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父母的出现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嘴里衔着食物,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不过他们却机警地避免暴露其儿女乃至于其藏身的那棵树的确切位置。我在附近潜伏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获得一点儿线索。最后,陪我来的那个聪明而又充满好奇心的男孩将自己藏匿于一块低悬突出的石头下,这块岩石位于我们认为藏着鸟窝的那棵树093 附近,而我则是沿着山侧离开这里。幼鸟藏身的地方并不远,乍看之下,那一棵枝繁叶茂、布满青苔的矮树竟然连一根干枯或腐朽的树枝也没有。可是,当我的眼睛被引导向那边时,我发现了一根几英尺长的枯枝,上面有一个小圆洞。
当我的体重开始造成树枝摇动时,鸟窝中的老老少少都惊恐万分。带有鸟巢的那根残枝约三英尺长,洞底被挖得快贴近树皮。我用大拇指一摁,薄薄的墙体就破了。洞内羽毛已丰的幼鸟初次朝下看到外部的世界。不久,其中的一只尖声高叫了一声,好像在说“该是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了”,然后开始爬向正大门。在洞口,他朝四周看了看,对于展现在其眼前的宏大景观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奇。他正在定方位,判断着他那未经训练的羽翼能飞多远才能把他带离险境。片刻的踌躇之后,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鸣,他飞了起来,飞得还算可以,其他小鸟都迅速跟着飞了出去。每只小鸟在开始向上飞的刹那间都会突然间觉得十分兴奋,轻蔑地向那个被遗弃的仍堆着他们粪便的鸟巢致意一下。
尽管鸟类通常在习性和本能方面是有规律的,但有时也显得像人类那样反复无常、变化莫测。比如,你总拿不准他们会在哪里筑巢或以何种方式筑巢。在地上筑巢者经常把家安在一棵矮树上,而在树上筑巢者有时则在地面或者一簇草丛中落脚。歌雀是种通常在地上筑巢的鸟类,但大家知道他也在栅栏的节孔中筑巢。还有,有只烟囱雨燕曾一度对烟灰和烟雾产生了厌烦,将他的巢挂在干草库房的一根椽子上。一个朋友告诉我说,有一对家燕突发奇想,竟然将巢设在从高处的一根栓上垂下来的绳索的环套里。他们是如此喜爱这个窝,因此第二年他们又一次重复了这个试验。我知道棕顶雀鹀,也就是“毛鸟”是在棚屋下筑巢的,其巢设在由上面的草堆透过稀松的地板缝隙中垂挂下来的一簇干草中。通常,他也用寥寥数根牛尾巴的长毛把五六根干草松松垮垮地系在苹果树的树枝上,这便是一个令他自己觉得心满意足的窝了。羽翼粗硬的燕子在墙壁或老石头堆中筑巢。我也曾经见过知更鸟在类似的地方筑巢。还有别的鸟儿在废弃的老井中筑巢。莺鹪鹩会在任何可以钻进的洞里筑巢,从一只旧靴子到一个炮弹壳都行。一次,他们中的一对执意要在某个自吸水泵的泵头上端中筑巢,从把手上方的缺口进入。水泵每天都要使用,鸟巢被毁了不止十次。这种占有欲极强的小可怜蛋精于深谋远虑,当他筑巢的那棵黄杨树中有两个地方可以筑巢时,他总是先把其中一个给堵住,免得有惹是生非的邻居前来居住。
那些技艺稍逊的筑巢者有时偏离常规,在其他鸟类的弃巢中住下来。冠蓝鸦常常在短嘴鸦或杜鹃的弃巢中住下;拟八哥生性懒惰,总是把蛋下在朽枝的洞中;我听说有一只杜鹃曾强占了一只知更鸟的巢,而另一只杜鹃则逼得一只冠蓝鸦流离失所,四处流浪;在那些大而松散的鸟巢的外围,比如像鹗及某些苍鹭的巢,都可以见到筑有五六个拟八哥的巢,就像许多寄生生物一样,或者,正如奥杜邦所言,像是封建贵族原始宫廷中的家臣。
在南方气候带中繁殖生长的鸟类,其巢远不如繁殖生长在北方气候带中的同类的巢精巧。某些在比较暖和的地带把蛋随意产在沙滩上或露天中的水禽,在拉布拉多半岛却筑起窝巢并以通常的方式抱窝孵化。在佐治亚州,橙腹拟黄鹂把巢安在树的北侧。在东部和中部的州,他却将巢安在树的南侧或东侧,并把它造得更厚实更暖和。
我曾经在南部看到这样一个鸟巢,用粗糙的芦苇或衰衣草编织在一起,外观上看一个个通透的通气孔,看上去像个篮子。
极少有鸟类一直使用同一种筑巢材料。我见过知更鸟那缺泥的鸟巢,有个巢主要是由长长的黑色马鬃织成的,呈环状,里面垫上一层细软的黄草,整个巢看上去挺新奇的;另一个巢主要由一种岩石上的苔藓筑成。
在同一季节,为第二窝雏鸟建的巢通常只是凑合着用。随着季节的后移,雌鸟似乎急于下蛋,筑巢的事往往也就草草而就。我最近是碰巧想起这件事的:大约是在七月底,我在一片偏僻的黑莓地中碰巧见到几个原野春雀的巢。那些有蛋的巢远不如先前幼鸟飞离的巢精巧结实。
当我去一片林子时,观察到一只雄性的蓝鹀每天都栖在一段高枝的同一位置上,十分活泼地唱着歌。当我走近时,他停了下来,使劲地左右摆动着尾巴,尖声地啼叫着。在附近的矮灌丛中,我发现了他为之而焦虑不安的物体—— 一个主要由枯叶及细草构成的厚实的鸟窝,里面有一只羽毛黯淡的褐色鸟儿正在抱窝,孵着四枚淡蓝色的蛋。
令人惊奇的是,一只鸟竟然会离开貌似安全的树顶,把自己的巢安在有着许多行走或爬行的危险物经过的地面上。在树顶,高高在上,行走或爬行的危险物无法触及,鸟儿可以尽情高歌;在这里,离地不足三英尺,是她的蛋或无助的雏鸟。事实是,鸟类是鸟类本身最危险的敌人,也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个因素,许多弱小的鸟类才这么筑巢的。
也许,极大一部分的鸟类沿着公路繁殖。我已知道,披肩鸡就是从茂密的树林里出来,在离公路不足十步远的树根上筑巢。毋庸置疑,老鹰、乌鸦以及臭鼬和狐狸不太可能去那里找到他的巢。在经过密林里偏僻的山路时,我曾数次看见棕色夜鸫或威尔逊鸫,栖坐在她的巢上,离我如此近,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抓到她。猛禽对人类一点儿都不信任,当他们在选择巢址时,总是避开而不是寻找人们常来常往的地方。
我知道,在纽约州内陆的某一个地方,每个季节我肯定都能找到一两个灰色雪鹀的鸟巢。它就在长满苔藓的低矮河岸的边缘下,如此靠近公路,以至于从那里经过的车辆挥鞭就能抽打得到。从此路过的每匹马,或是每一辆马车抑或是每一个行人都会惊动抱窝的鸟儿。她等到脚步声或者车轮的辚辚声逼近时,就会猛地飞起,几乎是紧贴着路面飞过,消失在公路对面的灌木丛中。
在由华盛顿城出来不足半英里,在大街和时尚的主干道旁那些行道树上,我一次就发现了五种不同鸟类的巢,这还是在我没有对树叶进行仔细观察的情况下发现的。然而,在半英里之外的远处,在一个一大片的林子里,我却连一个鸟巢都没有找到。在找到的这五种鸟巢中,我最感兴趣的鸟巢是蓝彩鹀的巢。根据奥杜邦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观察,这种鸟十分胆小,喜欢过隐居生活,喜好偏僻的沼泽地或死水大池塘的边缘。但在此地,他却把巢安在紧挨着一条大路的一棵高大的美国梧桐树的一节最低的树枝的最低的枝丫中,十分接近地面,人们只要站在马车上或者坐在马背上一伸手就可以触及。鸟巢主要是由报纸碎片和草秆构成的,虽然它很低,却被一簇与梧桐树的特点十分相似的细枝和叶子掩饰得天衣无缝。当我发现这个鸟巢时,它还有雏鸟呢。而且,尽管小鸟的父母对我在树下晃悠十分恼火,可是他们却不在乎川流不息的车流。让我觉得好奇的是,鸟儿们是在什么时候筑的巢,因为他们在筑巢时比任何时候都胆怯得多。毋庸置疑,他们大多是在清晨时筑的巢,清晨的这几个时辰筑巢可以让他们不受干扰。
另一对蓝彩鹀在市区内的一个墓地里筑巢,鸟巢安在一处低矮的灌木丛中,雄鸟时断时续地唱着歌,直到幼鸟已经准备好飞起来。
这种鸟的鸣叫声是一种急促而又复杂的颤鸣声,就像是蓝鹀的歌声,不过他更有力,更大声。确实,这两种鸟在颜色、外形、举止、声音以及日常习惯上都十分相似,要不是因为两者体形上的差异——蓝彩鹀的体形几乎是蓝鹀形的两倍大,很难将两者区分开来。这两种鸟的雌鸟都穿着同样的红褐色衣衫,他们的幼鸟在第一个季节也是如此。
当然,在幽谧的原始森林里也有鸟巢。但是,我们很难得能找到它们。鸟类们质朴的艺术包括选择普通的、中性色彩的材料,诸如苔藓、干树叶、细枝以及各种各样的零碎物品;然后把建筑物安在一节便利的树枝上,让它在色彩上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然而,这种艺术是多么的完美啊,这鸟巢隐匿得多么巧妙啊!我们只是在偶然间才发现了它,但要不是鸟儿们的行迹相助,我们有谁能找得到呢?在当下的时节里,我这两个星期里几乎每一天都去到树林里,但这种鸟巢却是一个也没发现过。直到一天,我去向他们辞别,偶然发现了好几个这样的鸟巢。当我正走近位于树林中茂密之处的一段古老松脆的树桩时,一只黑白爬行莺突然变得十分惊慌。他飞落在那段树桩上,尖声鸣叫着,在树桩的两边跑过来跑过去,最终极不情愿地离开它:
一个装着三只几乎快会飞的幼鸟的巢就安在树桩底部的地面上。它的位置选得如此巧妙,幼鸟的色彩与周围树皮、树枝等的色彩是多么的协调啊。在我将他们惊起之前,我的目光再次停留在他们身上。他们在巢中紧紧相拥,但是,当我将手伸下去时,他们全都仓皇逃走,高声大叫求救,这就使得小鸟的父母几乎闯入我的捕捉范围。鸟巢只不过是厚厚的干树叶上铺着一点干草而已。
这是在浓密的灌木丛之中。我走进一条由高大雄伟的铁杉构成的通道,这里只是零零星星地点缀着一棵小山毛榉和枫树,他们常年生长在黄昏之中。我停下脚步想辨别出一种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鸟叫声,它迄今仍在我的耳际萦绕,尽管这声音毫无疑问是鸟儿的鸣啾声,但它让人想到小羔羊的鸣叫声。不久,鸟儿们出现了——是一对孤绿鹃。他们轻快地飞过来飞过去,只是偶尔停下一小会儿,雄鸟一声不吭的,而雌鸟却发出奇怪、柔和的鸣啾。这不是柔情少女的万般情愫借由森林的方言在表达吗?它是多么的甜美,多么的天真烂漫,多么的自信和欢乐,多么的哀婉动人啊。不久,我就发现这对鸟儿正在一段离我几码远的低树枝上筑巢。雄鸟谨慎地飞到那个地方,整理了一番,然后一对儿一起行动,雄鸟时不时地朝着他的女伴喊道,“拉—扶—,拉—扶—”,充满律动与柔情爱意,余音袅袅。鸟巢悬在一节小树枝的枝杈上,就跟通常的绿鹃的巢一样,里面love一词在英语中意为“亲爱的”,而音译为“拉-扶-”,谐音双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寓。
铺满了地衣,外面一层又一层地裹着大量的粗蜘蛛网。这对绿鹃根本就没有尝试任何手段把自己的巢隐匿起来,它的巢色泽黯淡,使其与自然生成的暗灰色的林子看起来很像。
我继续漫步,接着我在林中的一片低洼之处停步,在这里高大的树木并不多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茂密的次生林——老巴克皮林区的植被就是这么一种次生林。我正站在一棵高大的枫树旁,就在这时,一只小鸟嗖地飞离了这棵树,似乎他是从树的底部的一个洞里飞出来的。当小鸟在离我几码远的地方停下,然后开始不安地叽叽喳喳时,我的好奇心顿时被激起了。当我看到她是一只雌的哀地莺时,同时我又想起这种鸟的巢迄今还尚未被任何一位博物学家所发现——甚至布鲁尔博士连她的蛋都没见过。我觉得,这儿有什么东西值得找找看。因此,我开始仔细地探寻,一点一点地在地面、树的底部和根部以及附近各类灌木丛中搜查,但却什么也没找着。我深恐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便想我还是先退到远处去,过一阵子再回来,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得到预警,注意到鸟儿飞起来的准确位置。就这么干,于是当我返回时,便没费太大的劲就找到了鸟巢。它位于离枫树仅有几英尺远的一簇蕨类植物中,离地面约六英寸高。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巢,完全由草秆和干草叶铺成,内衬为纤细的深褐色的根须。巢内的蛋有三枚,呈淡肉色,均匀地点缀着细小的褐斑。鸟巢的洞是如此之深,以至于抱窝的母鸟的背都深陷到洞沿之下。
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的顶部,我看见红尾鹰的巢—— 一个由细枝和干树枝组成的大团。幼鸟已经飞了出来,但仍在附近流连。当我靠近时,母鸟在我的上头绕着我飞来飞去,以一种非常生气和野蛮的姿态不住地尖叫着。在鸟巢下方的地面上到处都是一团团常见的草地鼠的毛发以及其他一些令人厌恶的东西。
当我正准备离开树林时,我的帽子差点蹭到红眼绿鹃的巢,它像个篮子似的,悬挂在山毛榉那低垂的树枝的末梢上。假如那只鸟儿留在巢里不动,我本是不可能看到他的巢的。巢里面装着三枚鸟儿自己的蛋,还有一枚则是牛鹀的蛋。这枚显得不寻常的蛋明显要比其他的蛋大,不过三天后,当我再次朝鸟巢内看去时,我发现,所有的蛋中,只有一枚蛋得以孵化。那只年幼入侵者至少比其他两枚蛋大四倍,他大腹便便的,简直快把同巢者压得闷死过去。这个入侵者照理本该与合法的居住者吃一样的东西,和他们一起长大,哪怕是多吃一点也就罢了。然而他却独吞了所有的食物,自己一个存活下来,可以说这是大自然的一种有悖于常理的现象,貌似大自然并不鼓励谨慎和诚实这种朴实的美德。野草和寄生虫们总是在与这些朴实的美德为敌,然而,在这场博弈中野草和寄生虫们每每大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