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皇上赏赐。”我对着那盘晶莹剔透的荔枝,露出了自我坐在亭中后,最灿烂的笑容。
这时亭中站得离梁九功最近的宫女想要伸手接过他手中的托盘呈上,没想到梁九功往后退了一步,坚持地说道:“请丝雨姑姑代奴才呈上。”
丝雨听梁九功点自己的名,尽管不明白他用意为何,仍是上前接过托盘,呈上了桌。
“多谢公公,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梁九功退至亭边,恭敬回复道:“奴才的差事还没办完,尚不能回宫复命。”
“还有没办完的差事?”我笑着打趣道,“难道公公还要将这托盘收回至御膳房?”
“奴才还有未完的差事。”梁九功没有说明,仍是低头用同样恭敬的语调重复方才的话。
我皱了皱眉,觉得他的回答有着说不上来的怪异,但没细想,注意力全放在面前的荔枝上。在现代时,这是我极为喜欢的一种水果,毕竟荔枝在现代是稀松平常的东西,可是在这儿……这种产自南方的水果在京城里十分珍贵,有钱也买不到,只有宫里才有。单是这个夏天里,我就吃了好几回,而且没想到,连这样的季节里都有的吃。
我知道这种南方来的贡品难得,连太皇太后宫里每次至多也只能分得两颗。这一年我并没有受到特别的宠爱,连千秋节都被下旨免礼免宴。但是怎么分到我宫里的荔枝,竟装了满满的一盘?这难免让我有些奇怪。
想到这,我的目光转向一直低头躬身候在一旁的梁九功。看到那自进亭来始终谨慎恭敬低着头的太监,在我品尝荔枝时,居然抬起了头,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看……我终于知道梁九功所谓“未完的差事”指的是什么。
因为我想起了荔枝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妃子笑。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它的名字曾经代表了一代帝王对心爱女人毫不掩饰的无限宠爱。但是对现在的帝王,却是隐讳到不能说出口的情感……
“妹妹觉得, 皇上心中姐姐还是十分重要的。”佟佳氏笑着,眼中却有着深深的落寞,纵使可以日日相见,但她与自己的爱人却是咫尺天涯。
我看着一旁的一个扁圆形的鱼缸,还有在其中悠游的一对艳红色、带长尾的小圆球。它们有着圆滚滚的讨人喜欢的身体,还有薄如花瓣的飘逸尾鳍,像是在水中开出了两朵灿烂的花儿。这金鱼又称做金鳞仙子、水中牡丹。
看着缸里总是形影不离的一对金鱼,我幽幽道:“为什么它们两个总是在一起呢?是因为缸太小它们没有选择……还是因为它们爱恋着彼此呢?长寿,要像它们这般不孤单才有意思。若是形单影只,就算长寿也未必是福啊。”
那是去年我的生辰,福全托和硕恭长公主常微送来的。不过当时更让我感兴趣的是她送来的另外一样东西。“皇嫂,我选它们作为礼物除了因为相貌好看外,还图这鱼儿背后的含意。”常微浅浅地笑着。
常微爽朗乐观的个性,我同她十分投缘。而且这一年来她探望我探望得很勤,两人早就成了熟稔的知交。
“我记得你可是口口声声说还在记恨我纵鹰咬你的那件事,怎么还会特地给我送礼来呢?”我看着她的笑颜,同样调笑着问道。那纵鹰之事已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了。
“正是因为我对皇嫂还怀有恨意,所以我的礼物呢……”常微朝着正被放上桌的那缸金鱼努努嘴,道,“可不像二哥的礼物那般名贵,我是很小心眼的。”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没听过‘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这句话吗?竟然还招摇着自己是个小心眼的人,你还要不要当君子?想不想当大丈夫啊?”
常微不以为然地笑着:“皇嫂,我本就不是君子,我只是个小女子而已。”
我看着她的神态,笑容满面地问道:“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准备了什么礼给我呢?先说好,若你借送礼之名行报复之实,我可是不会收的。”
“我保证你会喜欢我送的礼,我是很花过心思的。”她轻击掌,让侍从送上一个木匣,收了脸上嘻笑的神情,慎重地在我面前掀开了盒盖。“这是我亲自去市集里买的,没花几文钱……”说到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盒子里躺了串亮晶晶、红艳艳的糖葫芦,我见了忍不住掩嘴惊呼起来:“糖葫芦!”我将糖葫芦拿在手上,让木棍在手心里来回转着圈圈把玩,“你怎么会想到买这个的?”
“是丝雨告诉我的。”常微看着我,回答道。
我注视着在糖葫芦晶莹剔透的球面上,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容,回忆着……那时的我,总是喜欢和丝雨拿着糖葫芦,跟在玛法身边,在街上到处闲逛;还有,初遇纳兰时,我们彼此拥有着的那份自由和童真……
“皇嫂,”常微打断了我的思绪,“你是否觉得糖葫芦就像人生的味道一样。”
“人生就像是这包着糖衣的山楂一般,有甜滋味也有酸滋味,紧紧混在一起,分不开的。”我点了点头,对她说道,“人生的酸与甜,它们紧紧地黏在一起。而且通常会让你感到酸的和让你感到甜的,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个事物。”
三宫六院,后宫佳丽,我不委屈,我不能委屈,我必须做一个贤良的皇后。我只是个女人,会羡慕、会嫉妒,也会痛到想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但是我不能哭,只能让记忆中那个嘤嘤啼哭的小女孩代自己放肆地哭泣……
马佳氏的事情发生之后,钮钴禄氏的禁足令还没有解除。后宫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一时之间竟让我感到有些难以适应。不知为何,我始终觉得这样的平静对于我来说绝非是一件好事。
天气渐渐回暖,御花园中的各式花卉也相继开放,正如御花园中的花卉一般。在这一年,我身边发生的大事小情也接踵而至,一时之间我竟有些措手不及。
“娘娘,”那日,我手中拿着家书,丝雨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您……还好吗?”丝雨皱着眉,有些无奈地看着我,“娘娘,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我抬起头,就连一旁的金蝉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娘娘,你已经在这儿坐了很久了,要不要回去休息一段时间。”
“本宫很好,”我浅浅地笑着,后宫的确一切安好,可就在此时,我又一次收到了来自家中的噩耗,我的玛法终究还是走了。不过阿玛说,玛法是无疾而终,生前没有经历什么痛苦。对于赫舍里一族,玛法应该是幸运的。我浅浅地笑着,看着一旁一脸担忧的几个人,浅浅地笑着:“你们不要担心,本宫不会有事情的,先下去吧。”
这已经是自己意料之中的结局了,那日在草原,我便知道,与玛法,那一见便成了诀别。在得知这件事情之后,玄烨、佟佳氏等人都先后来到坤宁宫,不过我并没有大家预想中的伤痛。
“姐姐,您……”佟佳氏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本宫知道妹妹你想要问什么。”我看了看佟佳氏,淡淡地笑着,“有时,死亡不见得是一件坏事,玛法在朝廷之中起起落落了一辈子,也累了一辈子,如今终于得到了解脱,对于玛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佟佳氏有些无奈地看着我:“或许姐姐说的是对的,有些时候死亡不见得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佟佳氏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但是……姐姐,明年便会又有一批秀女进宫,妹妹担心到时候……”
听着佟佳氏的话,我竟不由一惊,不知不觉间,我来到这坤宁宫已经快有三年的时间了,至于新的秀女……这便是八旗女子的命运,任谁也没有办法。不过,不知道明年入宫的人中会不会有舒穆禄·雪梅?我还记得上一次看到纳兰时,他脸上那份爽朗的笑意,我不知道他的笑意还可以维持多久。至于那舒穆禄·雪梅,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是从纳兰的描述中,我可以知道,那是一个阳光而爽朗的女子。他朝,走入这深深宫闱,这世间便又多了一对伤心之人了吧?
“这一道宫墙,不知道又要把多少有情人分隔天涯了。”我的耳边传来了佟佳氏幽幽的声音。看来,有些事情她仍难以放下。
“有些事情,不要再去想,否则只会徒增烦恼。”我轻轻地说着。佟佳氏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有些人一旦爱了,又怎么可能轻易忘掉。“其实每一个人的命运早已注定,何况,这宫中,有谁不是父母兄弟难得一见?妹妹是个聪明人,有些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其实,这后宫的生存之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懂,只是……又都不希望自己太清楚罢了。
“我们……”我想告诉佟佳氏,不要再为那些无谓的事情而纠缠。但是我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只一个字就已经太过……我一直强忍着的一股腥甜因说话的动作涌上喉头,溢出了我的唇。
“姐姐。”佟佳氏恸声大喊,一个箭步冲上前抱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子。
佟佳氏通医理,更懂得防患于未然,特别钻研过各种毒药的特性、症状与救治方法。她知道造成我此刻如此痛苦的原因只有一个——鹤顶红。
她立刻从腰际暗袋中掏出一颗暗褐色的药丸,塞进我的嘴里:“吞下!快吞下!”那是急救用药,可以暂时减缓毒性的蔓延、护住心脉。
“皇……皇上。”随着太医到来的,还有面色铁青的玄烨。
“娘娘,请问这一个时辰之内您都吃了些什么?”一名太医焦急地问道。
“两块……御膳房送来的糕点,还有……”我有些吃力地回答着,“和妹妹一起喝了杯茶。”
“皇上,还好发现的及时,娘娘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只要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便可以痊愈了。”
“下令彻查此事。”
我的耳边传来玄烨和身边的侍卫以及太医的交谈声,而佟佳氏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坤宁宫。
我侧头看着玄烨担忧的神态,他已经知道我的处境将随着他借助赫舍里一族对鳌拜展开的制衡而益加危险。汉朝建安四年春天发生的“衣带诏事件”,就是我们的借镜。
那一年,汉献帝为了反抗权相曹操的跋扈,赐给了车骑将军董承一条藏有血诏的衣带,要他召集人马反抗曹操。但是衣带诏的密谋很快就被曹操发现,他不单立即杀害了董承及其同党,甚至怒气冲冲地手持宝剑,率领武士入宫,当着汉献帝的面处死了他最钟爱的董贵人……当时董贵人怀有五个月的身孕,是主谋董承的妹妹。
“皇上,”我有些虚弱地说道,“您若有了万一,身为索尼孙女的我一定无法幸免……所以皇上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才是。”
“芳儿,你……”玄烨坐在床边,一脸担忧地看着,“这一次是朕疏忽了。朕曾经以为,把你宫里的人全换成自己乾清宫里的亲信,就能给你万无一失的保护。但是百密仍有一疏,一些有异心的人混进了你身边……”玄烨有些自责地说着。
我摇了摇头:“这件事情和皇上无关。”我只是浅浅一笑,我中毒一事尚且还有许多疑点,我还不敢肯定这件事情是不是与鳌拜有关系,又或者……只是后宫之中的权力争夺?
“这一次倒是多亏了佟嫔,若不是她……”玄烨似乎有些后怕,看了看我,又继续说道,“朕知道你们关系一向不错,不如借此机会晋封……”
“皇上,不可。”我急忙打断了玄烨的话,“如今宫中还没有人拥有妃子的封号,您若是借此机会……”我顿了顿,“后宫中人人皆知我与妹妹关系甚好,这样一来,我们二人会更加危险。”
玄烨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什么。
“皇上,”我淡淡地说着,“您想不想听臣妾给您讲一个故事。”
我倚在玄烨的胸膛,淡淡地开口说道:“好多年前,在天桥旁的市集上,有着一个小小的、卖咸粥的摊位。卖的是江南的咸菜粥,生意不好也不坏,总有几个固定的客人常常来买碗粥吃。其中一个,是在宫里当差的侍卫,每天早上进宫当差前,都会到这个小摊子买一碗粥吃。”
“然后呢?”玄烨颇感兴趣地问道,虽然不太清楚我讲这个故事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静静地继续听了下去。
“卖粥的,是一个从江南来的年轻女孩子。”
“漂亮吗?”
我眯着眼,笑着摇摇头道:“芳儿没见过,但听其他人说,是个像水般晶莹透澈的姑娘,和满人的姑娘不一样,有着一双大大的晶亮眸子,笑起来像花一般灿烂。那侍卫从没到过江南,但他想江南的样子,应该就跟这个姑娘一般美丽动人吧。他每天都去那姑娘的摊子上买碗粥喝,问那姑娘关于江南大大小小的事,总是笑着、安静地听着。就这样一连去了一年,风雨不断。直到有一天,那个姑娘突然告诉他,她要回故乡了。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对这姑娘的感情,像是在锅子里炖煮的水,不打开盖子的时候,安安静静的,一旦掀开了盖子,才知道锅里已经是滚滚沸腾、汹涌无比。他请那姑娘留在京城里,但她拒绝了他的提议。她说她是来京城寻亲的,寻不着亲,她就要回故乡了。”
“然后呢?那侍卫留下她了吗?”
“那侍卫一急,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放,他说……让我当你的家人!有家人的地方,就是故乡。”尽管这个故事是虚构的,可这一句话,还是让玄烨有所震动。
“侍卫带着卖粥的姑娘回到家,他的决定遭到了父亲强烈的反对。他的阿玛认为,他们是有头有脸的家族,不能收一个来历不明的汉人姑娘当侧室。他试图抗争,最后仍在父亲的压力下屈服了。虽然能让那姑娘留在府中,却只能当个不能公开的庶福晋。尽管如此委屈,两人仍是过了一段幸福快乐的日子。那姑娘后来怀了一个孩子,他们两人都希望,这将会是个女孩。侍卫说,他想教养出一个和卖粥姑娘一模一样的女儿……虽然最后足月生下了那个孩子,但生产的过程耗费去她太多的心力。孩子生下后没多久……她就香消玉殒了……临终前,她闻到一股甜甜的花香味,如释重负地笑着说出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这是故乡的味道。”
“侍卫这时候才知道,对卖粥的姑娘来说,京城始终都不是她的故乡。故乡,永远都只有一个。只有那个自小成长的地方,才能让人放下所有的负担。京城给她的,是他再多的爱也弥补不了的委屈与压抑……”
“那那个孩子呢?”玄烨疑惑地看着我,问道。
我摇了摇头,其实我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至于那故事中的孩子……“不知道,没有人再提及过那个孩子,可能是那个侍卫带回家中抚养长大,也有可能是他的家人无法接受这个带有汉人血统的孩子,便送到了其他人家抚养。”
“朕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玄烨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说道,“下一次南苑行围,朕会带你一同前往……”玄烨顿了顿,又说道,“朕知道,你喜欢的是草原上的生活,但朕不能让你回到你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