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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许玲芳目不转睛看着面前这一对男女,明摆着的事儿,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王纯有些慌,钟锐伸手握住她的手,对她笑笑,王纯立刻勇敢起来。

“许大姐,田大妈,什么事?”

田大妈张口结舌,暗地里伸出一根指头戳许玲芳的大腿,叫她说话。

“你们俩……怎么回事?”许玲芳愣愣地问了一句。

“不是说派出所叫你们来查事儿吗,什么事?”王纯坚持发问。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许玲芳反问。

“派出所叫你们来的?”钟锐道。

“哟,还挺横!”田大妈终究是不敢假传圣旨。

“知不知道你们这种行为的性质?”钟锐毫不客气。

“对不起,对不起……打扰打扰。”经过了几秒的时间许玲芳总算醒过闷儿来,顿时像打了针兴奋剂,人立马伶俐了,边连声道着歉边拉着田大妈退了出去,满脸掩饰不住的笑。

门关上了,钟锐扭脸看王纯,王纯正好也在看他,他对她笑了笑,王纯想回他一笑,却没成功。

门外,许玲芳和田大妈并没有离去,双双挤着趴在王纯屋门上听,屋里什么声音没有。这时,单元门被推开,老乔跌跌撞撞进家,看到了趴在王纯门上的许和田。

“干什么呢,你们?”

许玲芳一回头看到了老乔,老乔小脸儿惨白,两只眼睛犹如两颗晶莹的红石榴子儿,浑身的酒气就像谁刚打碎了一瓶子酒,许玲芳惊呼:“你喝酒了?”

“……陪客户喝了点。”

许玲芳忙过去扶他,田大妈对老乔不感兴趣,仍趴门口着迷地听,老乔走到自家门口,又想起她来,对玲芳一摆头:“你叫她给我……走!”田大妈只好恋恋不舍地走了,老乔两口进屋。

“就你那身子还能喝酒?什么客户还得让你亲自陪,上级不是说了反对三陪嘛!”许玲芳边沏茶倒水拿毛巾地忙活,边道。想到以往所有的猜测全都是子虚乌有,她对丈夫格外温柔。

老乔不屑解释地挥挥手,忽然紧急道:“快,快拿家什来!”他要吐。

许玲芳炮弹般冲了出去,房门被她“咣”地撞到了墙上,发出一声巨响。隔壁王纯被吓得哆嗦了一下,钟锐伸手握住她的手。

“手怎么这么凉!”王纯摇摇头不抬头。钟锐说:“不要太紧张,什么事都没有。”王纯仍不说话。钟锐:“真的,这样更好。”王纯还是不语,只是更紧地靠住钟锐,钟锐用手梳理着胸前青亮的发丝,慢慢道:“是我太疏忽太粗心了,我替你想得太少——你的处境心情,周围环境的压力,我总是想自己的多。……”

王纯把脸更深地埋在了钟锐胸前。

老乔吐空了胃内容物,自觉舒服多了,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见他情况好转,许玲芳急不可待要报告新闻。

“哎,老乔,”

“干吗?”没睁眼,睁不开,眼已经开始黏糊了。

“你听我说!”

“说。”

“出大事了!”老乔发出了微微的鼾声,许玲芳推他:“老乔!”

老乔不理,死了一般,许玲芳只好作罢。收拾老乔的衣服时,意外发现了兜里的一沓子钱,数数,七百多!她第一个冲动是想把钱收起来,想了想,又原封不动装了回去,刚才还充满柔情的心再一次坠入冰窟。

次日老乔醒来时,许玲芳已准备出摊去了,老乔一睁开眼就嚷头疼。“你安心在家歇着,我给你们单位打电话请假。”许玲芳说。

老乔点点头,又猛地睁眼道:“不,不用!”

“为什么?”许玲芳盯着他。

老乔醒悟到自己的失态,挣扎着起来,“我歇不了,今儿还跟人约了件事。”

“跟什么人约的什么事?”

“你管那么多干吗?”

“到底跟什么人约的什么事?”

老乔有些奇怪地看一眼许玲芳,但没多想,说:“客户,谈工作。”

“那好,我们一块儿走。”许玲芳说,也不安排老乔的早点。

“你走你的,晚了。”老乔说。

“晚就晚吧,大不了少挣几块钱。你这个样子出门我不放心。”

老乔没有退路,只好强打精神跟许玲芳出门。出门后装模作样地上车,倒车,硬着头皮来到钟锐公司处,一路上,许玲芳寸步不离。要进门了,老乔说:“你放心去吧,都到这了。”

许玲芳点点头:“悠着点干。”

老乔不耐烦地:“知道了。”又想起了一件事,从口袋里掏出从王纯处借来的七百块钱:“这月的工资,昨天忘了交给你了。”

许玲芳心里一阵轻松,但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行动,她接过钱来,“那我走了?”

老乔挥挥手,头也不回笔直地向院里走去,直走到估摸许玲芳不见了时才回过头来,确认许玲芳已经离去,向回转,原路退了出去。看到老乔走远,许玲芳从大门旁避身的凹处闪了出来,跟去。

老乔从一辆公共汽车的前门上了车,许玲芳在车开之前从后门跳了上去,胖大的身躯异常灵活。老乔下车,许玲芳也下车,老乔东拐,许玲芳也东拐,老乔站住,她也站住,巧妙地借着人、物的掩护,始终没被老乔发觉,也没被他甩下。老乔来到了一个小规模的集贸市场,进去了,一路上,不断与人打着招呼,熟门熟路。在一个设在大树浓荫下的鞋摊前,老乔像到了家似的停住了,不用请,自己就坐在了修鞋师傅修鞋旁边的小凳上,师傅正在干活,嘴里含着钉子,腾不出空来跟老乔打招呼,只笑着点了点头,老乔也微笑致意,坐踏实后,有滋有味地哼起了京戏。一个姑娘过来,坐在老乔对面的小凳上,脱下了脚上的旅游鞋给修鞋师傅,边把那只没穿鞋的脚架在了另一条腿上,正好冲着老乔,老乔哼着戏文忽然觉着不大对劲,抽了两下鼻子证实了自己的感觉后,开始寻找臭源。他看到了那只没穿鞋子的脚,又看一眼那个衣着鲜亮的姑娘,起身踱到了一边。

目睹这一切的许玲芳大惑不解,尾随而去。

老乔转到了一个菜摊旁看人卖菜,正遇上一个老太太嫌菜贵。老乔说:“不贵啦,这菜都是大棚里长的,上价就高。”又对卖菜的中年汉子说:“你也多少让一让,让一毛,一块钱,大家都不容易。”买卖双方在他的说合下皆大欢喜,于是老乔也很高兴。

躲在不远处的许玲芳满脸问号。

不紧不慢走走停停把所有的菜摊逛了一遍之后,老乔抬眼看了看,见鞋摊处那个姑娘已然不在了,他才放心地踱了回去。

修鞋师傅嘴里已没了钉子,“乔师傅,去哪了?”

“你没闻到刚才那丫头脚上的味儿?”

修鞋师傅“呵呵”地笑了:“原来是给熏跑了。”

“都呛人!”

“还是没闻惯,闻惯了,就闻不到了。”

“干什么都不易啊!”

“混饭吃呗。”

又聊了会儿,老乔起身:“到点了,走了。”

“还早呢,再待会儿。”

“不待了,再上别处遛达一圈就该回家吃饭了。”

“慢走啊。”

“回见。”

幸而最后这段话许玲芳没有听见,其实听见听不见都没甚意义了。在老乔重返鞋摊前,满腹狐疑的许玲芳已给钟锐公司打了电话,接电话的人告诉她“本公司没有姓乔的人”,许玲芳呆住了,她为丈夫的行为诡秘做过种种猜想却一点儿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她再也没心思跟踪,摊儿也不出了,晕头涨脑直接回了家。

到了下班时间了,老乔不慌不忙往家走,碰到邻居和颜悦色地打个招呼,看到摔跟头的小孩儿就上前把他扶起来,优哉游哉,转悠了这半天,头也不那么疼了。推开家门,许玲芳正在门厅里洗排风扇,险得撞上。

“你在家啊,我这一路还正发愁中午吃什么呢。”进厨房,掀锅开柜地找了一气,一无所获,问:“玲芳,没做饭啊?”

许玲芳头也不抬:“没时间。”

“来来我来擦!”

“走开!”

老乔这才发现她情绪不对,小心地蹲下身子,问:“玲芳,你怎么啦?”

“没怎么。”

老乔很男子气地:“有什么事跟我说!”

许玲芳翻翻白眼:“说什么?”

老乔没辙了,只好拿出老办法:“玲芳,我可是饿了,上午忙了一上午,马不停蹄口干舌燥……”

“我都看到了。”

老乔一惊:“你看到什么了?”

“你都干什么了?”

老乔语塞片刻,结结巴巴地:“玲芳,我,我,我我……”

许玲芳拍腿而起:“‘我’什么你!还想再编瞎话骗我是不是?”

老乔嗫嚅地:“你听说什么了?”

“你根本就没被录用!”

老乔强打精神:“谁说的?”

“谁都说!谁都知道!有本事该找谁算账找谁算账去呀,甭就知道回家哄骗自个儿老婆!我活这么大岁数要强了几十年,到头来却让你给丢尽了脸!……”开始抽咽。

“玲芳,你听我说……”

玲芳不听他说,自顾道:“……当姑娘那会儿我也是一顶一的,铁姑娘,女代表,追求我的小伙子不计其数。”

“是是,那是。我至今不忘你当年的风采。”

“当年?实话跟你说吧,现在还有一个人因为我终身未娶,孤身一人。”

这下子老乔不服了:“他一直在找,找不到……”

许玲芳轻蔑地看他一眼:“他告诉你的?”

“人家都说。那人有羊角风。”

“嫉妒!纯粹是嫉妒!”

老乔大意地:“嗨,谁会嫉妒他,没什么嫉妒了。”

许玲芳气坏了:“是啊是啊,追求我的都是些没人要的货色,我也是没有什么好人要了才跟了你,你是不是心里觉着很委屈?”

老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一个战略性的错误,忙着道歉:“对不起玲芳,我承认我是有一点嫉妒,别生气了,走走,有话进屋去说。”半拖半拉地把许玲芳弄回屋里,为老婆倒水拿毛巾地忙活,待对方平息一点后,诚恳道:“玲芳,你听我说,这事也许有我想得不周到的地方,但本意却是好的,我不能忍受看你受到这个打击,我宁肯自个受苦。你以为这些天我心里好过吗?有家不能呆,大夏天的跑外面晃荡,回到家里还得在你面前充大个儿,日日为了交给你的七百块钱发愁,可我总想,咬咬牙也就过去了,等有了新去处再告诉你这些事免得你跟着我着急上火,你血压一直不好,你要是倒下了我还有什么呢你说?”

许玲芳被这一番话感动了,抱着老乔大哭,老乔也哭了,哭着,继续诉衷肠:“我对不起你玲芳,我没本事……”

“你什么样我清楚,这事不怪你。”老乔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许玲芳说“这是报复,是报复!”

“报复?报复我?”

“报复你。我一直和对面那丫头关系不好不是?可咱哪知道那丫头跟钟锐还有一档子关系呀。”

“一档子什么关系?”

“男女关系!”

“玲芳,这事可不敢乱说!”

“乱说?俩人就差堵被窝里了!当时居委会田大妈也在场,你不信我行,还不信组织?”

老乔大惊。

……

这天,钟锐正在机房和谭马们进行试验样板测试,许玲芳到,一身黑西服套裙,长统袜,半高跟皮鞋,总之,今天她是按她想象中的职业妇女要求自己。套裙的透气性不太好,涤纶一类,加上挤车,出了一身的汗,化妆品和上汗水,把脸上的汗毛孔都腻住了。进门前,她用手纸仔细把脸上的油汗蘸蘸干,调整好心态,推门进。

“钟总,你好。”同时不忘冲屋里其他各位点一点头,一举一动透着职业妇女应有的大方和干练。

钟锐戒备地看着她,“你好。……对不起,我这正忙。”

“耽误不了您多少时间。”

钟锐对谭马们:“你们先弄着。”出机房,带许玲芳进他的办公室。许玲芳四处打量,“条件不错嘛。有本事的人倒是不一样,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您有什么事?”钟锐打断了她。

许玲芳在钟锐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试着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以显得随意和自如,做不到,裙子太窄了点,两腿紧紧并拢还撑得起褶,只好作罢。钟锐没坐,靠桌沿站着,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许玲芳不在乎,她心里有底,今天,主动权在她的手里。她是这样开的场。

“放心,钟总,别的事跟我无关,我只管我们家老乔。”

“老乔?”钟锐颇有些意外。

许玲芳很得意,但没有流露出来,而是很诚恳道:“老乔需要工作,您看可否到您这里?”

“这里不需要老乔,”又补充一句,“不需要他这种业务的人,请你们谅解。”

许玲芳沉吟片刻:“钟总,有些事我想我们之间有一些误会,”钟锐看她,她说,“不错我和王纯是有一些小摩擦,但绝无根本的利害冲突。我一直很喜欢她,摩擦产生的主要责任在我,毕竟我是老同志,受党的教育比她要多些,不应该得理不让人……”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一人做事一人担。”

“担什么?”

“那事跟老乔没关系,他的工作问题还请钟总多多关照。”

钟锐这才明白了许玲芳的思路,但他没说什么,只简洁道:“我说过,公司里不缺人。……你没有别的事情了吧?”

“就是说,钟总不肯原谅了?”

“我们之间根本谈不上这个。对不起,我很忙,没事就请回吧。”起身送客。

许玲芳岿然不动:“请回?那么容易?钟锐,这半天我一直给你留着面子呢,你要是给脸不要就别怪我了。”

钟锐并不感到意外,只静静地等下文。

“我认识钟总的夫人,”这个钟锐没有想到,许玲芳得意地一笑,“本人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今天既然来了,就要解决问题。”

“随你的便。”

“钟总无所谓?”

“有所谓。可是——不怕!你爱找谁找谁去吧。”

许玲芳腾地站起身,横钟锐一眼,转身走。

“等等!”钟锐在身后叫。

他害怕了。但许玲芳脸上没有任何得意之色,相反,更加诚恳。她用息事宁人、推心置腹的口气道:“其实我也不愿这么做,何必呢,俗话说,宁拆千座庙不破一重婚……”

“不不不,我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我们家的地址?”

许玲芳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尖声地:“好好好,你有种,咱们走着瞧!”向外走,走几步,立住,对钟锐:“就不想听听我的计划?”

钟锐不响。

“我知道这事你根本就不怕你老婆,也许你正巴不得她知道了跟你闹离婚你好……另找新人。我不傻。我找你老婆不是让她跟你闹,是让她去找你的心上人!到她们单位去揭发那个不要脸的第三者,让她抬不起头,见不得人,让她这辈子别想翻身!”说罢走。

“站住!”

许玲芳心中又涌出一丝希望,她站住了,回过头去,眼里露出恐慌,钟锐正一步步向她走来,满脸凶色。“你……你想干什么?”许玲芳向后倒退着。

钟锐走近,直逼着她的脸道:“如果你敢那么做,我……”他一把揪住了许玲芳的衣领,另一只拳头不由紧紧地攥起。

许玲芳脸都白了,尖叫:“你、你、你是男的!”意在提醒对方好男不跟女斗。

钟锐一手拉开门一手把许玲芳搡了出去:“给我滚!”

许玲芳走了,钟锐在椅子上颓然坐下,谭马过来叫他,他摆手让他先出去,他需要时间把发生的事情理一理,他得马上跟与这事有关的另外两个人联系,要赶在许玲芳之前。王纯好办,给她打个电话就成,晓雪呢?

一桌子菜几乎没怎么动,钟锐招呼小姐结账,何涛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结完账,二人起身,都不再说什么,向外走。走到门外,分手前,握手,钟锐说:“拜托了。”

“放心,我现在就去。”

“……等她下班吧,去家里谈,她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何涛点点头,走了,没走几步,钟锐又叫:“叫上晓冰!”

何涛站住,停了几秒,回过头来:“要是我,就愿意由你亲口告诉我。”

钟锐沉默许久,然后说,“你说得对。”

钟锐决定去晓雪单位。他不能去家里,家的环境,还有儿子,会使他难以开口谈这件事。

资料室。周艳和晓雪刚吃完各自的午饭,晓雪从壶里倒开水到饭盒里,喝着。周艳从包里拿出一包脏衣服,又从柜下面拉出盆和洗衣粉,对晓雪说:“我去水房洗衣服了。”她总是把衣服带到单位来洗。晓雪点头,用筷子拨着汤上面的油花。周艳边走自我解嘲:“也是没办法。水电费蹭蹭地长,我们孤儿寡母的……”声音随着她人的消失而消失了,偌大的屋里,剩晓雪一个人。周围静静的,窗外树上的蝉鸣格外刺耳。晓雪拿筷子的手停住了,整个人都静止住了,怔怔地看着什么,但是目无定处。

钟锐早到了,看着周艳离开后才往资料室走。轻轻地推开门,一眼看到坐在阳光的微尘中发怔的晓雪,钟锐心又沉了沉。

“晓雪……”他尽量轻的叫了一声。这轻轻的一叫还是把晓雪吓着了,一看是他,竟紧张地站了起来。钟锐避开晓雪直直的看他的眼睛,“你坐。”他说。

晓雪便坐下,腰板挺得很直,像是随时准备着起立,她的样子令钟锐难过。钟锐隔着一把椅子,也坐下了。

“你们下午几点上班?”

“什么?”

“下午几点上班。”

“噢,一点半。”

又没话了,蝉鸣越发刺耳。钟锐起身,在紧挨晓雪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晓雪竟吓得身子向后仰了仰。

“晓雪,我来……我想……我们该谈一谈了。”晓雪嘴唇紧紧闭着。钟锐只有硬着头皮独白:“我……我……我对不起你,”晓雪笔挺地僵直着,似乎呼吸都没有了。钟锐不忍看她,低下了头,“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只能请你原谅。”

晓雪突然急急地道:“我原谅!”

钟锐脱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晓雪看他,他说:“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说,你觉着,咱们俩这样下去,好不好……”

“我原谅你钟锐!”声音里含着乞求。钟锐难过地摇了摇头。晓雪绝望地:“那你要我怎么样?”

钟锐嘴唇动了动,几乎无声地:“……分手吧。”

此话一出,二人同时震惊了。

“……为什么?”

“为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了。”

空气凝固了,不知又过了多久,晓雪突然爆发:“不!说!为什么!”

“还用得着说吗?”

“你根本就没有拿得出去的理由!”

“就算是这样吧。”

“那我不同意。”

“你可以不同意。”

两人的声音都不自觉高了起来,门外,端着湿衣服正要推门而入的周艳停住了脚步,侧着耳朵听。

屋里,晓雪怒火万丈,猛地当胸抓住钟锐的衣服:“我不同意你就别想!当初你死乞白赖追我,想要就要想扔就扔,那么容易?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我牺牲了我的全部包括专业,结婚六七年了,你从来不知道咱家的面放哪里油放哪里你的衬衣袜子放在哪里!钟锐,我的时间我的青春我的专业不能白白牺牲,我是为了你,你就是我生活的希望和寄托!你以为轻飘飘地说上一句‘我对你没感情了’就能把过去的一切一笔勾销?这只是你们男人的逻辑强盗的逻辑!我不会放你的钟锐,因为,谁也不会放弃他生活的寄托和希望!”

周艳惊讶得嘴巴都张开了,没有想到。

屋里,钟锐试图拉开晓雪抓他衣服的手,无奈晓雪抓得很紧,他用了些力气甩开了晓雪,晓雪没站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她站了起来,一步步走过去:“动手了?没有用,我就是不放你,死也不放你。”扬手一个耳光打在了钟锐的脸上,“听到了没有?我、不、放、你!”

打起来了!竟敢跑到我们的地盘上动手,还反了他了!一对一不成,二对一没有问题,何况还有个天时地利与人和!周艳热血沸腾破门而入,嘴里高声嚷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钟锐看她一眼,走了。

晓雪一屁股坐在了椅子里。

“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又有新人儿了?”周艳关切地问。

晓雪摇头,不想说的意思。周艳却认为是否定的意思,她叹口气,开导晓雪:“甭听他的,他那是蒙人!男人我太知道了……”

晓雪无知觉般。

吃罢晚饭,许玲芳撂下筷子就去换衣服,预备出门。老乔坐在桌旁,表示着不同意。“不能那么做,缺德呀那么着,老话说了,宁拆千座庙不破一重……”

“废什么话!”许玲芳费劲地系着职业女装的裙扣,“你净替人家想了,谁替你想过?”

“这是两码事。”

“可不是两码事怎么着?他那边在搞大姑娘,你这边饭都快吃不上了。不行,这事越说我还越得管了!”

“你管不了!他那人的脾气我知道,越硬越不吃,要我说,你今儿就不该去找他。”

“照你这么说,这事我还就管到底了,我这人的脾气你也知道,还偏就不信邪的!”

“有什么用嘛!”

“不为自个我还为别人呢。我今儿就去找夏晓雪,我了解过了,那人是个仁义人儿,她肯定不知道她男人在外面的那些操行。”

“你这不是给人添堵吗?”

“要是你在外面有这种事,我就愿意有人能及时告诉我——添堵也愿意!”

老乔没词了,许玲芳向镜中的自己看了最后一眼,转身向外走。

“玲芳!”老乔急叫。

玲芳已然不见了。

晓雪正在家里洗腿上的灰土和伤口,去幼儿园接丁丁的路上,她和一辆汽车撞了,确切地说,是她把汽车撞了,那辆汽车停在路边,她骑着车子一头撞了上去。当她连人带车向地上倒去时,脑子里的念头是,幸亏车上没带丁丁。洗好了腿,又给丁丁洗澡,洗衣服,收拾房间,一直忙到丁丁睡着,她没吃晚饭,不饿,也就忘了。事情都做完了,屋里没有丁丁的声音,显得空落落的,晓雪的心里也空落落的。电话也怪了,一晚上了,趴在那里没吭一声,晓雪怀疑它坏了,拿起听了听,正常。她放下电话,又拿了起来,一下一下拨,通了,她呼了钟锐。片刻后,呼机在屋里响了起来。她没敢直接给他打电话,想呼他试试,他要愿意呢,就回个电话,不愿意就算了,谁知道他竟把呼机放在了家里,成心不让她找到他吧?晓雪坐在沙发上,咬着食指的指尖,想。屋里的顶灯关了,沙发拐角茶几上的台灯亮着,晓雪伸手关了灯,又打开,再关,再开,最后把手放到亮着的台灯上,神情专注体会着台灯的热度。

门铃响,“谁?”她问。

“姐姐!”

晓雪开了门,“我出去办事,路过这里。”晓冰说。

晓雪让妹妹进来,突然问:“她是谁?”

“谁……是她?”

“就上次你说的那个,外、遇。”

晓冰看晓雪的眼睛,看得出她真的不知道。钟锐还没找她谈。晓冰从何涛那里听说了这事后,放心不下,特地约何涛一块儿来看姐姐,何涛从学校直接来,估计也快到了。她几次下决心把一切告诉姐姐,一旦面对姐姐,却开不了口。“钟锐,你这个懦夫!”她不由在心里咒骂。

“晓冰!”

晓冰避开姐姐的眼睛,“不知道。我……我也不过是猜测。”

晓雪更愿意相信这个解释,但仍不能放心。“猜测?……根据什么?”

“……第六感觉吧。”

“你的感觉不一定不对,他现在不愿在家里住,也常常不在公司。对了,他今天还去找我了,谈,分手。……”

“说别的了吗?”

“别的,什么意思?”晓雪眯起了眼睛。

晓冰回答不出了,急得冒汗,幸而这时门铃响,何涛来了!她赶快去开门,没想到门外站着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妇女,不认识,却有些眼熟。裹一身套裙,人是人,衣服是衣服,看着很别扭。

“你是……夏晓雪?”

“我是她妹妹。您是……”

“我是王纯的邻居。你姐在不在?”

晓冰头“轰”的一声,没容她再想什么,晓雪已经迎出来了。

“您请进。”她把客人让进了客厅,许玲芳反手关上了门。

何涛来了,一看晓冰的神情就知有事。“出什么事了?”

晓冰面色苍白,“何涛,你的主张是对的,应当由我们先告诉姐姐。”

……

紧闭的房门开了,晓雪送许玲芳出,神情镇定,在门外还同许玲芳道了再见,但一俟许玲芳走出门,门关上,她再也支持不住似的倚门上站住了,头低低地垂着。

“姐姐……”

晓雪抬起头来,惨然一笑:

“你早知道了是不是?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像个傻瓜被蒙在鼓里,像个傻瓜……”

“姐姐!……”

“最后还要一个外人来告诉我……”

“姐姐,你听我说——”

“别说了。你们回去吧,我要睡了。”

晓冰和何涛只好走。

晓雪安排丁丁睡觉,睡着,然后去门厅里换衣服换鞋,开门,出去了。

天已经不早了,许玲芳仍大睁着两眼想心事。

“关灯睡吧?”老乔说。

“你说,会不会出事啊。”

“出啥事?”

“我一个同事的闺女,情况跟那个——”她用嘴向王纯屋的方向努着,“一样,是个第三者,后来,被她情人的媳妇儿用水果刀在脸上拉了七八刀,破了相,连公安局都惊动了。”

老乔也有点担心,嘴上说:“不会吧,夏晓雪不会是那号人。”

“碰上这种事可难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不是?”

“那也不怕,出了事公安局找不着你。”

“公安局是不会找我,可要真出了事,出在咱家里,也窝囊不是?”

这时大门响了,许玲芳“嗵”地坐了起来,伸长耳朵听,来人先向北屋走去,开了门,进去,一会儿又出来去了卫生间,片刻,传来刷牙洗脸的响动。是王纯。许玲芳重新躺下。

“几点了?”

老乔先摸起床头的眼镜戴上,再去看表,还没看清,听到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许玲芳一个高从床上蹦起,老乔想告诉她“王纯在外面呢”,还没容他张嘴,许玲芳已出了屋,赤着两片脚。

门厅里,王纯含着一嘴的牙膏沫子,正要去开门,被许玲芳一把扯了回来,她吃惊地刚要发问,许玲芳用手捂住了她的嘴,不容分说把她推进了她的屋,匆忙说了句“不要开灯不要出来!”关上门,走了。王纯惊魂不定,心扑扑地跳,不知要发生什么事。

“谁呀?”门厅里,许玲芳问。

“许大姐,我,夏晓雪。”

王纯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吱呀,门开了。“哟,是你呀。对不起,让你等了,今儿我们躺下的早了点。”

“她住在哪屋?”

“她?”是我么?找我干什么?王纯站在黑暗里,一动不敢动。现在全看许玲芳的了。

“谁?……噢,王纯啊,她还没回来。”

“这么晚还没回来?”

“是不是在公司加班?”

“我刚从她们公司里来。”

“通常她这时候要是不回来一般就不回来了。”

“那我走了。”

“不进屋坐会儿?”

“不了。”

接下来是一系列的脚步声,关门声,脚步声,又是关门声,许玲芳进了屋。一切都静下来了。王纯倚着门出溜到地上,瘫坐着半天没动。

许玲芳抹着折腾出的一头汗,爬上了床。

老乔看她一眼:“你知道你这叫什么?……抹布擦脸,找不利索!”

许玲芳恨恨地扇了自己一个小嘴巴。

钟锐怎么也睡不着,起身,去隔壁谭马处要“安定”。

“睡不着是不是?光棍不好当啊,这点就不如人家外国,看着合适,先睡着,结不结婚的,另说。”

钟锐没理他,拿了两片药送到嘴里,也不用水,一伸脖,干咽了下去。半个小时后,他沉沉睡去。

这时,几乎整个城市都睡了。

一个人悄悄推开了门,走了进来,无声无息来到了钟锐的床边,站住,久久地看着,钟锐睡得像个婴儿。来人看了一会儿,猛地伏在了他的身上,紧紧抱住了他。钟锐被惊醒,吓得大叫:“谁?”伸手开了床头的灯。

来人仍伏在他的身上不抬头。是晓雪。

“晓雪?你这是干吗!”

晓雪不说话也不抬头。

钟锐使劲推晓雪:“起来晓雪,快起来!隔壁还有一个人呢,叫人撞上了像什么样子!”

“那有什么关系?我今天就是睡在这儿也合理合法。”

“晓雪!”

“我心里难过的要命,帮帮我,钟锐……”

“你先让我起来……”

“想想人活着真没什么意思啊……”

“起来起来晓雪,你先在那儿坐会儿,我也起来,咱们好好聊聊……晓雪!”

晓雪不动。

隔壁似有人的响动,钟锐急了,一使劲翻身坐起,晓雪向后跌倒在地。钟锐吓了一跳,赶快跳下床过去扶她,晓雪一把抱住了他的双腿。

“钟锐,回家!”

“晓雪!”

“今天的事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不这样了,回家吧,啊?”

“不是为今天的事晓雪,这你知道。”

晓雪绝望地:“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们的婚姻已经死了。”

“我哪做得不好你跟我说,我可以改,你说吧,说呀。”

“你没有什么不好,就这个家来说你付出的比我多得多,要说不好,是我不好……”

晓雪急急地:“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从前的事咱们就当没发生过,从今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咱们三个人。你在外面安心搞你的事业,我保证家里的事不要你操一点点心……”

“晓雪,你以前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对此,我很感谢你。问题不在这,问题在于,”他稍停了一下,“你觉着像我们这样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吗?”

“我觉着有意思。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可以改。”

钟锐耐着性子:“你没有什么需要改的,改了,就不是你了。”

“你的意思是,我压根就不是你需要的那类人?”

“你是好人,我也不是坏人,可好人和好人未必就是好夫妻。”

“那你当初为什么非要找我?”

“当初的我和现在的我是两个人,当初的你和现在的你也是两个人,人是变化的,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里完全可以是不同的人,这你难道就不明白?”

“我还是我。”

“你不是你了。”

“怎么?”

“当初你给我的最强烈的印象是聪明,自信,还有,清高……”

“你不用激我,没有用!”

“小点声!”

晓雪声音越大:“做都做了还怕什么?!”

钟锐穿好了裤子,“你要不走,我走。”向外走。

晓雪一下子堵在了门口,二人四目相对,对峙。

“你到底要干什么?!”

“跟我回家。”

“我说过……”

“你要离婚,但是我不要离,我!”

“如果这样咱们只好法庭见了。”

晓雪被激怒了:“法庭上见?见什么?”她终于说出她一直回避的名子,“王纯吗?”

钟锐一字字道:“你给我听着,咱们的事,跟王纯没有关系!”

“哈!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她流掉的孩子是谁的?莫非她也跟你一样,有一个第三者?”

钟锐动手拉她,晓雪用死力对抗,争斗中发出很大声响。

隔壁睡着的谭马被吵醒了,他听了听,起身,下床,开门向外循声走去。

两人的争斗暂告一段落,晓雪气喘吁吁头发散乱却依然死死堵在门口。

“……六七年了,我把我最好的时光都给了你,给你做饭洗衣服生孩子带孩子,我为了什么?”

“为你自己。”

“知道就好,我是为了我自己,为我自己能有一个圆圆满满的家!告诉你钟锐,我不是苦行僧不是受虐狂,你别指望我在自己的根本利益受到威胁时还会逆来顺受保持沉默!”

“我太了解你了,对你我从来没存任何幻想。”

“所以你就采取这种方式,想一走了之,没那么容易!孩子你得管这个家你得管!”

“我管,没问题。这样,我回家,你走!”

“你得回去,我也不走!”

“怎么早没看出你是这种人?最无赖的泼妇也比你讲道理!”

“跟什么人说什么话,跟你讲理还不如对牛弹琴!”

“那你何必还要赖着我呢,去找好的去,去呀!”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没有廉耻没有节操?跟你说钟锐,我这次要是迁就了你那就是助纣为虐是对社会的犯罪!”

门外偷听的谭马摇头叹道:“痛苦啊痛苦!”

丁丁醒了,尿憋的。他翻了个身,睡意浓浓地说:“妈妈,尿尿。”没人回答。“妈妈,尿尿!”仍无人应,丁丁睁开了眼睛,身边没有妈妈。他坐了起来,大声叫:“妈妈!”家里静极了。丁丁翻身下床,挨屋找妈妈,妈妈不在。他愣了一会儿,恐惧地哭了起来:“妈妈……”很快他便明白这屋里没人会理会他的哭泣,他抽咽着开门向外走。他要去找妈妈。

丁丁在街头上走,看到远处有人走,他就叫一声:“妈妈!”他毫无目标地走着,路灯下,小小的影子长长短短。

“妈妈!妈妈!”哭泣的童声在寂静的夜里回响。

一个骑车的男人过来。“小朋友,找不到妈妈了?”

丁丁害怕地看他,向后退。

“我看到你妈妈了。”男人说,两手举在头边做了个手势,“她是不是个……女的?”

丁丁点点头。

“来,我带你去找妈妈。”男人把丁丁抱上了自行车,带着他消失在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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