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电话,拨打给孟平:“你……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就在金碧辉煌。你订房间吧。”
他本想直接叫孟平来办公室,但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好,现在他正在争取林云,不希望市长看见而心生猜忌。再说,他想去看看梅梅,不仅愉悦眼睛,同时希望能够通过梅梅试探一下杜士诚,上市、贺光霖还有林云,都是他目前面临的大事,他不希望这个老狐狸现在也来掺和捣乱,如果必要,他觉得可以再次向这个老家伙服软,毕竟,他们总还在同一条船上。
“就我们俩?”孟平问。
“叫雷胜利。用得上他。”师北蓉沉吟着说,“你现在就打电话给他,我不想跟他啰唆。你就说是我安排的,让他去摸一下贺光霖的底,彻底点,清楚点,主要是他的家庭,妻子,好友,还有什么爱好之类的,你要跟雷胜利交代清楚,只是摸个底,不要惊动贺光霖,更不能上手段。他有时会犯浑,乱来,节外生枝。”
“好的。订了房间我再打电话给您。”孟平心领神会。这几天,他也一直在思考对付贺光霖的办法。实际上,不仅仅是师北蓉,孟平和雷胜利,还包括张中、丁自喜甚至熊天成都思考过同样的问题。这令人奇怪,当贺光霖还是一位堂堂县长时,这些人并没有怎么在意,但是贺光霖到了农业局被晾起来,他们反而认真研究起他来。如果贺光霖知道,不知道他该为这种重视感到高兴,还是悲哀。
6
但是目前,贺光霖还懒得去揣测别人的态度,而是在认真地为自己考虑后路。离开陶然,虽然不说万念俱灰,却多少有些沮丧,对仕途差不多绝望了。经过这段时间的慎重思考,他觉得自己还是更适合学校,三尺讲台,似乎才是他最好的舞台。
他回到青州师院去拜访校长,没有预约。
青州师院现在的校长叫戴兆伦,当年贺光霖在化学系做系主任时,戴兆伦是信息工程学院的院长,短短七八年时间戴兆伦就被提拔为校长,证明他比贺光霖更加升迁有术。贺光霖昂然而入,戴兆伦从宽大的办公桌后抬起头来,有些愕然,然后他认出了来人,怔了一下,站起来笑着伸出手:“贺……局长,稀客啊,稀客!来,坐,坐。”
他把贺光霖按在沙发上坐下,倒水,然后再认真打量这位曾经一度是全校师生谈资的风云人物,笑着问:“贺局长大驾光临,有何指示?”
贺光霖苦笑着摇头:“哪敢指示你这大校长啊。”
他坐直身子,说了自己的想法。戴兆伦嗫嚅起来:“你想回学校啊……这个职务……”贺光霖说:“不用考虑我的职务,我做个普通的教师就于愿足矣。”
戴兆伦吃惊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这话的真实性,或者是开始揣测这位不速之客的真实用意。作为一位校长,他不能像普通教师一样目光只在象牙塔中,他也了解很多青州权力场中的人和事,迟疑着说:“但是你的级别也是一个问题啊。还有程序……”
“级别也不用管,我啥都不在乎,我只想当个普通教师,教书育人。如果程序上难办,那就干脆请戴兄开个方便之门,招聘也行。”
“这样啊。”戴兆伦眯起了眼,他想到贺光霖现在正在炮轰青州官场的“壮举”,看来这位昔日的同僚是想为自己找一条退路了,一念至此,表情登时轻松下来,从“来者不善”的警戒转变成“有求于己”的矜持,开始摆出一副官腔:“老贺啊,你真是铁了心要回来?那这样吧,你先去跟罗书记谈谈,毕竟这事也要征求一下老罗的意见。如果老罗也没有什么意见,你提一个申请,我们校领导班子研究一下,如何?”
7
晚上六点,孟平准时到达金碧辉煌一号豪包。准时不是他特别注意的优点,却是师北蓉一直强调的细节。当年师北蓉初到青州,作为一位刚刚提拔、咄咄逼人的年轻市长,他刻意树立自己独特的官风,事事标新,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要求。
“老孟,几个月都没有认真坐在一张桌子前了。”师北蓉从座位上站起身,多走了两步过来握着孟平的手,非常用力,“辛苦了。”
两人对望一眼,彼此都明白这一个简单的“辛苦”中包含的那些复杂涵义:不仅是现在孟平所做的一切工作,也包括当时师北蓉没有把孟平带到市委去。如果孟平去做市委的大管家,一位市委秘书长是能进常委的。
“师书记看您说的。都是干革命工作啊。”孟平保持一贯的谦逊。
雷胜利过来一把搂住孟平:“来来,今晚老板就叫了我们两人,我老雷要好好陪你喝两杯,咱们先限量如何?三瓶。”
雷胜利异样的亲热弄得孟平有些尴尬,他对雷胜利的态度如熊天成对待叶志远,都是敬而远之。当然,雷胜利也同样对孟平充满不屑和轻蔑,现在仅仅是因为师北蓉显示了与平时不同的态度,他也只好配合着如此表现。
三人落座,孟平先向师北蓉点点头,再看着雷胜利:“雷局,你先说说你搜集的资料。”
雷胜利微仰头,刚想说话,师北蓉已经说:“先摆正事。”在领悟师北蓉意图,揣测师北蓉心情这一点上,雷胜利永远无法跟孟平相比。
雷胜利干咳了一下,开始汇报他一下午的收获。这花费了他整整二十分钟,但是他叙述得零碎,毫无一位公安局局长应该具备的系统、严谨,师北蓉和孟平心中都充满轻蔑,但是他们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不耐烦。直到雷胜利得意洋洋地结束唠叨,师北蓉才问孟平:“你说。”
孟平沉吟着缓缓说:“两点。一是贺光霖的家人,主要是他的母亲和姐姐;第二是他大学的老师。”
“就这?”雷胜利凝神倾听,本来准备随时反斥这位总是一副煞有介事、阴阳怪气装深沉的办公室主任,但是孟平的话异常的短。
师北蓉和孟平都没有理他,两人沉思,一会儿,师北蓉点点头:“那还是你来吧。有把握。”
孟平沉吟片刻,才点点头说:“我会尽全力的。虽然不是特别有把握,但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贺光霖。”
这本是一句妙语,但是这个时候说出来,三个人都一时无语。
孟平的电话非常及时地响起,他看了来电,脸色有些古怪,“哪位?”
接下来孟平的表情完全可以用跌宕起伏来形容,敛眉、凝思、莞尔,不一而足。他结束电话的时候,对两位被吸引的听众笑了起来,是一种真正愉快的笑容:“师院罗文广的电话。他说贺光霖下午去了学校,想回去当教师,罗书记不好直接打扰师书记您,所以先征询一下我的意见……”
“他想逃?想给自己找退路了?想得美!”雷胜利迫不及待地嚷了起来。
“青州师院也是在青州市委市政府领导下的青州师院。”孟平淡淡地说了一句饶舌的话,再次微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英语中也有一个类似的说法:Speak of the devil and he will appear,说到魔鬼,魔鬼就会出现。”师北蓉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回到他一贯的说话方式上。
“老板这个双关语用得好,用得妙,这个姓贺的就是一个魔鬼。不过,现在是魔高一尺,咱们道高一丈。”雷胜利也终于醒悟过来,“好嘛,我还以为姓贺的真是刀枪不入!只要他有想法,就是破绽,一个想法就是一条绳索。”
“还有一个人也可以说是魔鬼:曹蕙莲,林云的妻子。”孟平突然转了话题,显然他认为,关于贺光霖的讨论可以到止为此,这么多突破口,应该解决得了这位前县长的进攻。“但是她是市长的魔鬼,却是我们的天使。”
他也本不想在这里提这件事,考虑到雷胜利不是外人,而且很多细节都需要这位公安局局长配合,让他完全清楚整个计划也好。再怎么说,雷胜利也是一位公安局局长,在那个行业沉浸这么多年,基本的素质应该还是有的,至少,他就算无法开动自己的脑,也应该能够守住自己的嘴。
“你办事,我放心。”师北蓉满意地宣布,既是对自己以前的办公室主任的赞许,也是对这件事做个决定,转过头对着雷胜利扬了扬眉:“老雷,以后老孟有什么事,你要配合。”
“坚决执行老板的指示。孟主任,老雷明白,咱们二人现在成立对付市长夫人的专项工作组,你是组长,我是副组长,在以后的工作中,老雷一切行动听指挥,绝不拉稀摆带。”
雷胜利一本正经的表演取得了完美的效果,两个人都被逗笑了,连孟平也无法再在这个他眼中的莽夫面前保持矜持,“雷局,你啊!”
气氛变得融洽而热烈,他们开始继续讨论青州制革厂的白建国和黑哥在吉安三星湖的赌场。这两个话题,公安局局长都拥有充分的话语权,开始取代市委书记和政府办公室主任成为主角。
在上热菜之前,孟平突然想起,“我还有一个考虑,需要师书记您出面。我对电视台的工作有一些建议,可以让宣传部老吴协助,找广电局葛局,然后监督电视台实施。要绕过马德高。”
“好啊,我先支持。”师北蓉呵呵笑了,“你说说目的和细节。”
8
这天晚上,孟平躺在床上久久无眠,思考所有的工作步骤,同时也在想整个青州与他有关的人和事:林云,竺子,贺光霖,师北蓉……
贺光霖让他感到有趣,甚至可以说有点激起他的斗志,很多年都没有遇上这样倔强的官员了。
竺子不是池中之物,他早就看穿了这小姑娘的野心。她毕竟还是太年轻了,还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欲望,或者说,因为年轻而太自信,总是张扬自己的言行。实际上,在权力场中,藏器待时远比高调索取更有机会,更加稳妥,但是现在的年轻人基本上没有那种耐心,让他们默默等待三五年才换取一次简单的提拔,那是无比恐怖和不可想象的事,他们总是直接、裸露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伸手就拿,常常不去考虑后果。所以,他向她稍做暗示,竺子就毫不犹豫地往他指引的方向冲去,虽然,她肯定能够明白他的用心,但她根本就不在乎。现在,他面临的问题是,这个女孩子能否击中市长的心?
他一直无法真正看透林云,在这一点上,他承认自己很失败。几个月来,林云的表现中规中矩,平平无奇,除了跳桥事件显得有点冒失。林云肯定对青州的情况有了一定的了解,关于两任书记,关于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的某些说法肯定已经传到了他耳中,但是林云表现出来的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的言行已经超过一位谨慎保守的市长,甚至有些显得懦弱--所以他才会获得“林面面”这个绰号。但是,就算如此,孟平还是无法放心,这情形反而让他觉得有些诡异:作为一位市长,林云多少应该过问一下吧?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都是青州举足轻重的大企业,但是林云除了正常的了解外什么也没做,难道,他是通过另外的渠道绕过了自己?舒万里?还是其他人?这些想法让孟平忐忑不安。师北蓉不会了解这些情况,孟平也没有向他汇报过,但是师北蓉也同样显示了对于林云的担忧,从林云到青州开始就是如此。在这一点上,孟平跟师北蓉的考虑完全相同,也只有在这一点上,孟平才有些佩服师北蓉,至少,他还具有一位市委书记应该具备的政治敏感。
实际上,他对师北蓉颇有微词。师北蓉总是在需要解决麻烦事时才想起他,已经对他养成依赖,但是在分享权力的盛宴时,为什么没有想到给自己一杯羹呢?
孟平胡思乱想着,他的妻子宁玉娟紧紧地抱着他,同样无法入睡。很多年了,他们常常这样讨论青州权力场中的人和事,宁玉娟会从不同的角度给他提供一些别开生面的看法,常有禆益,有时,他们长时间地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相拥,夫妻间心意相通,在寂静的长夜里感觉到彼此的依赖和温暖。
9
第二天,孟平开始工作。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师北蓉把所有的麻烦都丢给了他,自己去扮演坐在中军帐中摇扇子的角色,但是孟平责无旁贷。他们那个圈子,张中是条老狐狸,他的双手戴着白手套,永远不会做这种污手的事;剩下的丁自喜和雷胜利,在孟平和师北蓉看来,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草包。
针对贺光霖母亲和姐姐的行动是通过更加低级的小官员出面,为虎作伥、狐假虎威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而急于表现则能保证他们工作的力度。
罗文广被孟平电话召到办公室来。虽然他们现在级别相同,但孟平的位置重要得多,同时,他还代表着更大的权力人物,对于孟平的建议,他只有唯唯诺诺地当成指示来执行。
对付白建国要困难一些。昨晚他们讨论了很久,并且发生了一些不激烈的争论,最后由师北蓉制订了先礼后兵的策略,准备请工业局一位副局长和经委一位处长先出面说和,他们都是白建国的挚友,然后再安排公安局一位副局长出面道歉,把面子给足。但是,这只是表面上的功夫,他们还准备了一些白建国可能无法拒绝的东西。
白建国一直咬住青州制革厂改制不放,屡屡上访,只不过因为青州制革厂改制时,他这位生产副厂长一点好处也没有捞到,差不多算是被扫地出门,所以师北蓉这次准备忍痛割爱,破财消灾,拿一些原始股票给白建国,同时聘任他担任主管生产的副总,这是他们商定的价码,也是他们的底线,如果白建国真的还不接受,那他们也无可奈何,只好正面应付白爱民了。他们总不能把吃进肚里的肉再吐出来。整个下午,他和雷胜利电话不断,都在遥控指挥这件事,白建国的两位挚友前往看守所,他们三人进行了一个半小时的长谈,白建国虽然还是坚持不离开看守所,但是态度明显改变。两位挚友在向孟平请示后恋恋不舍地告辞,宣称明天还会前去探望。孟平松了口气,他认为白建国的事应该搞定了,但是后来证明,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们都低估了白建国的胃口和决心。
这个下午,孟平还做了一件事,通过电话往来,他成功地让电视台台长执行了他昨晚在酒桌上的那个建议。像当年金碧辉煌背后那个商团选择梅梅来对付看起来百毒不侵的杜士诚一样,他慧眼独具地揣测竺子应该能够诱惑林云并且付诸实践,但是目前,他还无法知道自己的实验结果,所以他希望通过这个安排给电视台的“工作”来对竺子,进而对林云进行试探。这个行动他并没有把握,但是后来证明,孟平没有辜负他老谋深算的名声。
他的建议通过层层传达,最后变成具体任务压到了竺子头上,经过一天的尝试,竺子沮丧地放弃了努力,下班的时候,她在办公室里最后考虑了十分钟,下了决心,打电话约张杰吃饭。
这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在经侦支队工作,打得一手好篮球,曾经代表青州参加过省青运会篮球比赛,被特招进公安局,虽然,他做建材生意的父母为此付出了一笔不菲的公关费用。他们在去年国庆团市委举办的联欢活动上认识,张杰对竺子一见钟情,但是半年多来,竺子对他不冷不热,他们的关系,始终被竺子阻拦在普通的友谊门前。这让小伙子倍感挫折和疑惑,同时也激发出强烈的征服欲望。
“心情不好?”当他们在罗拉咖啡坐下后,张杰准备点菜,竺子制止了他。
“是的。”她点点头。“我们先谈谈再考虑是否在一起吃饭。”
这句话很奇怪,小伙皱了皱眉,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有很多出人意表的言行,但是,她是那样的惹人喜爱,他从来不在乎。
“昨天台里要求我们每个记者在这一个月内,完成三十万的广告任务。”竺子轻轻叹了口气说,“今天我联系了一整天,打了十多个电话,一无所获。”
“啊。”张杰紧张起来,“完不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