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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直到今天早上。我醒来时,日出的光芒已经越过茅屋的开口,倾泻进来。我身上仅穿着长袍,但还有一种触感,让我确信十字形仍然带着纤维带挂在我的脖子上。我看着太阳在森林上方升起,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天,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竟然就在无穷尽的爬升楼梯之时睡着了。这些小人竟然背着我走上那直上直下的两千五百米,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不仅如此,第二天,我睡了整整一个白天,第二夜,我睡了整整一夜。

我朝小屋四顾。我的通信志和其他记录设备都没有了。唯有我的医用扫描仪和其他几包人类学软件还在,但是它们已经没用了,因为我的其他装备都被毁了。我摇了摇头,走到小溪边洗浴。

毕库拉似乎还在睡觉。既然我已经参加了他们的仪式,并且“成为了十字形的人”,他们似乎已经不再对我感兴趣。我脱掉衣服,开始洗浴,此时此刻,我下定决心不再对他们感兴趣。我决定趁着现在仍旧身强力壮,尽早离开这里。如果必要,我会在火焰林边上找到一条出路。如果必须,我也可以沿阶梯而下,顺着湛江而行。我比从前更加明白,我必须把这些不可思议的史前古物带到外面的世界。

我扯掉身上沉重的袍子,站在晨光之下,身体苍白,不停颤抖,我手摸到胸口,打算拿起小小的十字形。

拿不下来了。

它躺在那里,仿佛已经与肉体合为一体。我抓着带子,又扯,又刮,又撕,最后那带子“啪嗒”一声,断掉了,飘走了。这十字架形状的肿块仍然贴着胸口,我又挠,又撕,又抓。拿不下来了。仿佛我的肉体本身沿着十字形边缘长牢了。除了手指甲的刮痕,十字形和周围的肉感觉不到疼痛,没了知觉。从我自己灵魂深处,我突然生出十分的恐惧:这东西附在我身上了。第一波的恐慌冲击平息后,我坐了一分钟,慌忙把袍子拉在身上,跑回了村子。

我没有了刀,我的脉塞、剪刀、剃刀——任何可以帮我剥离胸口囊肿的东西都没有了。指甲在我胸口划出道道血痕。然后,我记起了医用扫描仪。我用收发器在胸口上测探,看了看触显的显示,摇摇头,无法相信,然后我进行了一次全身扫描。过了一会,我键入指令,要求查看扫描结果的硬拷贝,我坐在那儿,好长时间都一动不动。

现在,我正坐在这儿,手里拿着像片。不管是声波像片,还是次相交叉像片,十字形都非常显眼……遍布我全身的,是这些四处蔓延的内部纤维,看上去仿佛细小的触须,仿佛根须。

大量的神经中枢从我胸骨的密集中心辐射出无数密集的细丝,探向各处——就像是条条线虫。同样,通过这简单的磁场扫描,我知道,线虫在扁桃体,在两个脑半球的基础神经中枢那里止住了脚步。我的体温、新陈代谢、淋巴细胞的水平,都很正常。没有异种组织的入侵。根据扫描器,线虫的细丝是由大量简单的新陈代谢产生的;根据扫描器,十字形本身就是由熟悉的组织所构成的……那是我自己的DNA。

我是十字形的人了。

第一百一十六日:

每天,我都在牢笼中踱步——南部和东部是火焰林,东北方是草木丛生的深谷,北部和西部是大裂痕。三廿又十不准我爬到大裂痕远处大教堂以下的地方。十字形也不允许我走离大裂痕一万米之远。

起初,我无法相信这一事实。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进入火焰林,相信在运气和上帝的帮助下,我会熬过这一难关。但是仅仅进入森林边缘两千米不到,疼痛就向我袭来,胸部、手臂和脑袋都剧疼难忍。我觉得这一定是大规模的心脏病发作。但是我一返回大裂痕,这些症状就消失了。我试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不曾有过例外。只要我斗胆向火焰林深处迈进,远离大裂痕,疼痛就会重新袭来,而且我越深入,那痛楚就会变得越强,直到我返回才会消失。

我开始明白其他一些事。昨天我向北方探寻,在那儿偶然发现了原先的种舰航天机的残骸。那仅仅是个锈迹斑斑、陷入藤蔓中的金属残骸,就在深谷旁火焰林边缘的岩石中。我蹲在这些久经风雨的古老飞船的合金骨架里,想象着那七十个幸存者的欣喜,他们到大裂痕的短暂旅程,他们最终发现了大教堂,然后……然后是什么?猜测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有啥用处呢?怀疑依旧存在。明天,我会再找个毕库拉,试着检查他的身体。既然我现在是“十字形的人”了,或许他们会允许我这样做的。

每天,我都会用医用扫描仪对自己进行扫描。线虫依旧存在——可能更粗了,也可能并没有什么变化。我确信,他们完全是寄生物,尽管我的身体没有显示出什么寄生虫的迹象。在瀑布旁的小池中,我凝视着自己的那张脸,看见的,只不过是最近几年来让我厌恶的脸,一张不变的、又长又老的脸。今天早上,我盯着水中自己的影像,张大嘴巴,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我会在里面看见灰色的细丝和线虫群,看见它们从我嘴巴顶部和喉咙后部长出来。但什么都没有。

第一百一十七日:

毕库拉没有性征。不是禁欲,不是雌雄同体,也不是未充分发育——而是没有性征。他们没有外生殖器,也没有内生殖器,就像小孩子玩的流沫洋娃娃一样。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阴茎、睾丸或者类似的女性器官萎缩了,也没有迹象表明他们被手术阉割了。没有这些器官曾经存在过的一丝迹象。排尿是通过一个原始的尿道进行的,那是一个接近肛门的小口——某种原始的泄殖腔。

贝塔允许我对他进行检查,医用扫描仪确认了我的眼睛无法相信的东西。德尔和西塔也同意我扫描。我已经确信无疑,三廿又十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没有性征。没有迹象显示他们……被阉割了。如果他们所有人一出生便是这样,那生养他们的父母是啥样的呢?这一坨坨无性征的人类黏土是如何进行繁殖的呢?这肯定和十字形有什么关系。

我进行完扫描,脱掉自己的衣服,对自己研究了一下。十字形在我胸膛上隆起,就像粉红色的疤痕组织,但是我依旧是个男人。

这能持续多久?

第一百三十三日:

阿尔法死了。

三天前的早晨,他摔下了悬崖,当时他和我在一起,我目击了一切。我们往东走了三千来米,在大裂痕边缘附近的巨型岩地中搜寻茶马球根。过去两天大部分时间里,一直在下雨,所以那些岩石非常滑。我小心地攀爬着,刚抬起头,便看见阿尔法脚下一滑,从悬崖边的一块石头上摔了下去。都没有发出叫喊声,我只听见长袍拂在岩石上的沙沙声,过了好几秒钟,他的身体撞在下面八十米处一块突岩上,传来“砰”的一声,那声音令人作呕,就像坠落的西瓜爆裂开了。

我花了一个小时,找到一条下去的路。在开始危险地往下攀爬前,我就已经明白一切为时已晚,我救不了他了。但我得找回他的尸体,这是我的责任。

阿尔法的半个身子卡在了两块巨石中。他肯定瞬间毙命,手腿尽断,脑袋右侧摔了个稀巴烂。血和脑浆黏附在潮湿的岩石上,就好像野餐后的杯盘狼藉。我站在这小人面前,哭泣着。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泣,但是我真的哭了。我一边哭,一边施行终傅礼,祈祷着,让上帝接受这卑微、无性的小人儿的灵魂。之后,我用藤蔓把尸体包了起来,费力地拉着这粉身碎骨的尸骨,中途累得三番五次停下来喘气,最后终于爬过八十米的峭壁,来到上面的悬崖上。

我拖着阿尔法的尸体,回到毕库拉的村子,没有人在意。最后,贝塔和五六个人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面色冷峻,低下头凝视着尸体。没人问我他是怎么死的。几分钟后,这一小群人四散而去。

随后,我又拖着阿尔法的尸体,来到好几个星期前,我埋葬塔克的凸坟前。当时,我正握着一块扁平的石块,挖掘一个浅坟,然后,伽马出现了。这个毕库拉眼睛圆睁,在那短短几秒钟内,我感觉那冷漠的外表下终于有了感情的流露。

“你在干什么?”伽马问。

“把他埋了。”我太累了,没法多说点话。我靠在一根粗壮的茶马根上,休息了一下。

“不,”这是命令,“他是十字形的人。”

我盯着伽马,看着他转过身,飞快地走回村子。毕库拉走后,我扯掉卷在尸体身上的劣质纤维油布。

毫无疑问,阿尔法是真的死了。对他,对宇宙来说,他属不属于十字形已经不再重要。那一跤摔得非常厉害,差不多把他全部的衣服,把他所有的尊严都撕裂了。他那脑袋的右边爆裂开来,就像一只早餐蛋般被掏了个空。一只眼睛透过渐厚的薄翳,无神地凝视着海伯利安的天空,另一只眼睛则透过无精打采的眼皮,懒洋洋地朝外张望。胸腔彻底地四分五裂,骨头碎片从身体中戳出,两条胳膊也都断了,左脚几乎被拧断。我已经用医用扫描仪马马虎虎地验了下尸体,发现他的内伤非常严重;连这可怜虫的心脏都被坠落之力打烂了。

我伸出手,碰了碰这具冰凉的尸体,尸体已经开始僵硬。我的手指拂过他胸口十字形的边际,猛地抽回手。十字形暖暖的。

“走开。”

我抬起头,看见贝塔和毕库拉的其他人正站在那儿。我确信,如果我不从尸体旁离开,他们会立刻要了我的命。我只得悻悻走开,此时,我内心某个愚痴恐惧的东西注意到,现在,三廿又十已经变成三廿又九了。真是滑稽。

毕库拉抬起尸体,开始朝村子的方向返回。贝塔看看天空,又看看我,说道:“差不多是时候了。跟我们来。”

我们爬下大裂痕。尸体被小心地绑在一个藤蔓做的篮子中,和我们一起下降。

太阳还没有照亮大教堂。他们把阿尔法的尸体放在宽阔的圣坛上,扯掉他身上剩下的褴褛之衣。

我不知道自己脑中正期待着会发生什么事——也许,是某种嗜食同类的仪式。什么都不会让我感到惊讶。然而,就在第一缕彩色光线射入大教堂时,其中一个毕库拉举起手,吟咏道:“你将毕生追随十字架。”

三廿又九下跪于地,重复了这句话,我仍然站着,没有吭声。

“你将毕生追随十字架。”那个矮小的毕库拉说道,大教堂中回荡着重复的合唱声。带着血块之色、血块质地的光线照射下来,在远处的墙上投下十字形巨大的影子。

“你将成为十字形的人,永生,永世。”圣歌如是唱道。就在此时,外面的风吹了起来,峡谷的风琴管哀号着,风里似乎混着痛苦孩子的悲吟。

毕库拉唱完圣歌,我没有轻和一声“阿门”,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儿。突然间,其他人又完全冷漠无情起来了,就像被宠坏的孩子不再对他们的游戏感兴趣一样,一行人转身离去。

“没理由要留下来。”贝塔等其他人都走光了,说道。

“我要留下。”我说。我以为他会命令我离开,但贝塔转过身,连耸耸肩的动作都没有,把我一个人留在了那儿。光线慢慢暗淡下来。我走到外面,看着太阳落下,当我回到里面,事情开始了。

几年前在学校时,我看过小囊鼠腐烂的延时全息像。大自然再循环的一星期的缓慢劳作,被加速到三十秒,令人心惧,那小尸体几乎是喜剧性地突然膨胀,然后肉体被拉破,继而是口中、眼中、破裂的伤口中突然涌出的白蛆,最后,尸肉被猛然地、难以置信地、扭曲地除尽,只留下森森白骨——没有其他词语适合这一场景——群群白蛆从右扭到左,从头扭到尾,在这食用腐肉的加速螺旋中,留下的唯有白骨、软骨、鼠皮。

现在,我看到的是一具男人的尸体。

我驻足在那儿,凝视着,最后一丝光线很快消失了。充满回声的大教堂现已一片静寂,除了我自己耳朵里脉搏的怦怦声,再也没有其他声音。我凝视着阿尔法的尸体,他起初抽搐了一下,然后,开始了明显的颤动,在迅速腐烂的猛烈痉挛下,尸体几乎漂浮在了圣坛上方。过了几秒钟,十字形似乎变大了些,颜色也变深了,而且发着红光,那是一种生肉般的红色。我突然想象到,我会瞥见网状的细丝和线虫,紧紧抓着碎裂的肉体,就像雕塑家熔融模型中的金属纤维。肉在流动。

整个晚上我都待在大教堂中。在阿尔法胸前的十字形的照耀下,圣坛附近的一切一直亮着。尸体骚动时,光线会在墙上投下奇怪的影子。

我寸步不离大教堂,直到第三天阿尔法离开为止。但最显着的变化发生在最初那夜的最后时刻。这个我称其为阿尔法的毕库拉被分解,然后又被重造,我看到了全过程。留下的尸体不完全是阿尔法,也不完全不是阿尔法,但是它是完整的。脸是流沫洋娃娃的脸,光滑,没有皱纹,还带着微笑。在第三天日出时,那具尸体的胸脯开始上下起伏,我听见第一口吸气声——粗重的吸气声,就像水被灌进皮囊的声音。中午前不久,我离开大教堂,开始攀爬藤蔓。

我跟着阿尔法。

他没有说话,也不会回话。眼睛始终固定在某点,却又没有聚焦,偶尔,他会停下来,似乎能听见远方呼唤他的声音。

我们回到村子,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现在,阿尔法回到了茅屋,正坐在那儿。而我则坐在自己的茅屋里。一分钟前,我揭开自己的袍子,手指触摸着十字形的边痕。它温柔地躺在我胸口的血肉中,等待着。

第一百四十日:

我正从创伤和失血中恢复。我无法用利石把它切掉。

它不喜欢疼痛。在疼痛或者失血得以支配之前,我就已经失去意识了。每次我醒来继续切,我都会昏死过去。它不喜欢疼痛。

第一百五十八日:

阿尔法现在开口说话了。他似乎变得更加迟钝、更加呆笨了,而且仅仅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我(或者其他任何人),但是他吃东西,也走动了。他对我似乎有一点点印象。医用扫描仪显示出一个年轻人的心脏和内脏——也许是一个十六岁的男孩的。

我必须再等上一个当地月,外加十天,或者是十五天,直到火焰林变得足够平静,我才能走出去,不管有没有痛苦。等着瞧吧,看看谁能忍受最大的痛苦。

第一百七十三日:

又有人死了。

那个叫威尔(就是断了手指的)的已经失踪了一个星期。昨天,毕库拉向东北走了好几公里路,似乎在跟随信号灯,然后,在大峡谷边找到了他的遗骸。

显而易见,他当时在爬树,想采摘些茶马叶,结果树枝突然折断。他摔断了脖子,肯定当场毙命,但是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摔落的那个地方。尸体——如果可以称此为尸体的话——平躺在两个巨大的泥锥中,那两个洞是某种大红虫子挖的,塔克把那种虫叫作火螳螂。地毯甲虫也许是更恰当的名字。过去的几天里,这些虫子把尸体剥裂得一干二净,差不多只剩下骨头了。除了骨架,仅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组织和筋腱的碎片,以及十字形——仍然附着在胸腔上,就像石棺内长久死亡的人的身上戴着的某些华丽十字架。

糟糕透了,但是我帮不上什么忙,而且,在悲伤过后,我还感到小小的喜悦。就这么点骨头,十字形再没办法使他重获新生了;即便这可恶的寄生物有着可怕的不合逻辑之处,它也必须考虑并服从质量守恒定律。这个叫作威尔的毕库拉命享真死。从现在开始,三廿又十真的变成三廿又九了。

第一百七十四日:

我是个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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