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长说这是一个重要的工作考核指标,完不成的话,说明这个记者的活动能力不强,那么就转做内勤。”
“内勤也好。免得天天……跑,累。”张杰安慰说。他本来想说“抛头露面”,但是想起眼前这个女孩似乎并不反感这个词,也并不反感那种工作。
竺子笑了。这是一种古怪的笑。如果说她坐下来时还有一点点不安,现在,她发现他们的确不合拍,这坚定了她的信心,让她变得释然。“张杰,我有句话要对你说:我们以后不再见面,不再往来,好吗?我们无缘,我不能耽误你寻找另外的女孩子。”
“啊?”小伙子瞪大了眼,突如其来的打击把他弄懵了,他条件反射般地反问:“是因为我没有帮你拉广告吗?三十万吧?这三十万我出了就是!”
“你误解了,我并不是想向你求助。当然,如果你能够仅用举手之劳解决我的困难,那自然再好不过。但是,你显然不能。”竺子冷静地摇头。
“我能,我出得起这三十万。”张杰冲动地嚷道。
“我很感谢你的义气。但我无法接受。这是公事,不是私事,没有理由让你出这笔钱。”竺子淡淡地看着他,“而且,这不是一笔钱就能够解决的,你太年轻了,你不懂得其中的关系。你今天出了这笔钱,以后呢?难道我的每一次工作都要你掏腰包来完成?我就算不怀疑你,或者说你们家的经济实力,我也怀疑你母亲的胸襟和宽容,她会容忍你这样一次次地往水里丢钱?”
“不许说我母亲!”张杰低吼,女孩眼中的怜悯让他无法忍受,而且,她说什么?她把他替她出钱看成“义气”?
“我没有轻视和侮辱他们的意思,我只是在说一个客观事实。”竺子去握住他的手,她不希望他失控。“我跟你说实话吧,这次广告只是很小的一个问题,如果你和我在一起,将来还要面临很多无法解决的困难,不是靠钱能够解决的。你能够提我的职?你能让我在电视台为所欲为?你能够帮助我步入这座城市的权力核心?你不能,别说你,你们家倾尽全力也不行,你父母只是普通的小生意人。”
张杰脸上青筋跳动,他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对他这样说话,这样直接,这样裸露,像一把刀子直插进他的心中!他一直自视甚高,认为自己人才出众,工作威风,家里又有钱,从小到大,他都是一帆风顺,总是生活在羡慕和幸福之中。他在篮球场上叱咤风云,曾经那么多少女为他矫健奔跑的身影着魔;他英挺地伫立桥头执勤,就像一位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感觉是那样的良好;他开着私家车招摇过市,不知吸引了多少人艳羡的目光……可是突然之间他发现,原来在她眼中他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他怒视着他,咬牙切齿地喝问:“你在说什么!”
竺子依然是淡淡地看着他,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被他暴怒的样子吓住,她只是认真地看着他。或者,这是她最后一次这样看他了。
是的,他很帅,但是她追求的不是帅。网上不是有一句恶搞的笑话:帅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被兵吃掉!
他的身体很强壮,挺括的制服也无法掩藏他鼓鼓的肌肉,她握着他的手,感觉得到粗大骨节蕴含着的力量,暴怒起来能够砸碎他们之间这张桌子。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除了在床上用来折磨一个女孩子的身体,她现在还没有发现它的其他用途。
就算在性爱上,这些稚气未脱的男孩除了勇猛冲刺外,还会什么?他们不懂得怜香惜玉,不懂得性爱是需要两个人共同完成的艺术,他们不够温柔,不够体贴,没有前戏和挑逗,也没有事后的爱抚和蜜语,他们太自私了,只图自己一爽到底,然后倒头大睡。
他们一律的无知和狂妄,认为自己无所不能而实际上一无所长,不具有谦逊、学习和真正的自信,他们需要时间和挫折的磨砺才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而她,不想成为他的导师之一。她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他不值得她投资,她有更值得她去做的事,有更值得她去讨好和征服的人,那才是真正的男人,像酒一样醇厚甘甜,回味无穷。而眼前这个男孩子,像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只能用来解解渴。
她原谅他现在的失态和口不择言,但会从心里彻底轻视他、抛弃他。她曾经高看了他,以为他在同龄人中还算不错,结果发现他体面的外表下是一样的丑陋和脆弱,无法承受打击和挫折,显然,也不能承担责任。她对他曾有的一丝好感现在完全烟消云散。
“好聚好散吧。”她双手合在他的手上,看着他,听起来似乎是在请求,实际上是在命令。
这句确凿无疑的宣判把小伙子从激动的情绪中拉了回来,他怔了一下,恢复了一些思考,艰难地问:“你另外有人了?”
“是的。”竺子刚硬起心肠,冷漠地说。正确的回答也许应该是“也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但她不想给他留任何念想。
“他比我更好?”
竺子再次淡淡地笑了,只有幼稚的孩子才会问这种傻问题。这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而是她要这样选择。他凝视着她的脸,捕捉到了她笑容中的怜悯和轻视,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刺激,猛地站了起来,说了一句自认为很酷的话:“那我祝你幸福。”转身就走。
他努力想把背挺得直一些,却没有完全成功。
10
竺子平静地看着张杰离去,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的玻璃门后,一分钟,她就完全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拿出电话,找出那个熟悉至极的号码。“是我。”她说。
但是对方没有回答。她微微一笑,理解那个谨慎的男人。
“没有办法,只得请您帮忙了。
“昨天台里突然给我们所有的记者都下了任务,拉三十万的广告,而且时间限定在这一个月内。我今天忙了一天,只有两三家单位说可以考虑。麻烦啊,台里只知道下任务,又没有特别的鼓励措施,那些单位企业,不是特殊情况,哪有年初就做专题宣传的?而且这次台里仅仅是口头宣布,价格、形式全让我们自己掌握,人家问我有没有什么文字东西,我哪里拿得出!那些资深的记者还有一些老关系可以救命,我这种小记者,又不是青州人,想完成这任务实在太难了。
“现在报纸、电台都在抢这个,省台、卫视甚至央视的长手都在到处伸,人家的牌子比我们大得多,听说省台去年一个记者才一百万的任务,我们台不知道怎么想的,疯了,这个月就要完成三十万。
“这个要纳入工作考核,完不成不要说做主持人、自己做栏目,连记者都保不住。”
竺子一口气把准备的话说完,等待了一分钟,电话那边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挂断,她笑了笑,然后先挂了电话。
林云站在窗前,眺望着远处渐渐黑沉下来的天空,直到电话结束,自动断线,又过了十多秒,才木然地放下电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并不意外,从他们相识,从他对她另眼相看,从他给她打电话,就会有这种情况,就会有这种时刻出现。女人总是这样,她们像一道道风景展现在你前行的路上供你欣赏,似乎一切都是免费的,但是最后你将会发现,你得老老实实为你的所作所为买单,价格超出你想象的昂贵,哪怕你只是无意中看了一眼,也得乖乖地掏钱夹。现在,竺子的电话就是例证,她不是免费的,她开始索取回报了。
幸好他们还没有上床!林云有些恶作剧地想,却发现自己一点也笑不出来。像他这种有道德感的人,如果他真的跟她有了某种实质性的亲密关系,那么他基本上就算是无条件投降了。
但是现在,他应该如她所愿吗?
他转过头,才发现舒万里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静静地站在文件柜前,这个电话太让他专注了?“资料呢?”林云问。
快下班的时候,他让舒万里去搜集有关爱乐手机的资料。师北蓉给他安排的工作,他提出的“三大战役”中,雷克斯液晶项目已经尘埃落定,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的上市工作丁自喜汇报说正在有条不紊地展开,那现在就只有开发工业园区了,而要彻底厘清工业园区,提速发展,爱乐手机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麻烦。林云想来想去,决心正视困难,下点工夫,看看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积症。
“明天他们会送上来。通知也传达下去了。”舒万里回答。
“我还以为今晚我可以加加班啊。”林云有些遗憾。
“林市长您也不用太辛苦了。爱乐手机的问题拖了这么长时间,也不争这一朝一夕。”舒万里笑着说,犹豫一下,接着说:“刚才在下面听小詹说,省里的工作组到了,刚刚住下。孟主任正在宾馆安排。这次带队的是纪委陈路主任。”
林云眉头一皱,精神开始集中起来。这次来的工作组是省人大和省纪委的党风行风联合督察组,前几天各地都接到了通知,这是每年都有一两次的例行巡察。陈路是省纪委第一督察室主任,是纪委系统的老资格,业务能力强,性格刚直,也正是因为这两点,有些恃才傲物,一直没有得到进一步提拔,但是遇上重案大案,常常都会让他牵头主办。这一次例行巡察全省有好几个工作组,偏偏让陈路来青州,其中是不是另有深意?舒万里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委婉地提醒。林云考虑片刻,笑了:“下班。该政府出面接待的时候,孟主任会安排的。”当先出门。
舒万里夹起包紧跟而上,看着市长的背影,心中忐忑,不知道自己刚才最后加那句话应该不应该。他用不着在领导面前显示自己见识不凡,同时,这个督察组的确跟他们无关,他现在是一位副处级年轻官员,言行是不是应该更加慎重一些?借用那一句谚语“Curiosity kills the cat”,他在心中告诫自己以后遇事须三思而行,或者牢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官箴。
11
但是督察组跟师北蓉有关,也跟孟平有关。
孟平把督察组安顿好,立刻来到市委书记的办公室,师北蓉一直在等他。
“督察组没有明确的方向,是例行巡视。只提了白建国的问题。他弟弟可能在背后做了一些工作。行风督察选择的是公安系统,雷胜利这几天都在做迎检工作。”孟平首先汇报。
“张春?”师北蓉问。
“是他悄悄告诉我的。”孟平点点头,“纪委是铁板一块,但人大不是。”
“但是张春也只了解人大这边,纪委另外有没有任务呢?”师北蓉自问反问兼设问,“陈路是个厉害角色,石头也能榨出油,而且眼睛里只有原则,六亲不认,光是过问白建国,就不好办。”
“要不,忍痛答应他吧?”孟平试探着问,“他虽然胃口太大了,但现在……”
白建国今天跟他们去试探的人正式开口,但要价有些离谱。
“不答应。”师北蓉捏拳断然说,“这个人有点浑!所以他只能做生产厂长而不能做销售厂长。他不是天生贪婪,就是以为现在兵临城下,可以逼咱们签城之下盟,他错了。他弟弟是一个权力人物,但不是大人物,能够制约权力的唯一武器是更大的权力,他弟弟还指挥不到青州!他既然认不清形势,那么,就给他认真上一课。”
孟平看着表情激愤的市委书记,沉吟着,没有立刻表示自己的意见。
“必须要这样做。”师北蓉向孟平点点头,在他们圈子中,除了熊天成,孟平是唯一值得他放下架子解释自己意图的人。“如果不杀杀白建国这只鸡,青州那些想分一杯羹的猴子个个都会跳起来对我们龇牙咧嘴,比如罗宾。”
孟平叹了口气,这就是他们现在面临的两难:做与不做都有不妥,都有理由。“罗主任这次很可能会表现一下。他专门挑加油站和制革厂的社保说事,就是想逼宫。”
师北蓉脸色阴沉了一些,加油站他完全清楚是他弟弟在其中转手倒卖,这是豪夺;而制革厂的社保是一向老练的熊天成借改制之机弄出来的问题,是巧取。但是无论他们采取什么方式和办法,这种事情都不像水过无痕,总会留下后患。师北蓉早就私下责骂过他们,现在的问题是,要让这两个人把吃到嘴中的几千万吐出来,似乎也是一件无法完成的任务。
“罗宾……我来敷衍他吧。拖到督察组走了才好跟他摊牌。”师北蓉无奈地说,接着转移了话题,“所以你现在要专心做好督察组的接待工作。”
“外松内紧,一切都按正常的标准。”孟平得意地笑了。这是他们前几天接到通知就讨论过的。越是紧张越是要显得从容淡定,无事献殷勤,只会惹得陈路起疑。
“还要再做点准备。”师北蓉沉吟着说,“一旦有不对,或者陈路真想在青州挖点什么,咱们就抛个难题给他,让开发区的工人去围他们,看他怎么办。贺光霖呢?雷胜利安排人盯了没有?”
“安排了。这次他不敢再大意。”孟平轻松地说,“贺光霖可能不算问题。他不是白建国。他的拳法是有套路的,在市纪委没有给他回答之前,他不会另做他想。”
“还有一个人。”师北蓉脸色突然严肃起来。
孟平一怔,立刻明白市委书记所指,他沉吟半晌,说:“要不我现在就用师书记的电话给林市长打个电话,问问股票的事?”
师北蓉沉吟一下,笑了:“不错的想法。”
12
孟平的电话打来时,林云刚刚回到家中。
他看来电,还以为师北蓉找他,意外发现是自己的办公室主任。孟平首先简短汇报了督察组的接待工作,然后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他来向师书记汇报接待工作,师书记让他顺便问一下林云购买青州酒业股票的事。因为青州酒业可能面临上市,马上就会彻底截止股票的发行工作。当然,这是他们都能够看得穿的借口。
林云怒火勃起,这是一种明目张胆的试探,也可以理解为耀武扬威的叫阵,尤其是在督察组刚刚到来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来逼迫自己,特别显示了他们毫不在乎的底气和自信,似乎自己必须接受他们这种危险的讹诈。林云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请孟平转达,他谢谢师书记的关心,等会他征求一下妻子曹蕙莲的意见,明天决定。
结束电话,林云转过头看着正注意着自己的妻子,半晌,一字一字地说:“以后不要跟宁玉娟搅和什么股票的事。别人若是问起,你就说我们家的钱都被亲戚借去了,我们家本来也没有什么钱。如果你还想当这个市长夫人,想当得长久一些,就不要逼着我犯经济错误。”
他必须要先跟曹蕙莲订立同盟,但是他脸上有些狰狞的表情吓住了她。她几乎从来没有看见他如此失态过。一晚上她都没敢跟他说话。
睡觉的时候,曹蕙莲一上床就无声地躺在她的被窝里,一动不动。林云感觉到妻子的畏缩,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太过分了,但是,还有什么办法?他必须这样!同时,他也感到有些悲伤,妻子的表现为什么会是这样!她为什么不表现出理解、支持和自信?他在最需要她鼓励的时候,她却把他看成怪物。
然后,他无法不由妻子想到另外一个“女人”,在慢慢咀嚼回味他和她的那些点滴之后,他突然灵机一动:也许,他可以利用一下她来化解眼前的困境。也许,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是,这似乎是他目前唯一能够找到的办法。
13
第二天,林云到办公室首先跟舒万里进行了将近二十分钟的闲聊。最后,舒万里总算领悟了市长的意图,他满心错愕,同时再次为自己的工作素质感到羞愧。如果每一项领导的意图,尤其是这种隐秘的意图都需要领导为难地循循而诱,他这秘书算是相当失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