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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晓冰一夜没睡,好不容易熬到妈妈起床出去散步,迅速跳下床来,洗了把脸就出门了。不能让妈妈知道这事,得让危机悄悄过去。

晓冰去找何涛,他同学说他跑步去了,她又来到学校的操场。何涛一下子就看到了她,高兴地向她挥着手跑来。晓冰的眼前模糊了,泪水又涌了上来。从昨晚开始,她突然变得非常软弱,动不动就热泪盈眶。昨晚回家后,她要看电视,妈妈说这么晚了还看?就一句话,她大哭了一顿,弄得妈妈不知所措。

隔着很远,何涛就注意到了晓冰苍白的面孔和一双红红的、浸泡在眼泪里的眼睛。

“怎么啦,晓冰?”

晓冰的泪水刷地流了下来。

何涛为她所说的事情震惊。

“你没有看错?”

“我但愿是我看错了,是做了个梦,是没有的事!可惜,不是。……何涛,我去找王纯谈,你找钟锐!”

“我觉着应当先找你姐姐。”

“这事不能让她知道!”

“可她是当事人啊。”

“她是我姐姐!”晓冰的语气重音突出了“我姐姐”三个字,“何涛,我们帮帮她,让危机悄悄过去。”何涛摇头。晓冰盯着他:“你不想管这事?”

“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比如你让我找钟锐谈,谈什么?”

“叫他不要再跟王纯来往……”

“他能听吗?”晓冰咬紧嘴唇,何涛耐心说:“现在碍着各方的面子他们还有所顾忌,一旦已无面子可言,只能促使他们更快地走到一起……”

“他们敢!……何涛,去找钟锐!现在就去!”

“我可以去,只是,好不好。”

“可惜我不是个男孩子,可惜我姐姐没有弟弟……”又一阵泪水涌出,堵住了喉头。

“你就是个男孩子又能怎么样,去揍他一顿?”

“你以为呢!”

“赌气没有用……”

“没用的别说!总之这事你不想管,是不是?”

“不是。”

“是!……我算明白了,说到底出事的是我姐姐不是你姐姐,伤不在你身上你哪里会感到痛?”转身走,何涛追去,晓冰跑了起来,何涛也迈开腿跑,没留神撞上一个刚从食堂打饭出来的老教师,馒头、茶蛋滚了一地,何涛不能不停下帮忙收拾,眼睁睁看晓冰远去。

晓冰来到了王纯的住处。站在这来过多次的门前,刚刚平复了一点的心又一次痉挛般抽紧,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她握紧冰凉汗湿的拳头以镇定自己,好久,才敲了门。

王纯被敲门声惊醒。她昨晚加班搞一个工作计划,到早晨三点才躺下。她紧闭着双眼没有动。敲门声又响,老乔两口大约不在家,没人应,她只好不情愿地问了声:“找谁?”眼睛仍然闭着。

“找你。”

王纯清醒了些,却没能听出来人是谁。“谁呀?”声音中仍是浓浓的睡意。

“夏晓冰。”

睡意消失了,王纯赶紧下床去开门,心里隐隐感到不安。

晓冰站在门口,冰冷,苍白,生硬。

“昨晚赶了个东西,弄到早晨三点。……你气色不好,怎么了?”王纯预感到了什么,嘴里说着话,眼睛看着晓冰的脸。

“我昨晚一夜没睡。”

“干吗呢?”

“睡不着。”进屋。

王纯跟着进了屋。

晓冰站在凌乱的房间中间,一言不发。王纯叠被,把扔在桌上的袜子、小衣服等飞快收拾起来,同时拉出写字台下的椅子让晓冰坐,嘴上边说着:“幸亏你来,要不我可能一直得睡到晚上。下午说好去公司呢。……坐呀。”

晓冰不坐,“我昨天晚上来过一趟了。”

王纯住了手:“是吗?什么时候?我怎么没看到你?”她的话是过快过密了。

“可我看到你们了。”她把“你们”二字咬得很重。

王纯看晓冰,两人目光相遇,片刻,王纯先躲开了,她无法正视晓冰,她垂下了眼睛。长久的令人难受的沉默之后,晓冰开口,一字一字如重锤在王纯脑上敲击。

“我看到你们了。先声明一下,我昨天来绝无刺探的意思,我是一心想看看你赞不绝口的那位朋友,但我压根不知道也想不到他会跟我有关系。……”

王纯喃喃:“我知道晓冰,我知道。”

“你当然知道。否则你哪还会这样来利用我利用我妈妈利用我们全家,你躲还躲不及呢。”她大口吸着气以使自己声音稳定,她不能在这个人面前掉泪。“瞧瞧那天晚上你们俩演得那出双簧戏……我不明白王纯,你怎么会这么成熟,这么冷静,这么冷酷?”

王纯抬头,急急道:“我以前真的不知道……他,是你姐夫,真的晓冰,这你一定要相信我,至少在我找你帮忙的时候我是一无所知……”

“就算是这样。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打算怎么办?”

“我还没想。”

晓冰惊怒:“你还想怎么想!”

“她……你姐姐知道了吗?”

“我不会让她知道。我妈妈也不知道。”晓冰的声音突然转为带着乞求的恳切,“王纯,我想我们能解决这个问题,让危机悄悄过去,不留痕迹。……”

王纯不响。

“他们的关系过去一直很好,为了我姐夫,我姐姐不惜放弃自己的专业,丁丁是她一个人一手弄大的。我姐姐在学校时学习棒极了,英语日语都特别好。要不是为我姐夫为丁丁,她现在都该从日本留学回来了,托福都考取了!……”

王纯困难地开口了:“晓冰,你是聪明人……”

晓冰激动起来:“对,我还是现代人,我应当懂得你们的爱情,更应当懂得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算了吧王纯,现在你不要跟我谈什么爱情了,现在这词儿只能叫我恶心。爱情是什么,不过是喜新厌旧朝三暮四厚颜无耻巧取豪夺的一面大旗!”

这时王纯已渐渐镇定,她抬起头,看着晓冰:“我从来没跟你隐瞒过他是有妇之夫晓冰,但你那时完全不是这个态度。当然我理解你现在的变化,可你也应该用一种较为客观的态度来对待我。”

晓冰气得要命:“什么是较为客观的态度?像以前那样来称赞你的选择你的行为?是不是还要我去找我姐姐谈谈让她同意给你让位?”

“我从没提出过让他、钟锐离婚。”

“这还用得着提?!”

“就是真有这么一天,你也不能责怪我。”

“得怪我姐姐活该!”

“得怪他们的婚姻早就死了,就是没有我,也得有别人!晓冰,你为什么不去找你姐姐谈谈,帮她分析一下作为一个妻子她究竟失败在哪里呢?”

晓冰盯着王纯,她根本没料到王纯会是这个态度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王纯勇敢地回视她。晓冰胸脯开始剧烈起伏,又要哭,这时候尤其不能哭。想说几句强有力的话回击对方,但是她明白只要一张嘴,非得先哭出来不可。她无从发泄,猛地,伸出拳头照王纯的肩头狠狠打了一拳。从小到大从没打过人,因而她的这个动作显得非常突然也有些笨拙。打完后转身便走,不是怕对方回击,是眼泪已然控制不住。王纯由于完全无防备,向后踉跄了一下,碰倒了放在写字台边的水瓶,水瓶倒地,汩汩的热水流出,如同热泪。她蹲下来,去收拾水瓶的碎片,那手微微发抖,一不小心,被碎片刺破,鲜血顿出,她用另一只手捏住伤处,嘴巴倔强地紧闭。

晓冰一路哭泣着去找姐姐。父母离婚早,妈妈工作忙,从小,她就习惯于有事找姐姐,姐姐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避风港。多少个妈妈不在家的夜晚,她都是在姐姐温暖的庇护下才得以安然睡去。姐姐让她睡在床的里面,自己睡外面,为她挡住黑暗中可能有的一切可怕东西;上小学时,她所有需要家长帮忙完成的听写一类的作业,都是姐姐承担;高考三天,每次走出考场,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直立于七月阳光下的姐姐和她肩上、背上被太阳烤干的汗渍……

资料室静静的,晓雪一人呆呆地坐在阳光的微尘中,手里拿着织了一半的毛衣,却并不动。门的响声打破寂静,晓雪赶紧低头织毛衣。

“姐姐。”

“晓冰!”晓雪有些意外,她以为是周艳,“你怎么来了?”

“路过。”晓冰环看四周,“你这够清闲的。”

“要不我能要求到这来。”

“你就不该到这来!”

“你没家,你不懂。”就这个问题姐妹俩一向有分歧,晓雪是主动要求由原来的财务处调出的,在处里压力太大,没结婚时还成。

晓冰说不出话,呆呆地看姐姐,在姐姐雪白晶莹的额头上,她发现了一道以前所没发现的细细的皱纹,眼前又开始模糊。

晓雪边织着毛衣边又说了:“这花是刚跟人学的,特难。”织完那几针,拿起,端详。

晓冰赶快抹去眼泪。

晓雪转头问:“怎么样?”

“挺、挺好的。……给他织的?”

“他呀他的,他是谁?没礼貌!”

晓冰忍不住地:“姐姐,你整天这么织呀织的,烦不烦呀?”

“说话就该穿毛衣了,早干早了,烦有什么办法?”

“怎么就没办法,不织就不行了?”

“我要是你行,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

晓冰根本不想开玩笑:“你出去看看,现在街上什么样的毛衣没有,你们又不是缺钱,省下时间干点什么不好!”

晓雪诧异晓冰的态度,但还是耐心解释道:“但这种花样的毛衣我还真没见有卖的。见人穿过,显得很有品位。你姐夫外面应酬多,穿着上不能马虎……”

“我姐夫我姐夫!你又不是为他活着!”

“你怎么了?”

“我……”晓冰张口结舌。

晓雪严肃了:“晓冰,你有什么事,说吧。”

“姐姐,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感觉和我姐夫过得怎么样?”

晓雪紧张起来:“就这么过呗,怎么了?”

话已到嘴边了,看看亲爱的姐姐,晓冰开不了口。改口道:“……他整天只顾他那些事,家里什么都推给你,你就一点不在乎?”

晓雪明显松了口气:“一个家,总得有个分工,等你结了婚就明白了。”

“要是结婚就意味着失去自己,我一辈子不结婚。”

晓雪笑了:“都这么说,等真遇上一个你爱的人,没准你还不如我。”

“姐姐,你……很爱他?”

“非常。”

“无论怎样都改变不了?”

“怎么回事,晓冰,出什么事了吗?”

晓冰逃也似的离开了姐姐。

……

晓冰半躺在家中的长沙发上看天花板,电话铃一响再响,她一动不动。电话是何涛打来的,她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扣了电话,再打来,干脆不接。夏心玉下班回来,电话铃又响,夏心玉正在换鞋,“晓冰,接电话!”晓冰不接。夏心玉去接了电话。

“找你。何涛。”

“我不在。”

“怎么回事?”

“跟他说我不在!”

夏心玉去回了电话,回来,看着晓冰的脸:“你们吵架了?”

晓冰搂住妈妈“哇”地大哭了。

第二天晓冰就病了,高烧近四十度,两颊呈深玫瑰红,嘴唇却毫无血色,夏心玉没去上班。下午,睡醒一觉后,晓冰烧退了些,夏心玉端来自配的糖盐水,让她喝。看着萎靡的小女儿,妈妈叹息,现在的女孩子太娇气了,为一点小矛盾小挫折,就能搞得这么天翻地覆。她很想批评晓冰两句,但看着她那病恹恹的小模样,没有忍心。何涛又来电话,放下电话后,夏心玉对晓冰说:

“何涛来电话了,想来看看你,我同意了。”

“他来,我走。”

“不要太任性……”

何涛来了,夏心玉开的门。

“你们怎么了,何涛?”夏心玉小声问,何涛没说话,夏心玉说:“去吧,在她房间里。发了一夜烧,才退下来。你陪陪她,我去买点吃的。”

何涛来到晓冰的房间,看着晓冰如骤然凋谢的花似的面孔,心里很难过,却不知从何安慰,在晓冰的床边坐下。

“你走。”

“等阿姨回来我就走。”

“我想睡了。”

“我去客厅。”

“你、走!”

“我们现在不谈,等你病好了再说。”

敲门声。何涛到门口:“找谁?”

“夏晓冰在吗?”是一个男声。声音颇浑厚。何涛开了门。来人是一个年轻的中年人,中等身材,衣服可体,一望而知质地极好。

“听说夏晓冰病了……”

连晓冰病了他都知道,他是谁?是晓冰的谁?尽管知道自己这样做不礼貌,何涛还是看似无意、而实际上是有意地把对方堵在了门口。

“请问贵姓?”

“沈。”

沈五一!看来他还没有放弃晓冰。“沈先生!快请进来!”屋里晓冰招呼道。

沈五一对何涛彬彬有礼一笑,闪身进了屋。

“我打电话来你妈妈说你病了,怎么样了现在?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没事儿,已经好了,谢谢你。”晓冰见到沈五一非常高兴,“沈先生,你现在有没有时间?”

“有。”

“我想搭一下你的车。”

“可以。”

晓冰忙不迭下床,何涛制止她,“你去哪里?”晓冰不理。何涛又说,“等夏阿姨回来再走好不好?”沈五一也说要不就再等一等,反正他一晚上都没事,但晓冰坚持要马上走,语气态度非常急切。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她差点忘了,要搁以往,忘了也就忘了,但是今天,非去不可。走到门口时,何涛试图再一次阻拦她,“晓冰,你刚刚退烧……”

晓冰愤怒地扒拉开了他的手:“我的事,我们家的事,跟你无关!”

钟锐晚些时候知道了晓冰找王纯的事。

晓冰从王纯那里走后,王纯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夏晓雪。那天傍晚,躺在晓冰的床上,晓雪坐在床脚处,对她说不要怕,说一定安心养好了身体再走,那温和,那友爱,此刻格外的强烈清晰,她不敢再想,找了创可贴包上手指匆匆离家。

能找的人只有钟锐。

钟锐正在和谭马谈事,她顾不上谭马了,直截了当把钟锐叫了出去,三言两语说了发生的事情。钟锐拉过王纯受伤的手指,半天不语,最后长叹一声:

“为我受了这么多的苦,精神上,肉体上……该早下决心的,徒然让所有人跟着痛苦。……”

王纯有些紧张:“你想怎么样?”

“事已至此,只有摊牌。”

“绝对不行!”

“长痛不如短痛。……”

“知道。但是不行。”

“为什么?”

“不知道,说不清,我只是觉着现在就这样我难以接受,再等等。”

“等什么?”

“再过一段时间,你和她再过一段时间,也许你们真的像书上说的不过是一时危机……”

“哪本书上说的?”

“好多书上都说。这段日子我看了好多这种书……”

钟锐忧郁地笑了,摸了摸王纯的头发,王纯闪开他的手。“快说,怎么办,到底?”

“已经说过了。”

“不行不行,”王纯苦恼地摇头,“咱们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办法有,”钟锐顿了顿,说,“放弃你。”王纯呆住。钟锐站起身,“好了,去公司上班吧,我也要工作了,走,我送你下去。”

“不要送。”

“走吧,从今开始我们不用再躲着人了。”

“不要!……还是按我说的办,你和她再过一段,好好过一段。”

“我不想再欺骗谁了,包括我自己。”

“求你了钟锐,你得为我想想。”

“你到底怕什么?”

“怕我自己。”

“动摇了?”

“我需要时间……”

“干什么?证明已无需再证明的事?”

谭马推门进来,这两个人明显无视他的行为让他愤怒。本来他早就要跟过来了,无奈正迟疑的工夫,被找到这里的老乔堵在了屋里。老乔听说了他们成立公司的事,要求工作,翻来覆去那几句车轱辘话,大有不给答复就不走的架势,令谭马不胜其烦,突然间想起他们正需要老乔的儿子,于是说:“要不这么着,你动员乔轩到我们这来,成的话,你就也来。”“搭配着?”“搭配着。”“成。”谭马这才脱身过来。不想他一进门,屋里两个人立刻都闭了嘴,他明白了,这两个人之间已然有了秘密。他看着他们,等待解释。他们都是他的朋友,他有权要求解释。但是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中,王纯对谭马勉强一笑,低头匆匆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两个男人。

“你和她……怎么回事?”谭马直接开问,钟锐不说话,等于给了谭马一个明确的回答,谭马不由悲从中来:“钟锐,咱可不能吃着锅里的霸着碗里的!”

钟锐依然坚守沉默的权利。

他决定下班后——等晓雪下班后——回家。

晓雪没去上班,请了假,今天是她的生日。结婚以后,特别是有了丁丁以后,她几乎没有过过生日。小孩儿过生日图个好玩好吃,老人过生日图个子女孝敬,少男少女们图个热闹风光,她图个什么?每天正事还忙不过来呢!但是今天她想为自己过生日,这是一个把全家召集到一起的理由。上午,她收拾了屋子,买了菜,择好,洗好。午睡后,把丁丁从幼儿园接了回来,她需要个伴儿,哪怕是个孩子。可是丁丁在家里待不住,回来没几分钟就跑下楼找小朋友们玩去了,家里依然剩晓雪一个人。多少次了,她想给钟锐打电话,已经打了,通了,但到最后一刻,她又把电话挂了。她怕。没有结果时还可以希望,万一打通电话钟锐说不能回来,她就连希望都没有了。心里慌慌的没着没落,她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却又想不出,一切都是感觉,没有事实。晓冰那天突然而至,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意思?她后来打去电话问,晓冰病了。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呢?丁丁在楼下草坪上疯跑,后面跟着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儿,一律兴高采烈,大喊大叫,满头大汗。在窗口站了一会儿,晓雪离开。可是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事要做了,处处整齐洁净纤尘不染,现在炒菜还为时过早,她又回到窗口,叫丁丁回家,丁丁说:不!晓雪决心给钟锐打电话,像濒死的人去抓生命的绳索:此刻哪怕是听到钟锐的声音,也会让她心里安定一些。

钟锐昨夜写软件的流程图写了一夜,上午王纯走后,又继续弄了一上午,中午,被谭马逼着睡觉去了,这期间谁来电话找,谭马一律说“不在”。晓雪的电话也是他接的,他不熟悉晓雪的声音,因此也没有例外。

晓雪慢慢放了电话。她似乎早料到钟锐的“不在”。他经常不在公司里,这些时间,他都在哪里?干什么?跟谁在一起?她不知该再干什么好了,拿起什么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从这屋走到那屋,又从那屋走到这屋,精神恍惚,身体轻飘飘的好像没有质感。

她来到厨房,目光由各处缓缓地,一寸寸地掠过:雪白的瓷砖,晶莹翠绿的蔬菜,锃明瓦亮的炉灶……她来到灶前,伫立许久,伸出一只手去,打开开关,没点火,煤气“咝咝”地响,她一只手放在开关上,一动不动。

“砰”,门被推开,丁丁跑进:“妈妈!”

晓雪哆嗦了一下,“叭”,关了煤气,回过头去:“嗯?”

“喝水!”

“在客厅茶几上。”

丁丁跑去,端起妈妈晾在那里的水杯,“咚咚咚”全部喝光,喝完了又想向外跑,被晓雪拉住。

“丁丁,给爸爸打电话。”

“我没有时间。”

“丁丁!”

丁丁只好听话。“请找钟锐。”丁丁说。晓雪脑袋紧挤着丁丁的脑袋,伸着耳朵听。

谭马立刻判断出来找钟锐的是谁。“钟丁丁先生吧?钟锐在睡觉,他昨晚打夜班了,我去给你叫一下?”

丁丁看妈妈,妈妈摆手。“不用叫了,”丁丁说。又看妈妈,“还说什么?”

“今天是妈妈的生日,叫爸爸回来吃晚饭。”

丁丁完成了任务,又要出去,“丁丁,在家里玩吧。”晓雪说。

“一个人玩没意思。”

“妈妈跟你玩。”

“不想跟妈妈玩。”

“跟妈妈玩吧,啊?”

“不……”

“跟吧,啊?”晓雪双手揽住丁丁的两肋,丁丁痒得直笑,晓雪也笑。钟锐在公司里,是她多心了。

秋日的太阳收走了它最后一丝光线,丁丁从窗前的椅子上爬下来,跑到餐桌旁,对妈妈说:“我真的饿了。”

桌上摆着许多菜,都已经不冒气了。妈妈说必须等爸爸回来才能开饭,丁丁眼巴巴在窗前看了许久,没有爸爸。

“再等一会儿行不行?”

“不行了。”

“你不是跟爸爸说叫他回来吃饭吗?他不回来肯定会打电话来。……哎,刚才电话里叔叔确实跟你说他会告诉爸爸,是吗?”

丁丁烦了:“我忘了!”

有人上楼来!晓雪一把按住丁丁的胳膊,示意他别出声。脚步声近,在门口停了下来,丁丁欢呼着跑去开了门,来人是晓冰和沈五一。晓冰手里抱一束花,沈五一拎着一个生日蛋糕。

“姐姐,祝你生日快乐!”

晓雪无法掩饰心中的失望,强作笑容招呼客人。“你好,沈先生。”又对晓冰,“本来想带丁丁回家,妈妈说你感冒了,怕你嫌乱。……好了?”

“没有,带病来的。幸亏沈先生的车。”

晓雪又对沈五一说:“总是麻烦你。”接过其手中的蛋糕,“谢谢了。进来坐吧。”

“还没吃啊。”晓冰看着满桌子的菜。

“正准备吃。”

“妈妈非要等爸爸!”

晓冰和晓雪同时沉默了一下。沈五一懂事的不说什么。晓雪打破了沉默。

“你们吃了吗?”

“没哪。就等着上这吃呢,我可是饿坏了。”

晓雪忙张罗摆筷子摆椅子,晓冰沈五一也跟着张罗,丁丁跑来跑去,家里热闹了起来,至少表面看是这样。

钟锐在这个时候到的家。丁丁先看到的他,大叫:“爸爸!”

沈五一从桌边站了起来,同时看看晓冰,等她做介绍。

晓冰仍坐着,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好像没有钟锐这个人。

晓雪紧张地打圆场:“钟锐,丁丁的爸爸。沈先生,晓冰的一位朋友。”

两个男人握手,问好,客气地笑。晓冰仍无话。晓雪瞪晓冰一眼:“坐啊,沈先生你坐。”

晓冰起身,扭身去了厨房。

晓雪强压怒火,对钟锐:“你吃了没有?”钟锐摇头,晓雪对沈五一:“你们坐,我去拿筷子。”进了厨房。

招呼客人的责任责无旁贷落在了钟锐肩上。

“沈先生做什么工作?”

“做中介。用早先的话说,就是二道贩子。”

“不搞实业?”

“不。我有自知之明。我没有你们那样的学问。”

钟锐赶紧摆手,表示绝非如此,一边在心里紧着寻找新的话题,一时找不到,空场,静默的瞬间,厨房里的谈话声传了进来。

“你怎么了?”晓雪的声音,声音极力压低。

“没怎么。”晓冰声音很高。

“晓冰我跟你说这日子是我过不是你过,你帮不了忙也不要帮倒忙!”

“就这日子你还能过?要我说趁早拉倒!”

“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不懂你这是怎么了。以前你多聪明多能干,现在整个就是一个农村小媳妇儿,旧社会的!……”

客厅里的两个男人如坐针毡。

“你小点声!”

“就不小点声!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当了个破经理吗?上大街上看看这种人多得都堵塞交通!……”

“咣”!接着是“哗啦啦啦”,不止一个瓷器摔破的声响,钟锐“腾”地立了起来,沈五一按住了他的肩。

是晓雪把手里的一摞盘子摔到了地下,晓冰惊呆了。晓雪嘴唇哆嗦着:“你走,晓冰。”晓冰扑过去欲抱姐姐的肩,晓雪一把甩开她,不看她,重复:“快走。马上走。”

晓冰走到厨房门口,站住,突然脱口而出:“姐姐,你真不知道吗?……他、他、他,他有外遇了!”

尽管早在猜测之中,一旦得到证实,晓雪脑子里仍是“轰”的一声,炸了。

乔轩回家了,老爷子打电话召他回来的,谈他下岗的事,动员他去钟锐公司,以能把自己也带出去。乔轩对他爸的这事打心眼里不以为意。虽说同样是失去工作,但轮到他爸身上就不能叫下岗,下岗是应当工作的人没有了工作,而他爸,五十多了,就该着把工作的权力让与他人。好比同样是死,有的叫夭折,有的就得叫寿终正寝。当然这话不能直说,老爷子够伤心的了。他只有曲意敷衍。

“爸,您没看看报上的招聘启事有没有合适的?”

“有合适的我就不找你了。”

小乔伸手拿过老乔身边的那堆报纸看,老乔说:“甭看,没用。都是要三十五岁以下,一米七八以上,我就纳闷了,这到底是招聘哪还是征婚哪。”

“爸,我在我们公司干得好好的,不能为一点小事儿说走就走……”

“‘一点小事儿’?你爸失业是‘一点小事儿’?!”

“对不起对不起。……爸,您能不能先缓一缓,缓几个月,容我想想办法,家里要缺钱的话我这……”

老乔断然道:“我已经跟你妈说了。”

“说什么了?”

“钟锐公司要录用我。”

小乔若有所悟:“您主要是不愿让妈失望……”

“她信任我了一辈子,她认定我是个人才……”

“您当然是人才,但是您得跟她讲讲道理,比如长江后浪推前浪……”

“我说过我已经跟你妈说过了!”

“那就这么着,你每天早出晚归去上班,等到有了新的去处后再告诉她事情的……部分真相。说你不爱在钟锐那里待了,说你炒了他的鱿鱼,怎么样?”

“听着挺好,可惜啊,不灵。你去上班到时就得往家里交工资吧,这工资谁给你开?”

“我们刚发的工资,给您三千。一个月交七百能交四个月呢。”

老乔接过钱来,同时嘱咐:“四个月内你得想出办法来。”

这时有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接着是钥匙的“哗啦”声,乔轩紧张道:“我妈!爸,钱!快找地儿把钱放好!”

老乔手忙脚乱把钱放在立柜顶上的箱子下面,弄了一头一脸的土,这时许玲芳由外面进来,老乔转过身正对着她挤出一脸的笑:“回来了,玲芳。……”

该着老乔晦气,还没到晚上,事情就暴露了。玲芳找毛线,她正给老乔织毛衣,灰色儿的,差一点线袖子收不了尾,恍惚记得立柜上的箱子里放得有线,去拿,于是,随着玲芳拖箱子的动作,老乔塞在箱子底下的钱“啪”地落地。整个过程老乔都在场,但他无法阻止事态发展,钱落地的瞬间,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这是什么?”许玲芳拾起了钱。

“我看看……”

“钱!”

“钱?多少?哪来的?谁放那里的?”

许玲芳数钱,数完了,一声不响看老乔。

老乔作关心状:“多少钱?”

“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不知道好。”玲芳收起钱,表情高深莫测。

“是不是……乔轩放家里的?打个电话问问,我去打。”

“往哪打,大晚上的?这事等明天上班时问问乔轩,不急,又不是少了钱。”说完把钱掖在兜里,转身出了门,刚一出门,眼泪就掉下来了。不用说,这是老乔的私房钱,她去找邻居田大妈,找她给拿主意。

“男的要是偷着攒私房钱,不是有了外遇就是有了外心。”田大妈说。许玲芳更是伤心欲绝,一双眼哭得像兔子。“你现在不能跟他闹,不能打草惊蛇,先稳住他,等确实抓住了把柄的……”

“我知道是谁!”

“谁?”

“我们家住着的那个小狐狸!”

“不能吧,两人相差那么大。”田大妈含糊其词,不好说哪里相差那么大。

“男的不在年龄,有才就行。”

“这事可不敢乱猜。你家老乔人是不错,但要说是跟王纯那小丫头,恐怕他……身体上也顶不住吧。”

“嗨,他呀,有句话怎么说的?……身残志不残!”

……

见老婆一去不返,心里慌慌,搭着肚子不争气,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自管要饿,老乔决定出门吃饭。一来裹腹,二来排忧。走了半道才想起兜中没钱,又向回返,回到家里,仍是没钱,便去敲王纯的门,借钱,顺便借了这月的“工资”,全没想到在他进王纯屋时,被正回家的玲芳撞个正着。玲芳记着田大妈的话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悄悄进了屋,眼睛、耳朵高度警觉着:他只在那屋待了一小会儿就出来了,这一小会儿当然不会“成事儿”;接着他下了楼,许玲芳来到窗前,目光冷峻目送丈夫远去,同时稍感安慰地注意到,他独自成行,身边没有王纯。……

这天晚上不到十点,许玲芳就上了床,老乔若这时回来,就给他一个脊梁,不想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仍不见老乔踪影。她有点慌了,这在以往,老乔这么晚不回来而不说一声,是绝没有过的事情。忽然想会不会趁她没注意他溜进了王纯的屋?又安慰自己说这不可能,他俩想出事儿有的是机会,何必非得在她在家的工夫?但那念头一经产生就再也难以打消,且在心中越烧越旺,她一个翻身坐起,趿拉着鞋奔王纯屋而去。

王纯屋屋门紧闭,只有门下泻出一线光亮,钟锐在王纯屋里。

钟锐是被轰出自己家门的。晓冰说出了那句话,片刻后,晓雪出来了,“你走!”她说,当着那个姓沈的客人和孩子的面。他想说几句什么,还没张嘴,晓雪又说:“你走!”他不得不走,在冻结了一般的气氛中,出了门。那一刻,他感到屈辱,但紧接着,开始为晓雪难过,他想返回去,没有勇气,得等晓冰和那个姓沈的走了再说,但一直等到十点,仍没有动静,他只好离开。

他来到了王纯这里。

王纯一眼就看出他的精神不好,担心地问又发生了什么事,他决定什么都不对她说,不能再让她分担什么了。就对她说这几天一直在加夜班,总共睡了有五六个小时,有点累,这话也是实话。她让他在她床上躺会儿,他听话地躺下了,居然睡着了。许玲芳在这时,擂响了门。钟锐睁开了眼睛,王纯冲他摆摆手。

“谁?”

“王纯!开一下门!”

“我已经睡下了。”王纯说。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本来,这时要开了门,什么事没有。钟锐是和衣躺着的,翻身就可以起来,对方顶多是怀疑,没有证据。王纯没想这么多,只是本能地不想让许玲芳进来打搅,哪里想得到许玲芳此刻抱着一定要敲开这屋门的决心。见王纯不肯开门,她把田大妈叫了来,眼睛都急红了,断定她家老乔就在这屋里,全然不知老乔这会儿正醉在一个小酒馆里。

“王纯啊,我是田大妈,居委会田大妈。派出所委托我们查事儿,请你开一下门。”

屋里,王纯不知所措了,钟锐说:“开门!”起身去开了灯。

许玲芳、田大妈争着挤进了门,看到了钟锐。许玲芳惊讶地失声叫道:“钟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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