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如果师北蓉能够放下身段,用些水袖功夫,霸王手段,梅梅也应该逃不掉他的手掌。只是师北蓉自许风流,更恃权势,以为自己就像小说中的主人公,身具王霸之气,环视青州,舍我其谁?这是战略上的疏忽,在具体战术上也频频出错,前戏太多,磨磨蹭蹭,过分自信,故作矜持,以为迟早会降伏梅梅主动投怀送抱,要把这一个句号画得浑圆,结果却是大意失荆州,先是给梅梅识破了花架子,一直把他拖着准备吊足胃口,后来又另有高枝可栖,结果,师北蓉华而不实的风流招数输给了别人实惠具体的利益交易,如同英国绅士败给美国鬼兽。
这个“美国鬼兽”,在青州能够盖帽一位堂堂市长的人,自然比一位市长更具投资价值,这种人,肯定非富即贵,考虑到青州的具体环境,即使是熊天成这种超级富豪,也无法跟师北蓉对抗,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是的,这个人,这个“美国鬼兽”,就是杜士诚,当时的青州市市委书记。
当然,这其中可能有误会,杜士诚伸手之前,多半不知道师北蓉鬼鬼祟祟的心思,否则以他的风格,不会作出这种横刀夺爱的荒唐行为。但是梅梅导演了这场网罗青州两位最高权力人物的大戏,最后木已成舟,所有的人都只有默默接受现实,并且尽力消除影响,包括市委书记和市长自己。
这件事虽然被当事人极力封堵,但是在青州,只要是圈子中人基本都知道,只有师北蓉以为别人不知道,以为这只是他跟杜士诚之间的暗战,他吃了市委书记一记黑虎掏心的暗拳。
实际上,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来选择,处在上升阶段的师北蓉完全比垂垂老矣的杜士诚更值得投资,在形象上,杜士诚更是无法跟师北蓉相比,但是梅梅为什么要作出这种选择,明知道会把自己推到一种非常尴尬、后患无穷的地步而不管不顾呢?是因为青州客运总站。当然,也可以说是因为三百万和后来更多的现实利益。
梅梅所代表的商团投资金碧辉煌大酒店,只是进军青州的第一步。紧接着,商团投资两个亿修建青州客运总站,工程完工后,青州以前的几个客运站依然继续运行,所有客运车对客运总站不予理会,商团虽然跟青州市政府有协议,市政府也早已明确下文要求关闭这些客运站,统一管理,但是这种具有地方特色的问题,每每让很多人都束手无策,这些客运站背后都有地方势力和条块利益,强龙难压地头蛇,要完全执行协议,解除困境,还得由青州政府出面。
在解决这个问题,跟政府沟通的过程中,商团的董事长亲自出面,多次宴请青州的权力人物,据说商团董事会讨论,决定暗中送给杜士诚金碧辉煌大酒店部分股份,价值超过三百万,被杜士诚拒绝了。久在商场打滚的董事长在几次宴请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市委书记对于酒店总经理的异样欣赏,最后,经过某些讨价还价的说服和思考,梅梅开始主动接近杜士诚,对市委书记绽放笑脸和身体。
这是她驾轻就熟、得心应手的工作,她从前所有的经历在这一刻都发挥出了作用。杜士诚无法拒绝这样一位极品美女的温柔,而同时,杜士诚也明白像他这样的男人,人过中年,满脸皱纹,肌肉松弛,肚子大了,额头秃了,根本就不可能讨女人喜欢。要拥有梅梅这样的尤物,他必须拿出跟她身体具有同等价值的东西进行交易,这种东西自然就是他手中的权力。他决定成交。三百万的馈赠无法办到的事,被一个女人的笑脸办成,这就是那一句“金碧宫,三百万,抵不过梅梅一张脸”的来历。
于是,梅梅成为杜士诚的情人,同时也接收那价值三百万的股份成为酒店的股东,青州政府雷厉风行,立刻强行关闭了那几家客运站,青州客运总站走上正轨,开始盈利。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各有所得,皆大欢喜,除了对局势莫测变化目瞪口呆的青州市市长师北蓉。
8
快餐店的暖气很足,林云拿电话的手在出汗,虽然有一些心理准备,但是竺子对于四大牛人的描述还是令青州市市长相当震惊。熊天成的钻营,黑哥的窜起以及他和师东蓉从两个方面对于青州建筑行业的垄断,还有梅梅跟青州两位主官,也可以说两任市委书记间那些荒唐的纠缠都令他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师东蓉,在青州这样胆大妄为,而师北蓉居然也毫不约束,虽然,师东蓉的一切商业行为是通过操纵傀儡公司进行的。在林云看来,他明显是在玩火,如果在抚州,肯定早就受到追究了。也许真如师北蓉那句“青州不是抚州”说的一样,这种现象,在经济相当发达繁荣的青州,可能是一种普通的现象,被很多人,包括纪委的官员忽视和默认。这些行为,可能是完全符合某些规定和程序的,很难从法律上去界定它们,但是,它们肯定存在着某些暗箱操作,权钱交易,存在着侵占国家财产,侵占老百姓利益的行为。
这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而是所谓的灰色。
而黑哥,似乎就是这种灰色权力的一个典型代表。那个什么打着商会名义的“搁平委员会”,就在政府眼皮下行使着灰色权力,青州市委市政府居然容忍这种现象和行为存在,真是难以理解。这是寄生在青州肌体上的毒瘤,林云给黑哥下了定义。
这些事他已经从舒万里那里简略知道了一些,但是竺子描述得更加全面和深刻,他愿意兼听一下,加以比较印证,尽可能全面客观地了解青州的某些人和事,同时,这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一下他的秘书。
“说说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吧。”林云说。
“你算问对了。”竺子调皮地冲他笑笑,隔着遥远的距离,林云似乎能够看见女孩子鼻子好看地皱起。“青州酒业是杜士诚卖掉的,当年有另外一家民营企业参与竞买,出价是熊氏集团的两倍还多,最后熊天成却能以三个多亿的报价就拿到了青州酒业百分之三十多的股份,并且控股;后来师北蓉不甘示弱,依葫芦画瓢卖青州制革厂,只是手段不如杜士诚高明,或者说是工人的法律意识和权利意识有了提高,再加上制革厂的生产副厂长白建国有一定的背景,所以煮成了夹生饭,卖是卖掉了,但是麻烦一直不断。
“卖青州酒业,杜士诚巧妙运作,依靠梅梅背后的商团做平台,最后梅梅个人居然也拿到了价值不菲的股份,当然,也可以说是她和杜士诚的共同财产,一些重要位置的官员也分到了一杯羹;卖青州制革厂,更是某些权力人物的集体狂欢,这四大牛人也咸与维新,见者有份。实际上,这四个人有各自的资源,彼此间常有合作,可以说是互相帮助,也可以说是互相利用,在青州制革厂的股份改革中,这四个人更是结成一个牢固的利益同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杜士诚离开青州后,形成了一个以师北蓉为核心的利益集团。
“真要了解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的改制内幕,并不是什么难事,尤其对于一位市长来说,你只需把当时的一些资料调来看看,相信任何一位不太笨的人,都能够从那些摆在纸上的数据中发现问题所在,毕竟,那样庞大的金钱流动,总会留下无法抹灭的痕迹。”
林云苦笑。他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肯定无法瞒过孟平,这样会给某些人传递一个危险的信号,哪怕林云并非真有此意。
“你觉得它们上市怎么样?”林云随口问。但是马上有些吃惊地醒悟过来:他怎么会跟一个女孩子探讨这样的问题?
“上市是好事啊。任何时候,上市都是资本的盛宴,如同演员去春晚镀金一样。这两家企业现在套住了青州政府,上市后,就可以去套全国人民,相对来说,青州政府反而解套了。”竺子冷冷地讥笑,“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你应该支持上市,这样一来,监管它们的单位就有了更大的衙门,将来出什么问题,自然有高个子顶着,不用只压在青州政府头上。”
“这样啊。”林云再次苦笑。同时,他非常惊诧竺子的思想,他得重新认识这个年轻漂亮的女记者。
“你想挑战市委书记吗?”竺子突兀地问。
林云又是一呆,竺子等了他几秒钟,然后继续说下去:“如果你真想做点什么,我劝你先不要考虑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这是两个大火药库,谁也无法控制局势。同时,四大牛人中,熊天成算是名声最好的,他是省人大代表,又是省慈善事业协会的副会长,这些年修桥修路,助学扶贫,做了不少出钱出力的善事,事迹经常上省报和电视台,同时他也最狡猾,最难以对付,最难抓住他的把柄。所以,你不妨考虑黑哥。反正他就像一个立在广场上的大靶子,只要你敢,没有瞄不准的。再说你因为跳桥事件跌了一跤,从这里反击,很多人会同情你,认为这是自然的反应,你也可以视情况发展决定进退。如果不想酿成世界大战,先打一场局部战争也行。”
林云再次震惊于竺子的敏锐和思考,这些话完全不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能够说出来的,他在那个年龄,对于权力斗争基本上还是懵懂无知。
“你想错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不是电影中的孤胆英雄,我只是一个平庸保守的政府官员。”林云平静地否定了对方的蛊惑和猜测,他必须如此,但是后面那句话似乎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淡淡的伤感。
“我以为……”竺子停顿了一下,“实际上,我非常乐意为你提供一些对于一位市长来说,很难了解的基层情况和所谓的‘黑幕’,我自认为我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记者。当然,我也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女人。”
“野心有时候也可以解读成为理想,你说说你的要求吧。”林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保持平淡,不想在自己身上纠缠,换了话题。他听出了年轻女孩子语气中的失望,任何时候,这种失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一种羞耻和刺激,但是,他能做什么?那句话不是随口敷衍,不是俏皮话,而是他的真实思想,他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市长,他根本没有想过像电影和小说中的主人公那样,呐喊着向市委书记冲去。这是一个平庸的时代,那些手握青铜宝剑、盘肠大战的英雄,已经成为远古的传说。
“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梅梅是我的模糊目标吧?但罗马并不是一天就能建成的,我并不急,我还有很多青春可以挥霍,我完全有信心一步步追上并超过她。目前来说,我希望能够独立制作和主持一档节目,内容是有关青州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访谈。你放心,我不会犯什么政治上的错误,我在大学就入了党,一直是学生会干部,优秀毕业生,也是选调生,在党性和原则上,我相信自己比绝大多数政府官员都做得更好。”竺子的语气严肃起来,“林市长,你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年轻记者要求上进的表现,现在她正在向领导表达她真实、健康的愿望,虽然有一些不太光明正大,但是初衷是好的,方向是正确的,她也有这个能力,有为青州做奉献的理想。”
“这需要研究研究。”林云说。这本是一句套话,但是这种时候说出来,似乎带上了某种调侃的意味。林云反应过来,虽然明知道她看不到,还是觉得尴尬异常,是因为竺子难得的严肃让他情不自禁地这样打趣她?
电话那端的竺子也意识到了,但她没有说话,怕一说话就吓住了他,破坏了这种她喜欢的,或者说希望的暧昧气氛。
“我会认真考虑的。”林云吸了一口气,镇定地继续说。
他知道自己这句话不是敷衍,这次通话他发现了这个女孩子不同凡响的素质和能力,她能够把这些故事描述得跌宕起伏,曲折动听,具有主持人最基本的素质,能够抓住听众。最重要的是,她还有绝大多数主持人所不具有的思考和深度,她完全可以胜任她要求的工作,并且做得优秀。从量才任贤这个角度上来说,作为一位市长,他也应该这样做,虽然用竺子的话来说,“有些不太光明正大”。
接下来几天,林云都在回味竺子给他描述的这些人和事,毫无疑问,他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这些人和事,都是他在抚州没有遇见过的。抚州最主要的工作一直是稳定而不是发展经济,虽然最近做了一些调整,偶尔有一些贪污受贿,基本上都是个人问题,而且性质清楚,金额极小,牵涉面窄。青州的情况复杂得超过了他的想象,老革命碰上新问题,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界定这些行为,是合法经营还是暗箱操作?是正常的商业活动还是权钱交易?他找了大量的文件和资料,回到家中又上网搜索,一边阅读一边思考,除了一些必须参加的活动,其他时间都待在办公室,下班就回家,拒绝了所有的应酬。这在机关大楼很多人看来,新市长似乎是因为跳桥事件而刻意保持的低调,但是在某些特别靠近林云的人,比如孟平和舒万里看来,新市长似乎突然变得深沉,有些不可捉摸,但绝不是沮丧和颓唐。
雷胜利和纪委的同志向林云做了汇报,关于对群工局副局长唐勇和远华建筑公司那位经理的处理情况,唐勇是党内警告,那位经理是批评教育。这又是一个打击。林云沉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再作出什么姿态表示自己的情绪,同样“接受”的还有舒万里、孟平和丁自喜,大家心思各异。
但是在林云平静的表面下,是涌动的愤怒,他深切感受到孤军奋战的疲惫和无助。拿破仑说过一句话,大意是,权威来自两种途径,一是名分,二是实力。现在他只拥有名义上的权力,而缺乏令行禁止的实力,直白一点说,他现在只是名义上的青州市市长,但是,基本上没有自己的心腹和亲信,那些各单位的头头脑脑,像拥兵自重的诸侯,对于他还持观望,甚至是怀疑的态度,对于他的一些命令,虽然不会公然违背,但基本上会拖延敷衍。这是令人痛苦的现实。但是要在短时间内建立起自己的嫡系队伍,这比瞒着老婆积蓄私房钱还要困难,这几乎是一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尤其是在青州这样的城市,尤其是有孟平这样一位办公室主任。
毫无疑问,师北蓉没有把孟平带到市委去,就是想到了某种可能。现在,市委书记的安排发挥了他希望的作用,林云觉得自己每一天的行动,似乎都在某种监控之下,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他想到那些名言诸如“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攘外必先安内”,孟平成为他首先想要调整的人,他有这个权力。但是真要行动也是一个难题,没有合适的理由,就会给某些人一种明显的信号,可能触发激烈的反弹,这不太符合林云的风格。
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整整纠缠了他好几天,然后,他才从沮丧中振作起来,是的,再怎么说,工作还是要干的;再怎么说,他是这座城市的市长。刚刚得到一位官员仕途上最重要的提拔,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这样一蹶不振,否则不仅辜负组织的信任,辜负了赏识他,甚至可以说是对他寄予了某种希望的省长严宇,也对不起自己。他不是一直盼着在更重要的岗位发挥自己的才智吗?在给自己鼓励之后,他又对自己当前的工作做了认真思考,突然之间,他找到了一个办法,虽然并不是非常高明,但似乎是目前比较可行的,也是他本来就应该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