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契儿:对您来说也许是这样,但对我就不同了,我一直不敢去想这些;还记得吗?父母亲过世以后,什么事就都免谈了,您当时不是也不敢面对现实吗?
艾理亚斯:是的,但我们却相互依靠得更紧密了,我们都不敢相信自己所遭遇的事——
拉契儿:我们都不喜欢出来见人。
艾理亚斯:是的,难得你还没忘记——
拉契儿:我们主要是怕别人看到我们的孤独无依而责备起爸妈来,说爸妈狠心遗弃我们——
艾理亚斯:别人是不会了解我们的。当姑妈汉娜又告别人世,通知我们去承继遗产时,我们又被抛入无边的空茫里!
拉契儿:您说得真痛切,我们片刻之间完全失去了凭依!
艾理亚斯:那就是我们寻找布雷德的时候,在他的调教下,我们才渐渐成熟长大!
拉契儿:那只是对您而言,对我是不一样的,我感觉到另一种冷冷的恐惧,而不是快乐。
艾理亚斯:逃避是没有用的,那些经验早已潜存在你我的心中和周遭,难以摆脱。
拉契儿:连地球都可以在茫无边际的天空里发现自己的轨道,何况我们?
艾理亚斯:你知道吗?拉契儿,我常常觉得自己像长了翅膀一样,没有东西可以约束我。
拉契儿:死亡会约束一切的——
艾理亚斯:(起身)不,死亡绝不能约束我们,它约束不了的!
拉契儿:您的意思是——
艾理亚斯:(坚定地)我们既然要生活,就得超越死亡、突破死亡这一关!
拉契尔:超越?突破?
艾理亚斯:如果说你想要使生命复活,你就得为它殉身,基督是从十字架上获得生命的,我们国家的命脉延续也是由那些为它殉身的人而来的,要突破死亡,这是不二法门。
拉契儿:这种思想可以适用于目前的情况吗?您难道就要工人们为这个目标而死?
艾理亚斯:如果他们真能这样做的话,那大局还有希望,他们的胜利也会指日可待。
拉契儿:这简直就是一种革命嘛!
艾理亚斯:工人搞革命,这个好!今天是星期一,那也就是说,星期天远不会那么快来,还有整整七天,在星期天到来之前,我们还有很多艰难的工作要努力。
拉契儿:(走近他)这是绝无仅有的路子吗?好,这样给他们留下一点典范也好!
艾理亚斯:(离开她几步)只要你真的体悟就好了,(又走近她)要让他们瞧瞧我们怎么跨越所有的界限,要给他们一个典范!
拉契儿:跨越生命的界限?
艾理亚斯:一个先跨过,再接另一个,凡事不都有个开头吗?有了开头,就会有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几千个人跟上去,要亿万人上前跨越之前,先得有几千人做前驱,以后成风潮,只怕要挡也挡不住了,然后安息日就会很快地到来,然后我们就可以开怀歌颂天主,再从施洗者约翰歌颂到耶稣及十二门徒,再到每一个人,谁不能歌颂?而这个,就是生命复活的不二法门!
拉契儿:但人们不容易一下子接受的,他们会固守自己的利益,不愿牺牲,而这正是人之常情,像地球循着轨道运行一样——
艾理亚斯:你忘了,求新求变的热情会使人不顾一切的;你可以从那些拓荒者的身上发现那种足可焚毁一切的、永恒的火焰,这种火焰是他们赖以前进的;他们的胆识愈大,跟随他们的人就愈多!
拉契儿:跟他们去干啥——去抛头颅、洒热血?
艾理亚斯:那还用说吗?一般而言,除了一个人敢于慷慨赴义,否则是不容易博取人们信赖的,一个人要使人对他有充分的信心,他就得用死亡去换取,在这种情况下。死亡也就是超越和复活。环视你的周遭,谁有全然的信心?不错,布雷德身边的人有,但其他人就未必了,他们都还待熏陶和软化,还不知道好处,也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布雷德发起的“运动”说不定届时他们连探头一下都不愿意——他们还以为这些事该留给警察管呢!
拉契儿:您说得一点没错,确实就是这个样子!
艾理亚斯:不过不必气馁,如果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谈,也比较有力量;我们无妨举办演讲,请那些有影响力的人物来听,大家以血肉之躯拱卫讲台,让演讲人以激昂的声调向全世界宣读我们的做法——
拉契儿:那太不可思议了!
艾理亚斯: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拉契儿:我是说那可能会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艾理亚斯:要说不可思议,那还会有比众人现在的处境更不可思议的吗?我要宣扬的,其实只是一种杀身求仁的信仰。
拉契儿:我不是不知道,而是认为这份理想太迂阔了!
艾理亚斯:我敢说,一旦你被这份理想所攫着,那你再不会信仰别的东西!
拉契儿:您既然这样想,那对这次罢工还是没信心的吗?
艾理亚斯:你该相信这次罢工是我全力推动的吧!
拉契儿:我倒是没有怀疑,而是担心到时候您成了替罪羔羊(以她的手钩住艾理亚斯的脖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您住那个地方很不妥当——
艾理亚斯:妹妹,再没有别的地方比那里更值得我去住了,我是有选择的。
拉契儿:(还是以手钩住艾理亚斯的脖子)哥哥,您还是和我回家乡吧,快一点回去呼吸海上的空气好吗?您没法想象回到那里会有多快乐,会有多么不同的心境和气氛,您一定记得它以往的美丽吧?
艾理亚斯:(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拉契儿的脸庞)尽管世事沧桑,但您还是这么真纯;我想,你该再回家乡照顾那些绒凫鸟的——
拉契儿:如果您愿意陪我一道回去的话,那有什么不好呢?
艾理亚斯:让我再仔细端详、端详你——
拉契儿:哥哥——
艾理亚斯:(把拉契儿拉近一点)你就像那失群的绒凫鸟,每次我们捡到它,总是想不通它怎么飞跑的——
拉契儿:但它还会继续飞,飞得更远。
艾理亚斯:是的,它总是还会飞得更远——(小声地)妹妹,再见吧!
拉契儿:您现在就要走了?
艾理亚斯:我必须马上走——但我的手放不开你!
拉契儿:把我抱得紧一点,哥哥!
艾理亚斯:我们长这么大以来,还没有这样激动过。
拉契儿:不要这样说了,我们还会有更深、更久的——
艾理亚斯:在那段最珍贵的岁月里,常常,我们成天幻想些我们身边所缺乏的东西。
拉契儿:那些梦境好温馨!
艾理亚斯:何尝不是呢!(吻着她)我吻着你身上那些过去不被我喜欢的部分,再吻着真正的你。(长长、深深地吻着)但还是要对你说再见了。
拉契儿:那我们明天再说。
艾理亚斯:好,我明天答复你。
拉契儿:您会自个儿来吧?
艾理亚斯:我尽量好了。(他抱着妹妹,又吻了她一次;要出去的时候,又在门边踌躇了一会儿才走)
拉契儿:什么事呢?(她忽然看到哥哥伸出手来像要拨开什么东西一样,整个人摆出一种防卫的架势)(拉契儿依然盯着门口、愣在原地;她听到有人敲窗,倏地转身惊醒了过来,然后才慢慢去打开窗子)
史佩拉:(和往常一样,由窗口跳进来)拉契儿小姐,那个人是谁?
克雷多:(跟着进来)那是您哥哥吧?
拉契儿:是的。
史佩拉:他一定心怀沉重的哀伤。
拉契儿:你看得出?
克雷多:谁看不出?只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史佩拉:他必定牵挂着很重要的事。
克雷多:他现在要去哪里?
史佩拉:是不是要出远门?
拉契儿:我要和他一道走。
史佩拉、克雷多:什么时候走?去什么地方?
拉契儿:明天走,我们想回北方的家乡。
克雷多: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又对您说再见?
史佩拉:听那种语气,好像他一辈子再见不到您似的。
拉契儿:他有这么说吗?大概是我们误会吧,每次伤心的时候,他常常这样的,不想离开我。(门铃响起,克雷多和史佩拉又从窗口逃出,拉契儿随手将门窗关妥,然后又听到敲门声)
拉契儿:请进。
布雷德:(上气不接下气,又惊又慌地走进来)他有没有在这里?
拉契儿:你是说我哥哥?(很热切的样子)有什么事吗?
布雷德:他没有来过这里?
拉契儿:他来过的,你刚刚没有碰到他吗?
布雷德: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来过这里。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他的心思如何?
拉契儿:你是指他的意向?
布雷德:你既然没有提起,想见是不太清楚吧!
拉契儿:他明天会再来这里的。
布雷德:(随即接腔)明天会来?
拉契儿:他会来给我回话。
布雷德:回话做什么?(走近她)他有没有对你提起我?
拉契儿:有时候会不经意地提到。
布雷德:只是不经意——(语气坚决)那他一定刻意在隐藏某些心事!
拉契儿:他说到目前为止,已经很久没和你见面了。
布雷德:他有没有说我们碰过面,而且争执过?如果有,显见他别有用心!
拉契儿:(莞尔一笑)我不敢相信他会这样。
布雷德:他近来晚上老是不在家。
拉契儿:这一点他对我谈过,他说近来甚至难得上床睡觉,你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吗?
布雷德:这个不是三言两语可以交代明白的;由于我们彼此认识不深,可能你会认为我行踪诡秘、言语暧昧——
拉契儿:还是麻烦你说说吧。
布雷德:既然来了,我当然也准备说一说,可是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又觉得我们曾经是要好的朋友,而现在却有人要拆散我们!
拉契儿:我听不懂你的话。
布雷德:我自己还不是满头雾水?亏得艾理亚斯告诉我,现在我才知道;他讲的愈多,我看的愈清晰,觉得愈有道理。
拉契儿:我仍然莫名其妙——
布雷德:千真万确的,有人要拆散我们,以搅乱他的心思为手段,企图引诱他一步一步地透过危险而过激的途径去达成目的,他自己更有一股强烈的欲望要完成某种大目标,并要用迅雷飚风式的个人英雄手法;这种情况下,我们中间当然会比较不愉快的!
拉契儿:(非常惊诧)怎么会呢?
布雷德:艾理亚斯是容易迷失的人,他太轻易相信别人——
拉契儿:诚然,诚然。但谁能使他变成这样?
布雷德:他起初对那些闹罢工的人不太在意,后来发现情况越来越糟糕,才渐渐有点担心和悔恨起来,现在他对种种悲惨的状况感到难以忍受,所以转而想弥补一些损失,遂致要采取一种足以震惊世界的非常手段,这种手段是崭新的,也是空前的——因此,我们中间也就难免会有距离了。
拉契儿:(愈想愈怕)还有呢?
布雷德:别急,我慢慢说完好了。这件事我应该先从自己讲起才不会使你误解。从始至终,他没有对我提过一句话,虽然任何责任和过错,我都该分担一半的;但他就是绝口不提,他要一起承担巨大的牺牲,因此,他已经先行把财产交给我了。
拉契儿:他的财产?
布雷德:刚开始我也是半信半疑,后来发现都是真的,他已经把自己全部财产都交给我了,昨天他只留一千克郎,今天他干脆一并也给我了。
拉契儿:(以一种钦佩的语气)他真不简单!
布雷德:不止这样,他还设法从各地汇款给我们,使我们误以为自己的行动已经获得社会广泛的同情,直到目前,我才发现真相。这些事情到明天就不会有了,明天开始,我们就得赤裸裸地面对更严重的生存问题,面对难以言宣的惨状!
拉契儿:好可怜!
布雷德:不过这些事情你大可以骂我,而不必怪他,没有人能怪他,这是我必须先声明的——
拉契儿:请你继续讲吧——
布雷德:不久以前,我还满怀信心,以为上帝站在我这一边——我的信心来自别人对我的依赖,但艾理亚斯一来,我就垮掉了,垮掉的时候,我还迷迷糊糊的。
拉契儿:喔——
布雷德:要叫一个人有我这样的经验是不可能的,要叫一个人有了这种经验还要再有信心也是不可能的,这就是我们头痛的地方。再怎么说,也不容易叫一个人因为早期犯的错误而带来更强的信心吧!(他用双手掩着脸)
拉契儿:亲爱的朋友——
布雷德:(以憨厚的眼光瞪着她)我总是觉得随时有一张疑惑的脸质问我:“你的做法对吗?你能带引别人走上光明的道路吗?”(拉契儿畏怯地后退)
布雷德:(紧跟着她)这些就是你心头的疑虑,对不对?
拉契儿:对。
布雷德:这也就是你不和我住在一起的缘故,对不对?
拉契儿:对。
布雷德:(不断地走近她,但她不断地后退着)我不救人,只是引人堕落,我不引导别人,只是使人迷失,我总是做着和自己意志相反的事,我身不由己地搅乱一切,引领大家走进绝望的境地;然而到头来,我大约还是难免会在自己的信徒们诅咒下,走入万劫不复的下场,对不对?
拉契儿:可是,如果这件事有什么成果的话,我以为还是要归功于你,你毕竟是费力最大的先锋。(她走向前)
布雷德:话是这么说,你还是住得离我们远远的。
拉契儿:你是个真诚的了不起的人,你使我心虚!
布雷德:这只是你的说词而已。
拉契儿:真的,你使我手足无措。
布雷德:我不相信!
拉契儿:那是你自然流露的天性之一,你无法制止的。
布雷德:一个天性强烈的人,如果孩提时代就开始孕育敏锐的思想,又学会掌握生活的真实面而不会成天想些不着边际的事,你说,这种人会引发别人堕落吗?
拉契儿:不会的。
布雷德:现在我们好不容易从千年的混沌里冲出来,想要挽救这个世界,没想到我们稍一失足,世界就落入这等慌乱的田地,我前不久上山,主要是在沉思这个问题——也许,不是我们的幻想太不切实际,就是意志太夸张,所以总有些事情应付不了;我们只会仰着脸想象人们乘着金马车升天,想象天使们在空中翱翔,而魔鬼为四周的烈火所煎熬;只期待一些虚无飘渺的奇迹,哪里能应付真实的人生问题?我们太可悲了,老是把眼前的路程计算错误,老是没头没脑地做事,我们的心思既不在人间,也不在眼前,根本就不牢靠;我们只追求子虚乌有、茫无边际的东西——
拉契儿:茫无边际?
布雷德:你现在了解了吧?
拉契儿:艾理亚斯呢?
布雷德:至于艾理亚斯,确然受我的影响太深;像他那种性情的人,我实在不应该把他牵扯进这场纠纷里。
拉契儿:实在不应该的——
布雷德:现在他已经全部豁出去了,没有办法。过不久,可怕的后果势必要发生;当他把一切都交给我的时候,他认为是交给自己的——
拉契儿:交给自己?
布雷德:他要借着自我牺牲来激发别人走上毁灭,这一点他不知道已经暗中筹划多久了,现在事情是无可避免的了,你知道不?
拉契儿:我不知道。
布雷德:你真不知道?(拉契儿叫了一声以后,全身瘫痪下来,昏了过去)
布雷德:这样也好!我就恨自己不能一道瘫痪在你的身旁,永远不要再睁开眼睛!(他跪在拉契儿的身边,并俯视着她)
(幕落)
第三幕
一间宽广而气派的大厅。
左边墙壁中间摆着一把突出的大椅,颇像王座,两侧各有雕刻精美、靠背又高的座椅拱护着。从大位上放眼望去,沿着两边墙壁又有同样精美的座椅排开;由于场合特殊,还有很多椅子散置在地板上。
大厅的后壁是两面拱形的大窗,通道开在后壁两翼的角落上,和大窗同形。木制的天花板嵌有华美、生动的图案;墙壁的四周都别着布帘、枪套和各种旗子,并夹插一些鲜嫩的树枝。
霍格稳坐大位,前置小桌一把;厅中的座客多为全国各地的厂商代表;另有一些代表不断在两个甬道口进进出出,每逢会场辩论激烈时,他们就涌过来听。服务人员都是一身中世纪衣着打扮;他们以大酒杯盛着各种饮料,来往穿梭于来宾之间,为他们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