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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2)

来日无多,时间一天一天地快速过去。面对死亡,杨仁山内心坦然,一颗学佛的心灵,是无惧生死的。他留下遗嘱,丧事一切从简从快,不要尊礼守丧,紧要时大家都走,我在这儿跟着经房和经版,经版在哪儿我墓在哪儿,经版是不准动的。遗嘱录下后,他要两个儿子和弟子们签字遵守,然后托付各位弟子们,以后要多多关照他的几位孙子辈。弟子们都一口答应。后来杨步伟留学日本及回国在北京开办私人诊所,几位弟子们都兑现了诺言,帮忙出了力。

办完这件事后,杨仁山做了一个重要决定,召开“佛学研究会”的临时会议。日期定在一个星期后的十月八、九两日召开,内容是讨论维持保护刻经处的办法;报告刻经处托付三人之事,由会议追认,以示公意;杨仁山辞去会长一职,推选新的会长。

当时,“佛学研究会”的成员散处京、沪各地,要在一个星期后聚齐,确实很难。陈宜甫建议延期举行。杨仁山说:“日期不能迟,迟则不及矣。”陈宜甫虽不甚明白杨仁山这句话的确切含义,但师命不可违,他立即到邮局拍电报给各位会员。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到了十月七日傍晚,京、沪各地的会员全部如期到达南京。他们到刻经处拜访了杨仁山后,定于第二天下午二时在蒯若木的住宅碑亭巷开会。

五、斯人往矣

十月十八日这天上午,躺在病床上的杨仁山叫来陈宜甫,对会议的有关事项再次作了交代,并让他作了记录。然后,叫他早点过去,布置会场,作会议前的各项准备。陈宜甫离开后,11点多钟,孙女杨步伟坐在床前陪伴着杨仁山。杨仁山说:“我病了这么久,都给你们拖累了。你到对面房里我的纱柜里睡睡去吧。”对面的套房里,睡柜的四面都安了铁纱门,平常夏天,杨仁山就在里面看书睡觉,又凉快又没有蚊子。杨步伟按爷爷的吩咐就到里面去睡了。

中午过后,杨仁山起身叫家人给他打水洗脚,剪指甲。洗脚的时候,他嘴里喃喃自语:“此时人当到齐矣。”过了一会儿他说:“此时已开议矣。”指甲剪完以后,他又说:“此时,刻经处事当议定矣。”说完脸上现出欢喜之色,对身边的人说:“余心放下,毫无挂碍,可以去矣。”

会议确如杨仁山所估计的那样正在进行着,但此时的杨仁山已经毫无挂碍,准备去矣,他要到西方极乐的世界里去了。他起身去小解了一次,然后,于平常打坐念佛的位置,面南而坐,身体端直,坐定以后,开始高声念佛。念了一段时间,他的眼睛渐渐地闭上,声音也渐低渐微了……

近代中国佛教复兴的一代大功臣,一生矢志不渝刻经流通的杨仁山于这渐低渐微的念佛声中,渐渐地瞑目西逝了。

杨仁山曾嘱咐子媳,说:“我之愿力,与弥陀愿力吻合,去时便去,毫无系累……尔等勿悲惨,一心念佛送我西去,如愿已足。”

现在,他真的是“去时便去,毫无系累”。睡在套房里的杨步伟听到二表姐在喊:“快来人啊!”她立即翻身起床,看到爷爷的头抬了两下,就没气了。家中的人将他身体轻轻放下,移到床上,按照他生前的嘱咐,一起跪拜念佛。

在蒯若木家的会场上,会议已经通过了若干项决议,并拟定了草案,准备会议结束后就送给杨仁山审阅。就在这时候,杨家来人,急速奔告:“老居士已西去矣。”闻听此语,在场会员竟不敢相信,皆为之惊愕,立即一起驰归刻经处。

杨仁山真的永远离他们而去了。

当天晚上,研究会的成员再次聚集在蒯若木家,讨论决定成立金陵刻经处董事会,推选梅光羲、吴康伯、欧阳柱、狄楚青、叶子贞、梅光远、李证罡、王雷夏、李晓暾、蒯若木、濮伯欣等11人为董事。董事会成立后,立即召开会议,制订简章,按杨仁山生前的安排,规定三人各负专责:陈樨庵负责印刷流通,欧阳渐负责编校经典,陈宜甫负责外来交涉事项。事关全体者,三人共同处理决定。当时准备加余同伯为交际,但余同伯因搞革命活动,当夜即赶赴上海,故作罢。

至此,研究会完成了杨仁山所托付的大事,刻经处将按照董事会章程延续办下去。后继有人,杨仁山心愿已遂,他真的能安心而去了。

杨仁山的遗体于第二日午夜入殓。第二天早晨,抚摸他的身体,从头至足,仍然有常人的体温,脸色不变,肌肤细滑不冰。

六、经版所在遗体所在

“经版所在,即吾之遗体所在。”这是杨仁山遗言中的话,透出的意思是永远与刻经处在一起,永远守护刻经处。

杨仁山逝世后的第七年,安葬他遗体的墓塔建成,位置位于深柳堂后、经版房前,是一幢仿印度式样的建筑。从塔基到塔顶高815米,加塔台073米,总标高888米。六角形塔基面积144平方米。塔身像一只大钟扣在塔基上。前面大门上方为圆形,里面有一块水泥碑,高195米,宽097米,上刻一个大梵文吉祥花字,用蓝查体梵字唵、诃、义、摩、罗、婆、罗、耶八个字构成,表示命、心、资具、业、受生、解、愿、神力、法、智十种自在具足。下面从右至左写着“杨仁山之塔”五字。

现在,此塔是南京市的八塔之一。

深柳堂自杨仁山去世后,不再住人,堂中悬挂着杨仁山的遗像,作为凭吊场所,深柳堂后,开有一门,直通塔院,每年,门人弟子都要前来塔院凭吊祭祀。

杨仁山墓塔

墓塔周围建有围墙,围墙上开有花窗,后部的围墙上,镶有青石碑一块,上面刻有生前老友当代大儒沈曾植先生所写的塔铭,由著名书法家魏家骅用正楷所写。《塔铭》着重回顾了佛典在西土结集传入我国后,民间刻经流通的历史,上下两千年,除皇家敕令刻藏经典以外,民间僧众发愿刻经的只有隋朝的静琬,宋朝的冯楫、王求从,明朝的径山密公,晚清的杨仁山。总共只有五位。静琬刻经受命于南岳思大师,当时中国的佛教处在最兴旺的时期。宋朝冯、王两人刻经是处在禅宗最风行的时期。明朝的径山密公刻经则有憨山、紫柏、陆五台、冯开之等大师相助激扬。独杨仁山处在末法苍茫、宗风歇绝的时代,刻经弘法的艰难远远超过了前人,但杨仁山融刻经、讲学、研究于一体,诸事兼勇,毕生不倦,精诚磅礴。除此之处,中国佛教华严极盛于隋唐,天台宗中兴于南宋,净土宗普行于明末清初,而华严宗的贤首、法相宗的慈恩,他们的微言绝学等等,在中国早已失传。正是由于杨仁山的努力,才使这些辉煌的历史和经典重现光明,其作用和意义比前人又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了。

沈曾植所撰《塔铭》全文如下:

圣教之兴,以声为体。言语文字,三身五心,圣凡生佛,感应之道,莫切于斯。沈曾植佛宝绝思量,僧宝有隆替。宏济万类,传佛种性者,其法宝乎!其在西土,以结集为决择。灭后七日,迦叶、阿难为一结集于毕钵罗窟,而四含经定。后一百年,优波麴多为第二结集于毗舍离城,而五部律出。后三百年,协尊者为第三结集于弗楼沙国,而大、小二乘十二部三藏备。全四含五部之流,为六足,为婆沙。十二部立,而方等、瑜祗、般若、法华、华严、涅盘、大日,显密具焉。盖一度结集,即一度光明。于西土成事既然,其在东土,始以叙录为甄综,继以雕刻为宏布。自宋、辽、元、明爰暨我朝,敕刊经藏不具论,其人间僧俗发愿雕刻者,则隋静琬刻石于云居,宋冯楫、王求从锓木于闽东禅、浙思溪,明密藏刊方册于浙径山,而今时杨居士刊《辑要》兼刻全藏于金陵。上下千年,作者五人,甚难希有,卓哉!然静琬受付属于南岳思大师,冯、王生五宗、四家禅席风行之世,密公有憨山、紫柏、陆五台、冯开之相助激扬,独居士奋起于末法苍茫、宗风歇绝之会,以身任道,论师、法将、藏主、经坊,四事勇兼,毕生不倦,精诚旁薄。居士事盖视前人为倍难。景与响相承,因与果不二。以法运通塞验之,华严极盛于隋、唐,天台中兴于南宋,净土普行于明末国初,皆非刻经人所及见,而今者诸方竞进,贤首、嘉祥、慈恩之微言绝学,浸昌浸炽,金胎教令,朕兆萌芽,佛日光明,重昭坏劫,居士实亲见之,非创刻时所预期,则居士之效,视前人倍疾乎!居士于三学教典,搜集于藏外若干种,选择《大藏辑要》若干种,校刻大藏全经已成者若干卷。寓决择于甄综宏通之中,至精且当,又非前人比。呜呼盛已!经坊始在北极阁,后徙所居延龄巷宅中。治命舍宅为坊,建塔坊中以葬。诸子门人敬遵将事,昭其志也。居士名文会,字仁山,安徽池州府石埭人。其学以马鸣为理宗,以法藏为行愿,以贤首、莲池为本师,性相圆融,禅净徹证。所著书若干卷目。世系出处,在墓表不具书。居士示寂后七年,岁在戊午塔成,故人浙西寐叟为著铭。辞曰:

马鸣道统,前婆须密,后阏剌那。是宣法性,次第法相,逮阿僧伽。《摩诃衍论》,义该般若,识阿梨耶。南北两宗,文殊、弥勒,平等无差。洋洋道岸,信为舟楫,念极津涯。华严证信,弥陀证念,生佛陀家。有始有卒,以易以简,万荂一茄。五教五宗,摄之二论,自在开遮。《大宗地本》,师说不传,讲树无花。科叶义枝,先生创通,有圣冥加。回此法施,总持法宝,医世疾。万卷万德,万行所则,普贤愿嘉。十二部经,十二门智,文殊悦。此宰堵波,灵骨归存,昔讲堂些。满字之都,有音如雷,有气如霞。万岁不骞,或来瞻敬,福等唵嘛。

七、继往开来

第二天夜里,杨仁山遗体入殓,长子杨自新还没有回来。一般情况下,父亲故去,要等到长子回来见上一面以后,才能大殓。但杨家似乎一刻也等不得了。大家心照不宣,都明白:一场革命风暴就要来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钉上,快快加漆。10月10日的早上,杨仁山的棺材已经加漆封口,家人都穿上了丧服。这时杨自新才赶到家。他因未见上父亲一面,伤心异常,大哭不止。杨仁山孙子一辈的七八个人跪在灵柩前,哭得更伤心。因为祖父平常着实疼爱他们。杨步伟的同学林贯虹也前来穿上孝衣,像孙女一样守孝。屋子里人很多,还请来了一班和尚念经,到处都是一片乱哄哄的。这时候看门的老蔡进来告诉大家,对面巷子里督帅张勋公馆门口全是兵,说是已经得到消息,武昌的革命党已开始革命了,南京现在内外城门关闭,下令抓拿革命党,凡是没有辫子的除了和尚都要拿去当革命党处理,捉了去杀头。张勋心狠手辣,杀人是一点儿也不眨眼的。

大家听到这一消息,惊慌失措,杨步伟刚从日本回来的二哥,还有三哥、九弟,以及欧阳渐的儿子,这四个青年小伙子都于几天前剪了辫子,剃成光头。如果有兵来搜,他们肯定都要被捉拿,这可怎么办?人人都想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但杨自新以一家之长的资格规定,谁也不许出门。杨步伟和林贯虹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溜了出去。她们跑到花牌楼,看到一大堆人围在一起看墙上挂着的人头,说是杀的革命党。两人都大受惊吓,分头回家。回到家,杨步伟受到生父杨自新的严厉呵斥:谁叫你出去的?谁准你出的门?他一面呵斥杨自新,一面为几个剪了辫子的小子发愁。

后来,他还是想到一个办法,就是让这几个小伙子穿上和尚的僧袍逃出去。杨自新决定让家中的妇女和孩子全逃往上海租界,只留几个老年人守孝。就在杨仁山逝世后的第四日,张勋亲自到杨公馆来吊孝。他的夫人信佛,是天印庵的护法居士。他本人对杨仁山也极其尊敬,所以尽管情况紧急,公务繁忙,他还是抽空前来吊唁。等他磕过头后,杨自新出来谢礼,请求张勋,家中妇女孩子,还有三姑天印庵的几个小徒弟,也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想一同到上海去躲避一阵,总督署后面的小车站能否上车?张勋一口答应,并派卫兵前来护送。于是杨家共有24人动身逃往上海。到车站的时候,火车还没到,就在这时,革命军已在进攻督署了,等车的人大乱,空中枪子乱飞,一颗子弹穿越一个人的耳朵,那人满脸是血,令人更加害怕。一会儿,车到了,还没停稳,大家就抢着往上跳。上了火车才稍感安全。送他们到车站的杨自超被杨步伟拽上了火车。杨步伟怕他回家时经过督署遭遇枪害,所以将其拉上车后,等车行到下关才让他下车回城里。

家中大多数人都逃往上海了,刻经处只剩下杨自新、杨自超、欧阳渐等几个年纪大的人留守下来,为杨仁山守孝,看护刻经处。12天后,南京城被革命党人拿下,全城挂上了国民革命军的旗帜。一个月后,杨家的人才从上海回到南京。

1912年,中华民国正式成立,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就职南京总统府,南京城内恢复了繁荣景象。刻经处内也像往日一样运作起来。按照杨仁山生前的安排,由陈宜甫、陈樨庵、欧阳渐三人共同主事。董事会的成员,多次开会研究,决定安葬杨仁山居士,为他建造墓塔。同时,按照杨仁山的遗愿,刻印《大藏辑要》中未完成的篇目。杨仁山居士墓塔于1918年完成。《大藏辑要》未完成的篇目分48愿,筹款24900元,刻至1922年此款告罄。

欧阳渐作为杨仁山的守业弟子,不负老师所托,自老师逝世后,长住刻经处,校勘经书,不问外事。他于1914年创设金陵刻经处研究部,1916年刻成《瑜伽师地论》后五十卷,并作长序。1918年,他商请沈曾植、陈三立、章太炎、梁启超、蔡元培等人,在研究部的基础上筹建支那内学院。1922年支那内学院正式成立,欧阳渐任院长,吕澂任教务长。求学者云集,呈一时之盛。欧阳渐主讲唯识,梁启超也前来听课,并执弟子礼。虽然时间很短梁启超就已离开,但他认为自己前来听课是“弘我无量”、“毕生受用不尽”。1925年秋,支那内学院设法相大学特科,专门培养唯识人才。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欧阳渐写了大量文章,呼吁抗日救亡。1932年他亲自到上海,会晤当时任京、沪两地卫戍司令的弟子陈铭枢,鼓励他率十九路军奋起抗日。十九路军的英勇抗战迫使日军三易主帅。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北平沦陷,居住在北平的陈三立忧愤绝食而死。消息传来,欧阳渐悲痛欲绝,作长联悼念挽志。12月13日日军占领南京,支那内学院迁往四川江津,继续讲学、刻经,并积极支持抗战事业。此时,欧阳渐提出“抗战到底,保家卫国”,强调“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供给前方抗日救国,就是功德无量”。他主张改革佛教界的陋习,如提出废除在头顶烧戒疤的做法;修行的关键在于遵守戒律,光烧戒,不守律等于零等等。这一主张,现在已经成为现实。

1943年,欧阳渐因染风寒,高烧不退,不能复原,于2月23日逝世,享年73岁。同年的4月27日,国民政府特颁发褒奖令:“耆学欧阳渐,早岁精研性理,倡导良知,嗣以清季政俗衰颓,乃思以佛学拯世。民国以后,编刊内典,著述益宏。迩年避寇来川,感念时艰,激扬正义,志行老而弗衰。兹闻溘逝,良深轸惜,应予明令褒扬,并特给恤金一万元,以彰宿学,而示来兹。此令。”

太虚法师为他写挽诗曰:“胜军论后有斯文,公已追踪先哲。石埭门中空中座,我尤孤掌增哀。”

梅光羲为他写挽诗曰:“见性明心,道承深柳;著书立说,学继世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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