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再次拿起茶杯。这的确是一个曲折的故事,令人震惊,但现在他想的却并不是这个故事,以及这个故事牵涉的人,他这时候想的居然是舒万里说话的风格。
一般来说,主要领导的爱好常常被放大成为全单位的爱好,如果领导喜欢篮球,单位的篮球活动绝对开展得热火朝天;如果领导喜欢摄影,全单位很可能就是人手一部相机,连门卫都可能具备丰富的摄影知识,倘若领导几年不换,单位没准会出几个世界级的大师。古时“宫中好细腰,楚人多饿死”,而今西川官场,顾绍毅的儒雅风度,带出了一大批文质彬彬、谈吐不俗的市委书记;严宇的果敢开拓,影响了不少敢打敢拼的年轻市长。再具体到青州,师北蓉知识渊博,说话时喜欢引经据典,这几年下来,青州不少官员都学会了这种说话的方式。
舒万里毫无例外深受影响,是市委书记的学步者,但是现在,这位年轻的秘书表明了鲜明的立场,对于青州市委市政府在这件事中的操作手法颇有微词,或者,他向新市长表明了某种态度。
“市场经济瞬息万变,这是谁也不能把握的,也不能因此而否定政府的工作,如果这样看问题,只有那些不做事的人才不会犯错误。”林云含蓄地批评说。
他当然不会随着舒万里的意思去考虑问题,同时,杜士诚和师北蓉的操作也无可厚非,为了地方经济发展,有些时候是必须要另辟蹊径,用一些另类的手法的。有一点让他疑惑的是,这种做法是典型的师北蓉风格,但当时是杜士诚做市委书记。因为来青州工作,他专门了解过一些青州这几届官员的情况,杜士诚是一位稳重老练的干部,应该不会采用这种比较另类的手法。
“我不是说当时杜书记做得不好,我哪敢批评我们堂堂的市委书记!我只是叹惜这样一个好项目,说停就停,一千多工人,现在天天拿低保,一有什么不如意就到市政府来上班,唉。”舒万里乖巧地转了口风。
林云看着自己这位知机识趣的秘书,在心中叹了口气。这几天下来,他对办公室安排的这位联络员颇有好感,尤其是今天的表现,显示了舒万里作为一位秘书的素质,虽然,也似乎带着某种功利性,这让林云决定会好好使用他,但同时也要做某种防范。
秘书之于领导,也许是这世上最复杂的关系之一:不是血缘亲戚,却常常比妻子儿女更休戚与共,荣辱俱同;名义上属工作关系,实际上却如家人、主仆和兄弟。一位秘书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具有不同的意义,他是领导的代言、经纪、拐杖、家丁、枪手、替罪羊、智囊、保健医生、饮食顾问、美容师、服装参考……,因为功能如此之多,所以选择一位好的秘书有时难于寻找一位恰当的婚姻伴侣。婚姻中的遇人不淑,还可以彼此平静而遗憾地分离,而秘书的背叛,很可能像地雷一样把人炸得粉身碎骨。反过来,获得领导赏识,成为领导秘书同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运,不仅可以立即分享领导的权力,狐假虎威,招摇于市,而且如同进入仕途的保险箱和快车道,通过领导的牵引,迅速提升。这是秘书应得的利益,但同时,它也会附带要求承担某种义务,比如它要求秘书完全服从领导并且维护领导,领导的思想就是他的思想,领导的爱恨就是他的爱恨,领导就是他的世界他的灵魂。这是秘书职业的双重性。而关于这个职业,正在兴起一门新兴的科学:秘书学。秘书学研究的最重要的、最核心的问题就是秘书与领导的关系。当当网联合总裁俞渝谈创业经验时,说过的一句话“像总裁一样思考,像秘书一样工作”,似乎可以从另外一角度,简洁有力地阐述领导与秘书的关系。但是现在,林云准备不仅要让他的秘书“工作”,还要考查一下他是如何“思考”的。
“那小舒你说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他问。
“不好解决。否则也不会拖这么久了。”舒万里直截了当地回答,“欠薪倒随时可以由政府垫发,以后爱乐公司进入法律程序再扣回来,但是难题是工人,他们当初被政府占了地,一千亩将近一千户人,每户解决了一个就业名额,现在……”他摇摇头,满脸无奈。
林云脸上露出赞许的表情。他也早想过了,为什么青州政府一直没有解决这个难题,以杜士诚和师北蓉的风格,不可能让这种影响政声的麻烦一直存在,两三千万的欠薪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肯定是其他,在这件事中,多半是这些被征地农民的就业问题。舒万里的回答与他考虑的完全一致。“青州政府还替爱乐公司担保了八千万?”他又问。
“那也不是什么问题,大不了让江桥公司破产就是。”舒万里无所谓地笑笑,“现在不是说一切要按经济规律办事,一切要讲法律吗?那就讲呗。老孙是个老狐狸,他当初肯定就考虑过壮士断腕,舍车保帅。”
林云脸上依然微笑,但心里不以为然。政府是要按经济规律办事,但老是这样耍赖皮,会影响政府的公信力,总的来说,是得不偿失。当然,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想法不能够轻易表露,否则很容易被人讥为思想僵化,跟不上时代,尤其是他刚刚从抚州那种小城市来到青州这种经济强市。
一想到抚州,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省长严宇。
严宇曾经在抚州工作过好几年,是省委几位主要领导中最年轻的,所以每年春节的慰问工作,都会把包括抚州在内的边远山区划给他。正是今年春节在抚州一天半的时间里,他受到严宇注意并赏识,几天后,他接到了新的任命。
他认真分析过自己的这个提拔,应该是自己在少数民族群众工作上的出色表现得到了严宇的赞许进而得到了省委的肯定,那么,把他安排到青州来,是因为这里的下岗职工群众问题比较突出?这两个工作有相通之处,如果省委真是这个意图,那么自己更有责任从根本上去解决这个问题,这不仅关系到一千多名工人的再就业,也是重大的社会隐患,对于稳定大局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
一个班子里,不能总是改革派,那样热闹肯定是热闹,但也可能留下一大摊问题和矛盾。正像一支军队,既要有善于攻城拔寨的冲锋官,也需要保障后勤的管家婆。如果在省委眼中,师北蓉是开拓创新的指挥官,那么,自己就应该做好辅助工作。林云觉得自己能够、也应该摆正自己的位置,同时,他觉得自己应该找个时间跟师北蓉好好谈一谈包括爱乐手机在内的青州现存的问题。师北蓉做了四年市长,自己初来乍到,必须放低再放低姿态,拿出主席所说的“小学生的学习态度”来。
中午,丁自喜打了电话汇报爱乐手机公司工人上访的解决情况。
“没事了,林市长。总是这样,给几颗米就满足了,老实了。”电话那端常务副市长的语气充满轻蔑,“现在开发区管主任陪着工人代表们在政府招待所用餐,于市长答应了一百万,师书记也点了头,财政局老白下午就会派人落实。”
林云哦了一声,心中盘算:一百万,分到每位工人头上不到一千元,够他们一家生活一个月吗?
似乎感觉到了市长的不满,丁自喜呵呵笑了一下,解释说:“不是不想多给,是因为实在拿工人没有办法,只好用这个来卡他们,闹一下,给一点,这还是两年前师市……师书记的高招。”
“我知道了。丁市长辛苦。”林云淡淡地说,然后挂了电话。
这一刻,新市长有被冷落的感觉,青州政府像一台轰隆隆的权力机器,就算没有他,也能够正常运转。但是现在,他这个配件必须要加进去了,最终会起到什么作用呢?他这市长又该扮演一个什么样的配件:轴承?加速器?保险杠还是刹车?
两个小时后,市委书记似乎给了他一个模糊的答案。
8
下午三点,青州市委第二十七次常委会在市委一号会议室召开。
市委书记师北蓉主持,市委副书记、市长林云等其他常委全体出席,市政协主席冯贤德,市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副主任罗宾,公安局局长雷胜利,群工局局长张菁列席。
会议的议题是讨论研究如何确保人代会顺利完成以及选举工作圆满成功,市委书记强调了重要性和艰巨性,号召与会人员要以一种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对待这次会议,要把问题想多一些,把困难想大一些,把工作想细一些,对一些可能产生纰漏的环节要反复考虑,对一些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要预先加以防范,切实有效地消除隐患,保证会议不受影响,尤其是选举工作更是重中之重。在强调困难的时候,师北蓉针对刚刚发生的爱乐手机工人上访和青州制革厂白建国潜离青州、可能去省城和北京上访的情况,严厉地对雷胜利和张菁做了批评,并且指出:
“……我们有理由怀疑,那些对社会不满、对政府仇视、对我们的改革开放持否定态度的人,已经在某种意义上结成了一种利益联盟、反动联盟,他们为了达到个人目的,会不约而同地对青州稳定团结的政治局面进行破坏,不遗余力,穷凶极恶……”
因为选举跟自己有关,再加上这是到青州后第一次参加常委会,林云不便发表意见,守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明训,老实当一个听众。虽然如此,这时候他心中还是忍不住嘀咕:这种定性似乎有一些不妥吧?没有必要把普通的上访事件上升到这样的高度。他想起自己在抚州做群众工作的时候,因为涉及少数民族问题,一言一行都是慎之又慎,一个词一句话都要认真考虑,那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或者,青州本来就不如抚州特殊,说话自然没有这么多限制。
接着,市委书记又做了一些相对具体的指示,要求宣传部在会议期间加强网络监督;要求各位常委要多与人大代表接触,交流沟通,及时掌握一些思想动态;要求公安局加强警力,二十四小时保持战备状态,保证整个会议期间的安全和秩序;要求群工局与各部门配合,切实做好重点目标的防范工作,建立目标责任制,谁漏人谁负责。
林云听着市委书记一条条的指示,每个对应的人:宣传部部长、公安局局长、群工局局长等都态度坚决地接受任务,心中不觉有些微微不安起来。客观来说,这些部署都是正常的保障防范措施,但是联想到上午他作出的决定,希望跟市委书记做包括爱乐手机在内的青州现存问题的意见交换,这会不会让师北蓉产生某种误解?或者,自己的态度应该更加诚恳才对?
9
五点的时候,妻子打来电话说单位要给她接风,酒席已经定了,无法推辞,用餐后可能还要安排娱乐节目,让他自己解决吃饭问题。
林云心中一乐,从前在抚州,他这常务副市长有陪不完的酒,现在倒好,一到青州,自己要回家独守空房。蓦然间他想到,自己这市长上任后,除了正常的接风酒见面会,似乎没有一个下属主动来跟自己套近乎,他脑中闪过师北蓉那张总是微仰着的脸,怔了一怔,自己是不是有些多心了?然而某些想法却像感冒时咽喉里那一点痰,令人不爽,却无法消除。怏怏地抱了一大堆《青州公安信息》、《周情报告》、《政务晨讯》、《稳定动态》之类的资料回到家中,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开始浏览。用工作来调节情绪,是他一贯的法门。
接下来如浮舟江中,随流直下,林云精骛八级,心游万仞,悠悠然间听得门响,抬头一看,已过了十一点。他从沙发上跳起来,只觉得肚子饿得厉害。
妻子曹蕙莲一进屋就嚷道:“老林,青州抚州真是不能比。今晚那个歌城,据说在青州还只一般,比抚州大酒店也高级几倍。我现在才发觉我的歌还是唱得不错的嘛!看来以前主要是音响效果的问题。”
林云笑着接过妻子的大衣,挂好:“喝了不少啊。一身酒气。客观地说,不是你才发觉你的歌唱得不错,是因为他们才发现你是市长夫人。”
曹蕙莲白了他一眼:“就你嘴贫。”探头看看茶几上那一大堆文件,“我发觉你才是当了市长,换了人样,表面从容,心热得紧!人家三个局长敬你的酒,我能不喝?”去卧室拿了换洗衣服,走到卫生间门口,突然想起,回头说:“唱歌的时候,你那个办公室主任孟……什么的妻子恰巧在隔壁,叫宁玉娟,专门过来敬了我一杯酒,热情得不得了,说话也很中听。让我们有什么不便和困难尽管说,她和孟主任会全力解决的。”
林云哑然。他不好打击妻子的情绪。在抚州的时候,妻子在档案局工作,听起来是政府机关,却是典型的清水衙门,除了工资什么也没有,但是无论妻子如何抱怨,他都没有考虑过加以照顾,很多同僚都笑他胆小,曹蕙莲也一直不忿,有一阵两人关系还因此紧张,直到后来他成为副市长,庙子大了,挤来拜菩萨烧香的人多了,一年不算逢年过节,光是平时零散收的礼物,也价值二三十万,她才心理平衡下来,不再斤斤计较。他到青州的任命正式宣布的第二天,青州政府办公室主任孟平就专程来到抚州,转达了青州市市委书记师北蓉的关心和问候,并且汇报说他妻子的工作已经安排在青州地税局,职务是办公室副主任。林云表示不妥,但孟平说这是师书记的意见,曹蕙莲也态度坚决地声称自己绝不会如他所愿地做什么老本行,继续窝在档案局养老,林云只好无可奈何地默认了。
实际上,青州方面对他这位新市长的关心远不只他妻子的工作安排,还包括一系列大大小小的事情,就算没有无微不至,也是面面俱到,尤其令林云心中忐忑的是专门为他买的新车和现在住的这幢小楼。
车好解释,前市委书记杜士诚调省质监局,把他的车连同驾驶员一齐带了过去,为新市长买辆新车似乎也理由充足。这一幢两层小楼也是杜士诚以前的住所,虽然是旧楼,却宽敞坚固,装修简约朴实,看得出前市委书记的某些风格,也颇合林云的胃口。尤其是前面一个独立的小院,花草蔚然,下班后走进院子,别有洞天,一下子便有一种涤尘洗心,回到世外桃源之感。这幢楼由他来住,似乎是顺理成章,但林云无法不考虑这样的居住条件是否超标,惹人非议。他跟师北蓉委婉提过,市委书记当时呵呵一笑,手一挥:“一幢旧楼,想那么多。杜书记也住过。”林云明白他话中之意,如果自己执意表现某种清高,反而有故意让别人下不了台的味道,只好默然接受。这时候看着妻子志得意满,他无法不想起这些事来,不由得心中轻轻叹气。
10
接下来两天,林云认真完成了市委书记指示的“目前最重要的工作”,跟各个代表团的人大代表一一见面。虽然笃定人代会会圆满进行,选举肯定会顺利成功,他用不着像外国领导人那样去拉票,但是程序还是要走,过程还是要保证,就像一位熟练的演员对于一场重复多次,结局相同的演出,再怎么缺乏激情,也得恪守职责,坚持剧终。
师北蓉的工作与他基本类似,两个人都忙得像赶集似的奔走在各个宾馆,碰面倒是经常,但显然无法进行林云希望的交流。
三天后,青州市代市长林云在青州市第六届人民代表大会上被选举成为青州市市长,如同一个权力因子或者权力向量,正式加入青州权力矩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