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
一月。
二月。
何晏然会不时地回长寒宫,不过离开得永远都很匆忙。
雪已经淹没了整个冬天。不落雪的时候,天地仿佛都被掏空一般,惨寂无声。初见的笑容就像这些日子,越来越落寞。
山居生活漫长而无聊,杨朔云又自己不识字,看不懂《长寒心经》,便痛下决心从师初见,开始学习识字、写字。这样一来,还有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可以名正言顺地往倚竹轩跑了。
但是杨朔云在练字时,偶尔偷偷抬眼看向初见,每每都见她望着窗外空无一物的天空,怔怔出神。
他想到何晏然这一阵,留在观月居的为数不多的时间里,也常常望着头顶的天空,怔怔出神。
不过他的出神,与初见的并不相同。他会在出神时,微微勾起唇角,眼中闪烁晶石般的光彩。
他有喜欢的人了。
听到何晏然坦承之时,杨朔云并不感到惊讶。
“夫人。”
江蓉正眉关紧锁,凝视手中绢帛上的消息,忽闻朱雀低唤一声,却又不见下文。“怎么?”她头也未抬道。
“……樱花开了。”
执帛之手微微一颤。
长寒主峰的朝阳面,樱花已初绽。
又是一年春。
信步行于樱花林中,江蓉缓缓闭上双眼。但不过一会儿,便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夫人,查到一个。”
“谁?”
“此人名唤,杨朔云。”
“……只不过是个胎记啊!胎记而已!我跟血指门真的什么关系都没有啊!别抓我……”
杨朔云被两名男子拖出小屋的时候,正好被刚打开门的南宫问月撞见。“什么事?”南宫问月双眉微竖,问道。
这两名男子都是长寒殿的老人了,自然晓得这位少主并不好惹,赔笑道:“真不好意思,打扰少主您休息了,我们也是奉夫人之命……”
“什么命?”
两男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人答道:“宫外传来消息,有人朝长寒宫方向放信鸦。夫人担心有内贼,所以派了我们几个,对去年刚入宫的三十来位新弟子进行调查。”
南宫问月看看他们,又看向杨朔云。
男子注意到他的视线,即道:“我们在这小子身上发现了一个红色的印记,恰好是指面大小……”特地强调了“红色”与“指面”二词,其中意思无须再多言。
“少主,我真的不是……”杨朔云巴巴地看着南宫问月,像看着一根救命稻草。
南宫问月不动声色地走近几步。“少主……”两名男子相顾一顿。
“让我看看。”不容商榷地。
“在锁骨末处。”其中一个连忙提醒道。
南宫问月的视线滑入杨朔云凌乱不堪的衣服领子里,果然在他锁骨末端,看到了一枚淡红色的印记。“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再次抬头时,他的目光已变得冰冷而锐利。
两人双膝一软,齐齐跪倒在地。“少主饶命!”“属下愚钝,不明白少主的意思。”
“他身上这枚印记,较血指门的‘血指印’要淡上许多,并且也没有指面纹路,确实只是普通的胎记。”
南宫问月说得头头是道,教这俩男子听得似懂非懂,却又心服口服。“可是我们已经遣人禀报夫人了,那……”他俩面面相觑,玩味着南宫问月的神色。
“只消将我的话转述给夫人即可。”淡淡地。
“……是,少主。”
“谢少主!”杨朔云感激涕零,下意识就伏身在地,朝南宫问月磕了个头。
再次抬面时,后者已然不动声色地背向他,若无其事地大步离开。
何晏然这次回宫,是一个人悄悄溜回来的。折下一枝已开饱满的樱花,唇边微笑早已漏满整张脸。“我等你”,“我等你”……脑海中尽是乔浴雪如铃的声音与绯红的笑颜。
这份甜蜜是被不远处的一阵人声给打断的。何晏然敏捷一闪,已隐至一棵树后。越过千枝万桠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正行着一高一矮、一紫一橙两个身影。
“若是晏然也在,那就好了……”初见的叹息散开在空气里,虽然低柔,听在何晏然耳中却是惊心动魄。
“有时候我真看不明白你,初见……你虽长了十岁容貌,有时说出的话,却像大人一样。”
“过完这个冬天,我就十四了。”认真地。
紫鸢的笑声。“那我不得变老太婆了。”
“姐姐别笑,这是真的……”
“……”
笑声远了,何晏然才从藏身处出来,若有所思地。他将折下的樱枝藏入衣袖,整理了下表情,便向宫门方向行去。
“等很久了?”
何晏然轻身跃入客栈窗中,顺手在乔浴雪的头上轻敲了一下。“喂!你……”他一转身,已握住她的纤纤玉手,放至自己的胸口。
顿时,屋里所有声音都沉淀了下来。
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和心跳声。
四目相对。眼波流转。
良久,何晏然唇边的微笑已经无法自制。他从袖下取出那枝樱花,送到乔浴雪面前。
乔浴雪伸手接过,惊喜道:“你真的专为我进宫……”
“我答应你的,说到做到。”
倚窗而望。
“你长姊的病……怎么样了?”
乔浴雪的面色瞬时暗淡下来,摇头道:“听二姊说,还是不容乐观。”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何晏然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出这么一句说道。他向来不懂如何安慰女孩子,在取悦异性这方面显得颇为笨拙。
“没了蛇眼石,那火凰明玉会不会……”乔浴雪突然惊问道,看向他的眼中满是担忧,“如果……”
话说那日在琅琊阁,乔浴雪对着何晏然哀求了好一阵,最后搬出长姊病重,急需蛇眼石的实话,终于将那块蛇眼石求了去。
“没事,不用担心。”何晏然顿觉心中一股热流淌过,几乎想也没想便道,“我把火凰明玉先搁在琅琊阁了。哪里宝物诸多,纵那火凰力量再大,也不得不受多方制约。”
“那就好。”乔浴雪松了口气,晶眸一闪,稍一歪头,脑袋有意无意地触到了他的肩膀。
何晏然只觉全身一僵,心跳加速。
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慢慢搂紧了乔浴雪的腰。
她没有抗拒,仰面抬眸,瞳中柔情流转。
不知道是谁先闭上眼睛的。
循着彼此的气息,慢慢探近。
温热香甜的呼吸。
再近。
“啪!”
何晏然背后顿起一阵凉意,随声睁开双眼!
下意识地将怀中软玉搂得愈紧,他赶紧向窗外探头望去。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只见凌雁如正站在对面露台上,看到他投过来的视线时,讪讪一笑。
再看底下巷中,夏侯刈正动作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
羞恼之火从何晏然的两颊烧到脖颈,又顺着脖颈的大动脉流遍全身。他意识到自己的右臂尚未离开乔浴雪的腰身,即如触烫手山芋一般,赶紧放开了她。
“我要走了。”
乔浴雪眼中似有不舍:“一切小心。”
“嗯。”
“咳咳……”
“夏侯兄,你嗓子不舒服吗?”何晏然压住胸腔燃烧的忿意,瞪向夏侯刈问道。这家伙不接触不知道,接触了才知道他随和正直的外表下,其实歪心思一箩筐。这两个多月相处下来,何晏然早已不像从前那样把他当神供奉了,说话也放开了许多,所以才敢这么瞪着他,问出这一句。“用不用去医坊治治?”
“不用了不用了!”夏侯刈连连摆手,嘿嘿笑道。
凌雁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夏侯兄这是摔下露台落的后遗症,慢慢就好了。”
“阿凌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哦?看来我是抓着了一个重要的把柄?”凌雁如挑眉道。
“阿凌!”
“……”
何晏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别跟人说你们认识我!”
明明是他年纪最小,可一场大战在前,似乎还是他最关心在意。
“停!回头再跟你算账!”凌雁如的话怎么听都有种打情骂俏的味道。不过两个男人还没来得及回味,即被她的下一句话给牵走了注意力:“前面就到了。”
同舟客栈。
何晏然走进去的时候,分明感到几道凉飕飕的目光滑过他们三人身上,但环视一周,却并未发现这里的酒肉杯盏之间,有什么可疑身影。
大概是大战前夕,心理上草木皆兵所致。
夏侯刈和凌雁如倒是若无其事,泰然自若,仿佛他们本就是到这里吃一顿饭的。
桌上。
“小二,再来壶酒!”
“来了!客官慢用!”
“晏然,来点儿?”夏侯刈提了酒壶,在他面前晃了几晃。
“不用,你自己喝吧。”何晏然不想醉得过会儿连对手是谁都看不清楚,他可不像夏侯刈,喝得越多,战斗力越强大。听说他最后一场复试之前,足足给自己灌了两壶酒。“喝得越多,那是越看得起对手。”何晏然记得他如此说过。这大概是何晏然这辈子长到十五岁,听过来最狗屁不通的话了。
“这可已经是第三壶了。你也太抬举他们了。”何晏然道。
“确实有一个,我稍微看得上眼的。”
这波新来潜伏于寒河城的血指门人,本就是夏侯刈和凌雁如两人先发现的,发现的当时双方就大战了一场,因此夏侯刈对他们的打法也是心里有底。只是那时何晏然正在乔浴雪处,因此失去了与他们第一次交锋的机会。
“哪一个?”
何晏然话音刚落,只听“呯”一声酒碗碎落在地,夏侯刈和凌雁如已各自祭出宝器,双双自座中跃起——
“这一个!”
何晏然眼见夏侯刈已与隔了一桌的一位男子缠打在一起,随即反应过来,亦拔剑出鞘,大步奔冲前去。
一时之间,客栈内大乱,普通百姓纷纷惊叫着抢出门去,跌伤无数。“哎!大爷!还没给酒钱呢!”“大哥别走呀!”“……”
“嗖嗖”两声,两口酒碗已擦着客栈掌柜的脑门飞过。那掌柜的刚张开嘴巴,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接着又是“呯呯”二响。他眼睁睁地看着酒碗在墙上摔了粉碎,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一般,急急喊道:“诸位客官,别打了!”
“别打了!小店损失不起呀!”
可夏侯刈等早已身处酣战,哪里听得到他和小二的话?!做掌柜的不敢近身相劝,只能心痛地看着店内的一片狼藉,张着嘴巴干着急。正此时,他却突然看到眼前一道金光闪过——
“啊!”他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小腹,疼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站不起来。“掌柜的!你看!”一旁的小二拾起那东西,殷勤地搁到掌柜面前。
掌柜的本想骂他一顿,把气撒在他的身上,却见眼前此物竟是一锭硕大的金子!“金子……”他喃喃着,表情从惊愕变为狂喜,刚刚挨撞的地方似也一点儿不疼了。
他赶紧将这锭金子仔细放入怀里,一边对小二道,“赶紧走!赶紧的!”
何晏然在与一男子打斗之时,亦恰好看到金光滑过的一幕。据方位判断,这金子应该是夏侯刈趁空掷出的,他当下就暗暗赞绝了一把。
此时夏侯刈正与他那位“稍微看得上眼”的对手,打得进入了白热化阶段。那人用的是一把通体全黑的大刀,刀的一面边上穿了三枚银色铃铛,挥来呼呼作响。这刀与夏侯刈的剑针锋相对,来招挡招,无招进招,黑白互逼、眼花缭乱间,两人已互相拆解了几十招。
再看凌雁如那边。她的对手,正是当日试图围困何晏然的三个血指门人之一的那位女子。别看这俩都是女子,使起狠招来却丝毫不比男人手软。凌雁如一鞭挥去,对手的女子轻盈跳开,反手即投出一对荧蓝的铁链钩刀来。
何晏然自己手头也是丝毫懈怠不得。对手是个上身半裸的蛮汉子,一把货真价实的大铁锤挥得虎虎生威、黑雾成团,若他一个不留神,极有可能的结果便是半身残废。
要比力气,何晏然远远不是他的对手,现在只能依仗身体的敏捷得空出击。几击不中,蛮汉子大吼一声,再一锤子下来直接“啪”一声,将两人相隔的一张桌子砸了个大破。
何晏然心中电光急转,《长寒心经》、《长寒心经》……书到用时方恨忘!其实这书自发下来,他只读了几页,不曾真正用心去学,因而现在若是真想的起来,那才叫怪事!
可那蓝皮书……
何晏然生生接过蛮汉子的一锤,牙齿都要咬出血来。
当日与乔浴风对战时,体内汹涌的感觉重回心头——那是一种自己根本无法掌控的感觉……
精气横冲直撞……
完全身不由己……
不!何晏然将脑中想法匆匆扫去。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冒险。
嘴唇咬破了,何晏然闻到自己鲜血的甜腥。面前丑陋的人脸愈来愈近,也愈来愈扭曲……
“呀——”
绝地反击!
蛮汉子惊了一惊,但随即便反应过来,不待何晏然喘息,一招又接踵而至。
此时,随凌雁如一声惊叫,何晏然与夏侯刈都齐齐望向了她,面上大惊。“阿凌!”“凌姐!”
只见一把金炳匕首正直直插在凌雁如的后背!
鲜血,以看得见的速度在伤口周围漫开。
夏侯刈大喊一声,使出一剑威力甚大的决法,白光顿盛,叫人睁不开眼睛。可随着不知是谁的一阵大笑,与一句“曾老儿想出的招数,没想到长寒宫现在还在用”,这耀目的白光居然被一阵黑光逐渐渗透,并且隐隐有被反压之势。
与此同时,那背后投掷匕首的人——何晏然记得不错的话,应是当日三人中的那个大胡男子——也冲入了战局。
眼看形势逐渐倒向对己方不利的一面,何晏然再顾不得半点犹豫,微颤的右手握剑一紧。
泛黄的纸页,狂放的字迹……
早已刻骨铭心。
深吸一口气——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