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作出某种行动之前,熊天成摸出身上仅有的二十五元钱悄悄塞到伯父,这块菜地的主人手中,目光坚定地盯着对方,沉声说:“大伯,我来处理。我这几天工钱你不用开,我另外再孝敬大伯你十斤油和两斤肉。”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解释他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正像巴尔扎克的那句话:机会来的时候像闪电一样短促,全靠你不假思索的利用。熊天成这时候纯粹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是“不假思索”,他觉得他必须那样做,而且只应该那样做。
伯父更加惊奇,也有些糊涂,不太明白他这个侄子要做什么,但是熊天成眼中的意思是那样明白无误,不容拒绝,然后,他认为自己懂了。他们可能会对这样一个城里人充满敬畏,但绝对不会放弃这样一个可以敲诈他的良机,名正言顺,千载难逢。他认为熊天成担心他下手太轻,要替他出面亲自操刀,他放了心,年轻强壮的侄子显然比他更有威慑力,熊天成敲诈到越多,他肯定也将分到越多,何乐而不为?同时,熊天成报出的一连串好处已经把他乐晕了--天才总是与众不同,熊天成一出手就是他能够掌握的“大手笔”,显示了他独到的气魄和聪明,或者说是狡黠。几天工钱,十斤油和两斤肉加起来,价值不会超过六十元,但是这些具体的实物对于长期物质缺乏的农民来说,远比一个轻飘飘的数字更有说服力。伯父点头,同意了熊天成的主动请缨。
“大哥,你先休息会儿?土墙的屋,不热,有蚊帐。”熊天成上前扶住醉意尚浓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瞥了他一眼,点头。他现在有些明白自己出了点事,也明白自己现在的确没有办法解决问题,他的身体的确需要休息,同时,他没有把这群农民放在眼里,不怕他们玩什么花样。
熊天成扶着中年男子进屋,让他躺在伯父家最好的一张床上,亲自给他脱鞋,打来冷水洗脸,不一会,中年男子就酣然入睡。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熊天成施展浑身解数,挤兑伯父遵守他们刚才那个约定,约束那些跟他一样来帮忙收割稻子的村民不许横加插手、节外生枝。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口才相当不错,当他想表达他的意见的时候,能够发挥出惊人的说服力,让那些愚顽的人接受他的思想,而这对于固执小气的村民来说,本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这种才能在他后来纵横商场时每每发挥出极大的作用,成为他达到目的的一件利器。
两个小时后,暮色四起,中年男子醒来,熊天成端上一盆红薯稀粥,一碟泡菜。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酒后佳肴了,中年男子没有客气,一口气吃了满满两大碗,然后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伸展腰身,等着对方狮子大开口。
熊天成没有说话,他们出门,转到屋后,中年男子吃了一惊,他的车停在公路上,虽然现在天快黑了,他还是能够看出车已经被仔细地擦洗过。接下来他更加吃惊,熊天成轻声说:“你给十五元就是了。”
中年男子疑惑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熊天成解释:“十元钱赔菜,五元钱算是帮你把车抬上去。”
中年男子哦了一声,抬头看着四周的山林,晚风中一蓬蓬竹林随风摇动,他发了会呆,再转过头看了熊天成好几眼,最后,他说:“我身上现在没带钱,这十五元先欠着行吗?明天我给你送来。”
“好。”熊天成一点犹豫也没有。
中年男子无声地笑了,眼珠转了几转,突然问:“你会做扫帚吧?”
熊天成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但他朦胧地知道他应该点头,“会。”
“这是我的名片。”中年男子从口袋中摸出一个小钢夹,取了一张小纸片递给他,“你就用这里的竹子做几把扫帚,过几天到矿里来找我,我买,到时一起把钱给你。”
“好。”熊天成依然是平静、简短地回答,把名片珍重地放进上衣口袋。他并不知道这张纸片是什么意思,这个时期名片才刚刚出现在内地,只有那些很有身份的人才有资格使用。
三天后,他帮伯父收完稻子,带着十把精心做的扫帚来到青州元山煤矿,现在他已经从名片上知道这个中年男子是煤矿的供销科长,当然,他也知道这个人肯定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中年男子用五元钱收购了熊天成的十把扫帚,熊天成也用那天的表现收购了供销科长对他的赏识,正是从这里开始,他的人生开始发生转折。桑弗说:机会是神的雅号。熊天成抓住了人生一个难得的机会,供销科长成为他生命中的第一个神,从给供销科提供一些农村自产的小商品开始,他渐渐成为跟整个元山煤矿联系最紧的商人。十年后,供销科长成为元山煤矿的矿长,熊天成则垄断了元山煤矿百分之七十的煤炭销售。再过五年,矿长退休,熊天成事业丝毫不受影响,不退反进,大肆扩张,西川南部几个地市州的煤矿,他把持了一半以上的供销,成为西川赫赫有名的煤炭大王,青州有名的商界强人。然后,他认识了他生命中第二个最重要的贵人,当时的青州市市委书记杜士诚,事业再创新高,继续高歌猛进。
如果熊天成的发家史只不过是这些年商人的一个典型,让人艳羡,那么四大牛人中另一位叶志远的崛起,就是另外一种典型模式:充满暴力和血腥,令人胆寒生畏。
叶志远就是那几句顺口溜中的“黑哥”,这个绰号从他出道就一直跟着他,哪怕现在他宣称自己已经漂白也无法摆脱。绰号的含义不仅是因为他人长得黑,混的是黑道,也可能暗指他心狠手辣。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能够从青州黑道崛起,从一大批黑道混混中脱颖而出。但是,如果他没有遇上杜士诚,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黑道大哥而已,有点小钱,有点小势力,朝不保夕,随时可能被警察传讯,因为一些小事而被绳之以法,根本无法跟熊天成这些早在青州功成名就的名流相提并论。但是命运垂青了他,或者说,是他自己创造了机遇。
关于他如何得到杜士诚赏识,很少有人知道,这不像熊天成跟那个供销科长戏剧性的相遇,勉强算是一段佳话。一位政府高级官员跟一个黑道大哥混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不能正大光明地摆上台面,津津乐道。比较可信的说法是杜士诚在省委党校学习期间,叶志远通过某些另类的手法,帮助杜士诚得到了一位党校副校长的赏识和推荐,不久,杜士诚如愿以偿,顺利成为青州市市委书记,黑哥也因此鸡犬升天,青云直上,最后跻身青州四大牛人之一。这些年青州所有的建筑工程,远华建筑工程公司都要插手,从招标到材料供应,每个环节都要分享利润,在赚到大钱的同时,黑哥也为自己罩上了很多光环:人大代表,政协常委,中化区商会会长,市光彩事业促进会主席,等等,头衔比熊天成还要多。这种补偿心理如同穷人喜欢大操大办一样,看起来很可笑,但想到这个人恐怖的背景和做事风格,任何人都笑不出来。
关于黑哥还有两件事值得一提。一件是他曾扫平了高官的视察路。当年青陶公路建成后,因为是国家拨款,一位国务委员要来视察,陪同的是分管副省长,接待工作成为青州市委市政府的一件头等大事,然而这个时候接到报告,小青县和陶然县部分被修路占地的村民要堵路上访,杜士诚立刻召集紧急会议,分派人手和任务,但是无论他如何下死命令,甚至以拿掉官帽威胁,两个县和下面的村镇干部,都表示无法完成任务。几十公里长的公路,步步设防的话明显警力不够,而且就算动员全部的机关干部一齐上阵,这样如临大敌的样子只能带来负面影响。最后,杜士诚指示黑哥出面,仅仅一周的时间,黑哥带着他手下的喽啰一一跟那些倔强强悍的村民谈判,软硬兼施,保证了这次视察平安无事。
另外一件就是所谓的“搁平委员会”。以前青州的建筑市场,各路人马基本上是各显神通各自为政,黑哥坐大以后,以中化区工商联合会的名义召集所有的建筑公司和开发商开了一个座谈会。在这个座谈会上,黑哥以会长的身份强调了大家精诚团结的重要意义,彼此竞标只能增加成本,与其在竞拍会上争得头破血流和私下互相捅刀子,不如大家先坐到一起来当面说个明白。看起来道理不错,同时慑于他的势力,经过一些争吵和妥协,大家最后还是同意了黑哥的提议。实际上,这确立了他对于整个青州建筑市场的主宰地位。从此以后,青州所有的建筑工程,黑哥都获得了名正言顺地介入的理由,他会出面召集准备介入该项目的相关人员进行协商,按照彼此力量对比进行利益划分,当然,黑哥也能够从中拿到他想拿到的一份。而他承担的义务和责任是,这个项目从开始到结束这个过程中一旦出现问题,都将由他出面协调解决,这就是青州俗称的“搁事”,黑哥因此又有了另外一个绰号,“委员长”--“搁平委员会”的“委员长”。
如果说叶志远和熊天成能够成为青州名人,是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独到的个人能力,善于钻营,那么师东蓉恰恰相反,他才干平平,一无所长,甚至有些纨绔的味道,跟梅梅相比都远远不如,但是他同样成为青州四大牛人,而且被公认为“青州王”,这一切,自然是因为他有一位从前是青州市市长,现在是青州市市委书记的亲哥哥。
师东蓉的事迹乏善可陈,他甚至没有拿得出手的成功商业案例,当然,是指见得阳光的。他做的,基本上都是些低级简单的买空卖空,或者说是“中介”服务,甚至他可能不知道该在他的名片上写什么头衔。他号称“青州王”,青州所有的地产天王都要来求他,看起来他的主营业务似乎应该是地产行业,但是他在青州没有做过一个房产项目,没有一幢房一段路一座桥是他修的。他只是凭借着他哥哥的影响,通过建委主任廖泽这个帮凶,拿到他想要的地,然后转手倒给其他房产公司,甚至有的时候,干脆直接帮助那些房产天王拿地,赚取丰厚的中介费用。他的一切生意都是通过一个叫恒大投资的置业公司来进行具体操作,但这家公司的法人不是他,当然,他能够完全操控这家公司。自从他哥哥师北蓉成为市委书记之后,他一改从前的遮遮掩掩,变得高调而跋扈,有些肆无忌惮了。尤其是这一年来。
比如雷克斯公司的液晶项目,在西部博览会上,雷克斯公司已经与青州政府达成意向,雷克斯公司也准备出一笔土地有偿使用费,但是师东蓉蛮横地插一脚进来,一边对雷克斯公司大包大揽,宣称他可以代理雷克斯公司在青州的所有业务谈判,一边转过头来向陶然方面施压,妄图让陶然县政府放弃征地的费用而由陶然财政自己承担。雷克斯公司的中方经理知道他的身份,不敢违背他的意愿,但是意外出现了,陶然县县委书记苏阳和县长贺光霖居然不买账,事情就此僵持下来。
最后,是梅梅,四大牛人中唯一的女性。竺子一口气说了将近二十分钟,林云默默地听着,眼光一刻没有离开那个阳光下的身影。他能够理解竺子把梅梅放在最后。竺子也毫不掩饰她对这位青州名美女的妒忌和羡慕。
梅梅是青州人,毕业于省舞蹈学校,分配到青州歌舞团工作,天生丽质再加上能歌善舞,立刻成为这座城市的名美女,追求她的人,远远近近加起来足够组成一个加强营,一半以上青州的男市民,都可能在春梦中见到过她。但令人惊异的是,虽然有过不少绯闻,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公然宣称他就是她的正式男友。后来推行市场经济,机关松绑减负,砍掉一些不能盈利的包袱,歌舞团解散,梅梅离开了青州。几年后,当她重新回到这座城市,已经是另外一种傲然的姿态。
她这时的身份是回青州投资的商人,或者准确一点说是某商团的代理人。
商团首先在青州的投资项目是跟交通局合作,交通局刚修建的一幢新楼作为资产入股,商团负责装修一家五星级酒店,由商团控股经营,总经理及行政管理人员都由商团委派,总经理就是梅梅,交通局只出一位财务总监。就这样,当年的舞蹈演员摇身一变成为五星级酒店的总经理。
任何人都能够想得到这其中暧昧的原因,甚至梅梅这几年的经历也被捕风捉影地加以夸张和编造,一般来说,“复杂”这个词在不同性别者身上,会体现不同的效果和褒贬。人们说某个男人经历复杂,自然是指他曲折、多变的人生际遇,丰富的经历往往成为他令人尊重的资本;而人们说某个女人经历复杂,则一定是指她混乱的肉身历程,最后的结果是道德的指责和唾弃。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梅梅似乎是一个特例,这些虚假的谣言和真实的复杂经历无损她的形象,反而增加了这个女人的另类魅力,也可以说是某种畸形的诱惑。同时,她依然美丽,气质出众,她穿着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优雅地走过酒店灯光辉煌的大厅,是那样的高贵,迷人,令人不敢亵渎却又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她不再年轻,但却因为成熟而风情万种,有一种女人的美丽是时间不能毁灭的,或者就像那一句话所说,美丽的女人都是由时光雕琢而成的。她这些年的经历,这些年经历的男人,都让她学到了人生最宝贵的知识,练就了作为一个女人最锋利的武器,现在,她是女人中的王者,在青州,她战无不胜。
--整个通话过程,竺子基本上都用最简洁的语言向市长介绍她所知的情况,客观和冷静,但是对于梅梅,她忍不住开始议论和抒情。
自然,像当年一样,梅梅再次成为所有青州男人的梦中情人,追求她的人比以前只多不少,但是,如果以前梅梅就藐视这些男人,现在,她更加高高在上,烟行媚视,俯视苍生,把这些男人看做泥土瓦块。
当然,准确地说,这些男人应该是指青州绝大多数男人,只有很少几个男人才不在此例,比如师北蓉,当时的青州市市长。
当时我们的师市长差不多算是西川最年轻的市长吧,当真是雄姿英发,再加上自诩英俊儒雅,博学风流,这样的男人随便往哪里一站,想来任何女人都会匍匐膜拜,可是,在梅梅这里他却折戟沉沙了,最初是软钉子,不痒不痛,最后,是很疼的硬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