不治[37］，不易而使能，则国家虽有善制[38］不行也，欲易而使能，则一之士[39］。以士之如此，而况民之没没[40］，与一有骇而动之者，欲其效死[41］而不为非，不得也。今者更贡举法数十百年弊[42］，可谓盛矣。书下之日，戾夫[43］惧，怠夫自励[44］，近世未有也。然此尚不过强之于耳目而已，未能心化[45］也。不心化，赏罚一不振焉，必解矣。欲洽[46］之于其心，则顾[47］上与大臣之所力行如何尔。不求之本，斯已矣；求之本，斯不可不急也。或曰适时而已耳，是不然。今时谓之耻且格[48］焉，不急其本可也。不如是，未见适于时也。
凡此三务，是其[49］最急。又有号令之不一，任责之不明，当亦速变者也。至于学者策[50］之经义当矣。然九经[51］言数十万余，注义累倍[52］之，旁又贯联[53］他书，学而记之乎？虽明者[54］不能尽也。今欲通策之，责[55］人之所必不能也。苟然[56］，则学者必不精，而得人必滥[57］。欲反[58］之，则莫若使之人占一经也。夫经于天地人事，无不备者也。患不能通，岂患通之而少邪？况诗赋论兼出于他经，世务[59］待子史而后明，是学者亦无所不习也。此数者，近皆为蔡学士[60］道之，蔡君深信，望先生共成之。孟子称：乡邻斗，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61］。然观孟子周行天下，欲以其道及人，至其不从而去，犹曰：王庶几改之，则必召予[62］。此其心汲汲何如也？何独孟子然，孔子亦然也[63］。而云云者[64］，盖以谓颜子既不得位[65］，不可以不任天下之事责之耳。故曰：禹、稷[66］、颜子易地则皆然是也。不得位则止乎？不止也。其止者，盖止于极[67］也，非谓士固若狙猿[68］然，无意于物也。况巩于先生，师仰[69］已久，不宜有间[70］，是以忘其贱而言也。
愿赐之采择[71］，以其意而少[72］施焉。
巩闲居江南，所为文无愧于四年时，所欲施于事者，亦有待矣。然亲在忧患中，祖母日愈老，细弟妹多[73］，无以资[74］衣食，恐不能就其学，况欲行其他耶？今者欲奉亲数千里而归先生，会须就[75］州学。欲入太学[76］，则日已迫[77］，遂弃而不顾，则望以充父母养者，无所勉从[78］，此岂得已哉？韩吏部云：
诚使屈原[79］、孟轲、扬雄、司马迁、相如进于是选，仆知其怀渐，乃不自进而已尔，此言可念。失贤师长之镌切[80］，而与众人处，其不隐于小人也，其几矣[81］。早而兴，夜而息，欲须臾惬然[82］于心不能也。先生方用于主上，日入谋议天下，日夜待为相[83］，其无意于巩乎？故附所作通论、杂文一编[84］，先祖述文[85］一卷以献。先祖困以殁[86］，其行事非先生传之不显，愿假辞刻之神道碑[87］，敢自抚州傭[88］仆夫往伺于门下。伏惟不罪其愚[89］而许之，以永赉[90］其子孙，则幸甚[91］，幸甚。
巩之友王安石[92］，文甚古，行甚称[93］文，虽已得科名[94］，居今[95］知安石者少也。彼诚自重[96］，不愿知于[97］人，尝与巩言：“非先生[98］无足知我也。”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时所急，虽无常人千万，不害也；顾[99］如安石，不可失也。先生傥言[100］焉，进之于朝廷，其有补于天下。亦书其所为文章一编，进左右，幸观之，庶知巩之非妄[101］也。鄙惓惓[102］，
其大抵虽如此，其详可得而具邪。不宣。巩再拜。
【注释】
[1］舍人：官名。执掌文书诰令。欧阳修庆历八年（1048年）转起居舍人。[2］听贤：听取贤能之人的意见。为事：“以……为事”之省。[3］裕民：富民，使百姓富足。[4］已：完结，了结。[5］进之：使之进。即任用他。[6］通且果：又通又果断。[7］苟有为，犹膏肓之不治，譬癃庳之老也：这句疑有字词错漏。否则，上下文不协。不，疑为可，老前疑有未字。膏肓：古人以为医药不到之处。癃庳：疲弱、痛麻木之病。[8］极：最，最大限度。[9］成大效：成就大效果。即取得大成效。[10］庸人：平庸之
人，不高明之人。[11］任：责任，职责。[12］置：放着，摆着。[13］萧望之：西汉东海（今山东郯城西）兰陵（今山东苍山县西南兰陵镇）人，后迁居杜陵（今陕西西安市东西）。
字长倩。官至太子太傅。宣帝疾深，受遗诏辅政，领尚书事。元帝即位，望之以师傅见重。
对政务，多有揪正之处。后为弘恭、石显所陷，饮鸩自杀。[14］何贤乎望之也：萧望之贤什么呢？[15］其：加强反问。译为怎么。[16］杂然而处：错杂地相处。[17］益损：增加、减少。张弛：紧张、松弛。戾，违背、违反。[18］辨：通“辩”。[19］肆力：不顾一切地尽力。全：万全。[20］尔：语气词，相当于“而已”。[21］质：就正，请评定。[22］率常：通常。[23］殆：将近，近于。[24］靡靡然：这里是奢侈、浪费的样子。[25］怨且戾：怨恨和反对。戾：违背，违反。[26］惮（dān）：畏惧，惧怕。[27］肄：练习，学习。[28］递：轮流，顺次。卫：卫士。[29］弛：解除。[30］为（wéi）：指出家做僧道。[31］不日：不须几日之省。[32］召：招来。[33］本务：指农耕。末利：农耕以外的其他事务。[34］之：否定句中代词宾语，前置于动词前。[35］宜乱之道：适宜作乱的主张、思想、学说。[36］悖：违背。甚：厉害。[37］官之不治：官不治他们。之，他们。[38］善制：好的规章制度。[39］一之士：全在士。[40］没没：蒙昧不开化的样子。[41］效死：献死。等于说宁愿死。[42］更：变更，改革。贡举法：秦汉至隋、唐以前，地方逐级向上推荐人才，由中央政府授以官职的办法。唐以科举考试取士，考取了，按标准授以官职。科举取士也沿称为贡举法。贡举有假，科举考试弊病也不少。[43］戾夫：贪暴之人。[44］怠夫：懒惰之人。自励：自己激励、自己振作。[45］心化：心变化。[46］洽：和谐、融洽。[47］顾：只（看）。上：对当政帝王的称呼。[48］耻且格：《论语·为政》：“有耻且格。”意思是知道耻辱（羞耻）将自己纠正。耻，耻辱。且，将。格，纠正。[49］其：代词，指三务。[50］策：动词。策问或策对。科举考试，用政事、经义等设问，写在简策上，使之条对。[51］《九经》：儒家学派尊奉的九部著作，即《易经》《书经》《诗经》《左传》《礼记》《仪礼》《周礼》《论语》《孟子》。
（此为宋刻九经，后世又有不同。）[52］注义：解释意义。累倍：若干倍。[53］贯联：这里是牵连的意思。[54］明者：聪明的人。[55］责：苛求。[56］苟然：假如这样。[57］滥：越出规格。[58］反：这里是纠正的意思。[59］世务：时务，当前的重大事情或客观形势。子史：诸子著品和史书。[60］蔡学士：曾巩有一信给他，称他为“谏院学士”。[61］原句见《孟子·离娄章句下》：“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乡邻：同乡之人。被发：披发。缨本是帽系，忙于救乡邻之斗，不及戴冠再系带，现在是帽系并帽加在头上。惑：疑惑。[62］原句见《孟子·公孙丑下》：“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这是孟子离开齐国时说的话。当时齐宣王伐燕。孟子不赞同。庶几：也许。汲汲：急切的样子。[63］孔子亦然也：孔子也是这样。《论语·微子》：“齐人归女乐，季桓子之，三日不朝，孔子行。”讲孔子等待三天，只好离开鲁国。[64］而云云者：相当于“这样说的意思是”。云：如此，这样。[65］颜子：颜渊。不得位：颜渊未做官，所以这样说。[66］稷：农官名。周始祖弃曾任稷。这里以稷称弃。[67］极：（做官的）标准、要求。[68］狙（jū）猿：猕猴，长臂猿。[69］师仰：像对待老师一样地敬仰。[70］间：隔阂、疏远。[71］愿：希望。采择：选择、采取。[72］少：稍微。
[73］细弟妹多：作者有四个弟（牟、宰、布、肇）九个妹。细，小。[74］资：资助，供给。[75］会：遇上，逢上。就：到。[76］太学：古代学校名。即国学，供贵族、官僚子弟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