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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后继有人(1)

秋后的一天下午,晁信义正在店里算账,太太身边的下人小玉来到前店,对他说:“老爷,宫里的刘公公来了,太太叫我来喊你。”

刘公公是晁家在宫里的关系,也是宫里负责胭脂水粉采购的大太监。这些年,刘公公从晁家得到了不少好处,自然对晁家好。这次,刘公公随两宫西巡,一年多没联系了。听说刘公公来了,晁信义立即起身,快步向院里走去。

以前负责联络宫里的是二叔晁子轩,晁信义主要在外搞采买,和刘公公并不熟,他走进去时,见一个穿锦衣、脸上无须、白白胖胖的男人正坐在太师椅上,身边还站着两个穿青衣的年轻人,也是细嫩的皮肤,一根胡须都没有。张淑梅坐在桌子的另一边,陪着此人说话,且一再向此人敬茶。晁信义知道,这大概就是刘公公了。

晁信义知道,刘公公虽然和晁家有交情,但毕竟和自己没有交情。若想把这个交情接起来,自己必须下一番工夫。

进门之后,晁信义当庭跪了下来,在刘公公面前磕了三个头,口称恩公。

刘公公显然没料到晁信义会行此大礼,顿时吃了一惊,立即起身将他扶起来:“贤侄,使不得,使不得啊。”

晁信义说:“我们晁家能有今天,多亏恩公在宫里周旋。不想,此次我晁家遭此大难,而恩公又随太后西巡,我晁信义无缘在恩公面前行孝,这三个头权当弥补。”

刘公公将晁信义扶起:“信义贤侄,起来说话。”

晁信义起来,要扶着刘公公坐下。刘公公说:“贤侄啊,先不坐了,我给你父亲叔叔他们上炷香。”

晁信义便带着刘公公到了第二进。第二进的正堂供着晁家列祖列宗。此前,晁家悬挂了几位先位的画像,全在那场大难中付之一炬,无法再复原。现在,晁信义只能给他们列了牌位。

刘公公上过香后,拉起晁信义的手说:“贤侄,找个僻静的地方,我们说说话。”

晁信义将刘公公领进了自己的卧室。这是他和张淑梅的主卧,因为家里人少,卧室便做成了大套间,专门建有会客厅。两个人进入后,小玉进来沏茶。晁信义说:“恩公,您难得来一次,今晚留在这里吃饭。”

刘公公说:“吃饭好说,我今天来,主要是和你谈点事。”

晁信义说:“谈事自然有时间,吃饭却要准备。小玉,你跟太太说,叫厨房好好准备一下。”

小玉答应一声,退出,把门关上。

刘公公还不放心,走过去,拉开门看了看,又关了,并从里面闩上。晁信义看到这一动作,顿时愣了一下。

两个人开始喝茶,先说了些闲话。刘公公说,他和两宫西巡,不知道晁家遭此大难。前几天,听说李公公想重新遴选胭脂水粉的供货商,他意识到情况不好,一问才知道晁家遭了灭门之祸。

听了此话,晁信义顿时一惊,说:“恩公,晁家虽然遭了祸,京西胭脂铺却没有倒。您也看到了,我已经把京西胭脂铺建起来了,货品比以前还多,质量比以前还好。”

刘公公摆了摆手说:“这些我都知道。”

“那就请恩公在太后面前美言,让她老人家仍然用京西胭脂铺的产品吧。”晁信义诚恳地说。

刘公公说:“贤侄啊,你是不知道宫里的情况。你想想,我们在西安那么远,怎么知道京西胭脂铺的事?肯定是有人走了李公公的门子。”

晁信义又是一惊,意识到刘公公此来,是通风报信的,忙问:“什么人走了李公公的门子,恩公知道吗?”

刘公公摆了摆头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推测,不仅有人走了李公公的门子,李公公还说服了老佛爷,所以才有这一说。”

晁信义大急,问:“这么说,京西胭脂铺是不是没有希望了?”

刘公公说:“这倒也不一定。关键还在老佛爷那里,只要老佛爷一句话,谁还敢说个‘不’字?”

晁信义想,除了面前的刘公公,没有任何人可以帮自己。想到这里,他立即起身,一下子跪在了刘公公面前。

刘公公大吃一惊,立即起身拉他,说:“贤侄,你这是干什么?”

晁信义说:“恩公,我们晁家遭了此难,差不多灭门。现在只有我这么一条根,而我又年轻,对生意场上的事,尤其对宫里的事,半点不清楚。除了恩公帮,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刘公公说:“你起来,我们慢慢商量。”

晁信义说:“恩公,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你若答应我,我就起来。”

刘公公:“你说。”

“现在,我无父无母,只有姑姑一个亲人。我想拜恩公为干亲,万望成全。”晁信义想,只有这一招了。如果这一招不灵,自己恐怕真的要失去宫里的市场了。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刘公公爽快地答应了。刘公公说:“我和你父亲、你的叔叔,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你的父母叔婶都不在了,我呢,正好也希望有个儿子。好,我答应你。”

晁信义向刘公公磕了三个头,叫了恩父,又说晚上吃饭的时候正式拜亲,这才起来。

刘公公的称呼也改了,不再叫贤侄,而是说:“义儿,你叫我一声爹,我就认了你这个儿。眼下这件事你得提前做准备。”

晁信义完全不明白怎么准备,所以说:“请恩父赐教。”

刘公公说:“如果我的估计不错,一定有人走通了李公公的门子。李公公答应了的事,要想改过来,几乎是不可能了,除非老佛爷发话。”

晁信义急了:“既然李公公已经在老佛爷身边说了话,还有什么人说话的分量,能超过李公公?”

刘公公摆了摆手说:“据我所知,李公公应该没有直接说选哪一家,他也不会说。李公公也只是在老佛爷面前说了京西胭脂铺的事,并且建议重新遴选。老佛爷并不知情,顺口答应下来。真的选的时候,老佛爷自然不可能过问,李公公只要想办法不让老佛爷看到京西胭脂铺的货品,就大功告成了。”

晁信义说:“那能不能这样?恩父带一些京西胭脂铺的货品回去,送给宫里的一些人,这样,老佛爷不就知道了?”

刘公公立即否定了这一办法。他说:“这样做,有两大不好。其一,把这些货品散进宫里,需要较长时间,老佛爷什么时候能见到,能不能见到,也很难说。何况,我们要做这件事,就得在时间上打提前值。我们一行动,等于告诉对手,我们在做一些事。这就把我们的目的暴露给对手了。其二,任何人将京西胭脂铺的货品带进宫,李公公只要一查,就能查出来。李公公肯定把这些人调离关键位子,那样,你们京西胭脂铺,在宫里就完全没有人了。”

晁信义大急:“那怎么办?请恩父教我。”

刘公公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让我再想想。”

当晚,晁信义以丰盛的晚宴招待刘公公,宴上,他拉着妻子跪拜刘公公,认下这个干爹。离开时,晁信义又塞给刘公公一张大大的银票,那两名跟他一起来的小太监,也都得到了银票。

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晁信义忙得晕头转向。

晁信义的忙只为一件事,马上就是中秋节了,他需要拜节。《辛丑条约》刚刚签定,虽然被认为是一个丧权辱国的条约,可是,不签这样的条约,难道让外国军队永远控制着京城不成?世界就像一个村子,能说得上话、耀武扬威的,永远都是那几个富人。穷人要么依附了富人当走狗,要么被富人欺凌。

穷人家的东西被富人抢了,穷人的老婆被富人奸了,那又怎么样?打落牙齿和血吞,谁让你穷?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欺男霸女不是罪,奸淫掳夺不是罪,穷才是罪。有罪之人,还有什么真正的权利?

那个时代的清政府,就是这样一个有罪之人。

那些年轻的学生要求外争国权内惩国贼,对不对?对。

可用什么来争国权?只能用钱来争,没钱寸步难行。至于国贼一说,谁是国贼?那些让中国积贫积弱的人,就是国贼。可是,这又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是一个制度的事,是一个政权的事,是整个权力结构出了问题,这个权力结构,是最大的国贼。可这个国贼,能够惩治得了吗?

年纪大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死结,是一个平头百姓无法碰的死结。所以,他们不去碰,只期望着暂时的安宁,哪怕是一年两年的安宁。

晁信义所做的事,就是好好地利用这片刻的安宁。或者说,给达官贵人拜节,其实是希望借助金钱的作用,买到这个安宁。

八月十五到了,按理晁信义应该带着老婆到岳父家拜节。可是,为了宫廷的那笔至关重要的单,他是东奔西走,忙得连饭都没有好好吃几口,哪有时间?张淑梅几次想提醒丈夫,可见他白天忙得团团转,晚上一回到家,饭顾不上吃,倒头就睡,实在不忍心。

八月十六日,好不容易可以歇一歇了,晁信义一大早进了门店,清理了一下账目,这才知道,这个节日,生意出奇好,至少把拜节送出去的钱找回来了一点。

吃过中午饭,是店里生意相对清淡的时候,晁信义有些犯困,正准备到后面去打个盹,刚刚躺下,就听到前面的伙计接待客人。

伙计说:“老人家,您需要点什么?”

“你们掌柜呢?”一个沉稳的声音传了过来。

晁信义一听,立刻翻身而起,几步跑到前店,惊喜地道:“岳父大人,快请坐!”原来是张寿元不请自到,正站在店铺门口,笑眯眯地望着他。

自从京西胭脂铺开始修建,动工,一直到现在,张寿元还是第一次登门。这几个月晁信义也只有每月还利息的日子才到四海钱庄去一趟,张寿元从来没有问过他的经营情况。今天突然过来,让晁信义有些意外。

“没事没事,我过来看看。”张寿元说。

晁信义连忙向岳父道歉:“昨天是中秋佳节,本来我和淑梅应该去向岳父岳母拜节的,可是……”

张寿元摆了摆手说:“你的店刚刚开张,万事开头难,我能理解。”

“岳父越是理解,小婿越是惶恐不安。”晁信义请张寿元坐下,并且叫伙计沏茶。

张寿元再次摆了摆手:“淑梅呢?老太婆好几个月没看到女儿了,连中秋节都没有回去,在我耳边啰里啰唆的,吵得烦死了。”

晁信义明白了,除了三朝回门,张淑梅嫁给晁家已经几个月,再没有和父母见过一面。张寿元虽说老太婆吵得他心烦,其实,他也想女儿了。

晁信义连忙说:“淑梅挺好的,我还和她商量,准备这几天回去看望二老呢。岳父大人,请去家里坐吧。”又对伙计说:“去,去通知太太,让她准备晚饭。”

晁信义领着岳父,走进晁家新盖的大院。张寿元倒不急着看望女儿了,而是认真地参观。晁信义见岳父对此有着深厚的兴趣,便向他介绍。

晁信义重建京西胭脂铺的时候,考虑到长期和近期两大目标。有些东西是长期的,他是不惜成本。但也有些是近期的,不需要耗费太大成本,他就做得非常简单。

晁信义介绍的时候,张寿元只是默默地看,一言未发。

张淑梅得到消息,赶出来。张淑梅先跪了下来,道:“爹呀,女儿好想您和妈,昨天还和信义说,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呢!”

张寿元上下打量着张淑梅。

张淑梅穿着白色的衣裙,头发显然精心打理过,挽了高高的发髻,插着漂亮的发簪,脸上白嫩如雪,眉目如画,一双手纤细柔美,亭亭玉立。

张淑梅看父亲在打量自己,明白他的意思,规规矩矩站在他的身边,低声说:“爹,您从小教育我要勤俭持家,女儿并没有忘记您的教诲,这梳妆打扮是信义的意思。”

晁信义忙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岳父大人,京西胭脂铺从事的就是梳妆打扮的产业,淑梅是掌柜的妻子,如果掌柜的妻子都不梳妆打扮,这产品怎么能销售出去呢?请您不要生气。”

张寿元哈哈大笑道:“我女儿越来越漂亮了,果然是人靠衣装,美靠扮妆!”

张淑梅惊喜地道:“爹您不责怪女儿?”

张寿元满脸慈祥:“在家,你是我的女儿,我管你的梳妆打扮;出嫁,你是人家的媳妇,自然有家婆丈夫管你。你的梳妆打扮,只要依着你丈夫的喜好就成,轮不到我来说三道四。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出嫁的女儿,只要是从夫,而不是自作主张,就没有错。”

晁信义一听,知道岳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满意,也不多话,说:“淑梅,你快去准备一下,爹今晚在家吃饭。”

张淑梅答应一声,退走。晁信义将张寿元引向客厅,请他坐下,亲自为他斟上茶。晁信义目前的一切都是侧重于生产,其余所有一切能省就省。就是家中,仅仅有一名下手,替张淑梅打理家务,同时还要兼顾几十人的伙食。

晁信义礼貌地端起茶:“岳父大人,您请用茶!”

张寿元慢条斯理地端起茶品了一口,才道:“信义,这几个月京西胭脂铺的经营情况如何?”

“老客户回来了七成,许多王公贵族家都免费送了产品过去,让她们试用,消息还没有反馈回来!”晁信义认真地道。

“现在产品的质量和以前比如何?”张寿元问道。

“现在的产品和以前一样,有几个品种质量更好,我们还在研究几个新的品种。总之,产品的质量是没有问题,我宁愿少生产一点,也不在质量上打折扣。”晁信义道。

“如果这样,王公贵族的生意就不会丢,京西胭脂铺走的是高端客户,产品质量一定要过硬,不能掺假!”张寿元道。

“是。”晁信义毕恭毕敬地回答。

张寿元又问:“利润情况如何?”

“前几个月因送出去的产品比较多,工人薪俸等支出,加上这次中秋节拜节,实际是亏损了四万多两!”晁信义如实回答道。

张寿元摇了摇头说:“这不是亏损,这是前期投资,做生意要往长远看,现在投入四万两白银,值得!对了,京西胭脂铺以前是皇宫贡品,两宫马上就要回銮,皇宫的订单没有问题吧?”

晁信义迟疑了一下说:“我正在为这事着急,那四万多两,主要就是为这事投下去的。”

张寿元独眼严厉如刀:“怎么回事?”

晁信义将刘公公所说的话,向岳父复述了一遍。张寿元又问他做了哪些准备,晁信义如实以告,自然是向刘公公拜了节,也去醇王府走动了。其他一些宫里的关系,也都一一拜过。

张寿元沉思片刻,说:“你想过没有?这件事,如果按照常规,你的做法肯定没问题。可是,宫里既然传出消息,要重新核定专供权,就说明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晁信义说:“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刘公公也肯定地说,确实有人走通了门子。”

张寿元说:“毕竟这件事牵涉巨大利益,有人走门子是可以想象的。如果京西胭脂铺还是以前的京西胭脂铺,就算有人走门子,恐怕也无济于事。现在的问题在于,京西胭脂铺出了事,别人也就有了机会。哪怕大家都在走门子,最后也要看谁的门子硬。”

晁信义说:“人家的门子比我们的硬,人家走通的是李公公的门子。”

张寿元一惊,问:“李公公?哪个李公公?”

晁信义说:“大内总管李莲英李公公。”

张寿元坐不住了,刚端起的茶杯放下了,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似乎还有点不相信,问:“这消息确实?”

晁信义说:“刘公公说得很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李公公出面说了话,根本不可能有重新遴选这件事。”

“也就是说,买通李公公的这个人花了血本。”张寿元说。

晁信义很清楚,因此说:“那是自然。”

张寿元在房间里走了好几个来回。晁信义一直看着岳父,没有出声。张寿元走了几圈,停下来,似乎要对晁信义说什么话,显然没有完全想好,便将话吞了回去,重新走了几圈,才冒出一句话:“这个人,实力恐怕非同小可。”

晁信义说:“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王记。”

张寿元皱了皱眉头说:“王记?王兴业父子最近不是对你挺好吗?”

晁信义说:“他们对我好,那是因为京西胭脂铺倒了,他们在施舍。而他们争取宫廷订单,那是生意,这是两码事。”

张寿元看了看女婿,觉得他很有想法,便问:“你还有些什么想法,一起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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