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下学期的一天，因为父母的争吵，我在对妹妹说出了一句，妈妈太过份了，我在家里这样下去还不如眼不见为净的话后，一气之下去了姑父家，数日后在外婆家随姨父去了姨妈家。一天，姑表兄来至姨父家，说我爸出事了，在镇卫生院，姨父嘱托姨表兄寄上自行车带我去卫生院，他还有事要准备。我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到了镇上，碰上了慌慌张张往医院赶路的姑姑，打了招呼后就跟着走进了院子。第一时间内姑姑冲着水泥板上盖着白被单的死者尸体，揭开头部，便一声哥呀的倒在地上号啕大哭。我心中一层层紧缩，头脑一阵阵发懵，手也发抖，脚也不听使唤。我走到了父亲的尸体前，那张变形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分明是我父亲的脸，我艰难的喊出了一声“爸“便跪了下去，趴在父亲的身边，天旋地转，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仿佛周围水泄不通的人群都不存在。那是我一生第一次最刻骨铭心最痛苦的时候。父亲跟母亲吵架的情形，往日的严厉与慈祥一个个片断瞬间占据了脑海，泪水像汹涌的洪水淹没了双眼。
我恨自己不应该一气之下离开家，没有留在家中，去迎接在远方做艺归来披星带月，为了儿女为了家的父亲。父亲遇难后，我没有在他身边守候，没有在他临终前给他送终，也许他老人家是多么地想见到我啊，可现在他却再也醒不来了，带着满身的伤痕，带着极度的痛苦，对亲人对妻子儿女无限留恋被死神牵到了另一个世界。
父亲走了，这不是真的！我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还是真的随着一声凄厉的哭声，被人从屋内扶出的母亲悲号一声又昏倒在地，我猛的挣扎着爬起，踉踉跄跄扑向母亲，哭着扶起人事不醒的母亲。恨老天无眼，为什么偏偏让我的父亲去死，而留下孤儿寡母可怜的妹妹！
随后不久，亲友都赶到了，又是一陈乱哭，在好心相邻的帮助下终于有一个曾与父亲熟悉的司机肯拉父亲的尸体回家。棺材也买好了，车上铺满了稻草。前面是棺材，后面是尸体，一件淡蓝色的背衣，一条深青色的长裤。乡邻嘱咐我，过桥的时候要喊父亲，我便在途中三处过桥的地方喊爸过桥了，然后丢一沓纸钱。到家后，因为与当事者还没有交涉妥当，父亲的尸体停放了一二天，来看望问候的人络绎不绝。母亲躺在床上哭干了眼泪，哭嘶了嗓子，我附在父亲的身边也经没有泪水可流了。
招呼客人烧茶做饭，筹备丧葬的事全由家族亲友操办。好不容易从肇事者家中弄来了一些粮食和两千元。乡邻门七手八脚扶着父亲沐浴，烧纸钱。然后开始做道场，二天两夜之后，父亲便要下葬了。我一路小跑哭叫着跟在八大金刚的灵柩后面，看到他们上坡下田一路冲着吼着把父亲送到了另一个家。坑已经开好了，父亲的棺材已封死，到处是男女老少，亲友门在导师做完法事后把父亲的棺材抬入了坑中，开始掩土，用黄泥右灰浆一大碗一大碗地往棺材上粘。我站不住了，族伯便吩付亲友，把我驮在背上，送我回去。走出几十米后，我一阵争扎，对着坟莹哭喊“爸你回来呀！爸你回来呀！“到处站立的人们个个掩面哭泣。也许父亲听得见，也许根本听不见。族伯说，孩子你父亲死了，以后要好好听娘的话，带好妹妹，发奋读书，才对得起你父亲。我只是流泪。
一段时间后，我被送去学校补课，每天望着黑板，我浑然不知自己是在教室，只是不停的流泪，根本看不清，听不进。老师在知道事情原委后，也没说什么。放假后，我又回到了家，家里冷冷清清的。满屋子凄惨的气愤，我们都不作声，也不想吃饭，妹妹饿了，便怯生生的跟母亲讲。母亲便说，春呀崽，你们饿了，就去搞饭吃。空空的碗柜里满是蛛网。又望着妹妹那无助依赖稚气未脱的脸，心理阵阵难过，父亲如果能看到这些，我想他也会落泪。在短暂的假期中，我每天要做的事便是晚饭后，带上火柴和三根烟，去父亲坟点上，哭上两三小时，日日如此。母亲跟姨父讲了此事后，我被转入了另一所中学，寄住姨父家中，才慢慢有些好转。每逢假日，我总要回去一趟，走三四十里路到家中看看母亲妹妹，到父坟前默悼一番。
1992年初中结业，除了语文英语外，其它几门功课参不忍睹，我被成人中专广播学校录取，实际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教学模式，得知详情后我打消了上学的念头。在母亲的支持下，我第一次走出县门，在岳阳县康王某地，随叔叔一起打零工，修渡槽，担土挖基，一天十几个小时，每月一百多元工资，不久又回到了家中。
母亲在父死后约一年左右便改嫁了。母亲改嫁的那一天，家里的主要亲戚都来了，之前我一点也不知这件事，当听到是这回事，我心理是说不出的怪味道，我恨母亲自私，也为母亲的改嫁感到羞愧。母亲要我跟她一起过去，我坚决的回绝了，这样母亲只能两头跑。家里农活是做不完的，闲余时继父也没多少经济来源，顶多和我一样在矿山挖矿采石弄几个钱。两个家六张嘴，一年的人情打送，根本是入不敷出，仍是东娜西借，寒酸困苦地过着拮据的日子。经常听见母亲发牢骚，经常一个人生闷气，发妹妹脾气，打妹妹，有一次用二齿钯挖在妹妹的眼角上。后来每次妹妹都会跟母亲一块来去，仿佛这个家就只有我一个人。也没人管我了，母亲也不敢再跟前一样打我，只是骂唠叨个不停。母亲在家的时候，我总是吃完早饭便走，深夜才醉酒而归。
我不用干农活，也不负责生活来源。我爱和附近青年结伴翻山越岭，走村串户游玩，学会了吹笛子、口琴，还学着拉二胡、讲脏话。在外面我是搞笑的乐天派，青年同伴都爱跟我打交道，主动邀我到外游玩，回到有就是沉默寡言。
由于长期隔阂，我和母亲的矛盾也越来越升级，经常顶撞母亲，摔碗打家具，本来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的家真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了。后来，有一天晚上，母亲怒气冲冲地把我所有的衣物都从橱里丢在地上，要我离开这个家，我只觉得血往上涌，心中怦怦地跳，心中的苦闷和压抑都要爆发出来，头脑乱糟糟的，我冲出房从邻居家中要了满满一碗白酒，仰脖灌尽，又冲进房。母亲已去厨房，我望着母亲的衣箱，扑上去几拳便砸得稀烂。又赶去厨房从刀架上抽出菜刀，吼叫着你杀了我算了。不料母亲反而叫着！啊！你要杀我，畜牲！便跟我扭成一团，一阵恼怒中，我把她按翻在灶台上，她挣脱跑出门去，我迅即把她扭倒在地，举起了刀，突然心口一阵闷痛，仿佛要窒息一般，脑子一片空白，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母亲已不见了，我脑子里麻木而混乱，没有一点清醒的意识，继续提着刀追出门去，半里外的家家户户都被我破门而入，始终未见母亲的身影，我悻悻而回，醉倒在门前的马路上。不停地叫喊：我不想坐牢啊！我不想死，为什么要逼我！那声音在对面的山坳中碰撞出一阵阵回音。围观的人有议论的，责骂的，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凌晨时候，在同伴的搀扶下，我终于被送回了家，呕得满地都是。母亲被舅父、表兄们接回了娘家。
很久以后，我才在族人的带领下，心情复杂地走向了外婆家。站在外婆的坟前，我想起父亲，想起自己的大逆不道，不禁跪地痛哭。冲动时，我如火山爆发；清醒时，我却又悔恨难当，痛心不已。
母亲是不见我的，舅父叫我不要喊舅父，骂我是畜牲。在族人的劝说下，舅父们答应让我见到母亲，但要答应他们的条件。我应声接受，跪于母亲膝下，痛苦流泪，并保证今后一定要改正，好好对待她，听她的话，理事些。母亲一副陌生的面孔，仿佛我和她之间根本没有亲情，我有种寒心的感觉，不过她还是应允了，让我先回，过几天再让表姐弟们送回。
此后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母亲也跟继父离婚了。我不久也去了苏州打苦工，数月后空手而归。母亲满是怨气地说奶奶总是欺负她还有为茶蔸的事争争吵吵。我想起父亲在世时，总是进退二难在不和的婆媳中间左右斡旋，疲惫不堪，直至死去才如释重负。他没有对儿子说出自己心中的感受及痛苦，但我却用眼和心感应得到。以前我和母亲之间的不和，有一部分也是因为听了奶奶讲母亲怎么怎么的缘故。父亲死后，我也曾和父亲一样，这边那边充当说客，不过好景不长，不知她们之间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跟父亲曾经与母亲发生争执一样，好好坏坏，反复无常。
在一个傍晚，一位曾与父亲友好的乡邻与母亲拉起家常，讲起奶奶曾经做出的种种与母亲反目成仇的陈年旧事，令我闷气顿生，我没有多插嘴，又和前次同母亲吵架一样，喝了几小杯白酒，不声不响走到灶台边，取下菜刀，疾步迈向门口。母亲变了脸色，拦都拦不住怒气冲顶的我。初夏的田野那习习凉风也没能清除我满腔疯狂的怨恨，一脚踹断大门的木闩，从偏房拖出还在系扣子刚沐浴完的奶奶，我把她重重地掷在地坪中，满口狂言乱语，历数她的件件桩桩，把心中压抑已久又总不敢说出的愤怒和怨恨倾泻于瞬间。然后，又用刀狠狠斫向她那瘦小的躯体，听到几声微弱的呻吟后，便没有了声息。我站起身，与正外出归来的叔父相隔八九米远。他顺手操起一根长竹竿，却笨拙无力，打不到我，却被我吼叫着抓住竹竿冲上前去，几刀乱砍，叔父仓遑奔跑，跌入沟中。一番扭打之后，不胜酒力的我终于让叔父挣脱。我爬上干涸的沟坎瘫倒在父亲的坟后，听着叔父的斥骂，我一阵对骂，心中又恶气冲冲，不能自持的奔向屋前阶级码放的稻草，点上一捆火，拖到父亲坟前，熊熊火光中，我跌跌撞撞地离去。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与父亲同母异父异性的叔父奔走于族亲和村乡政府之间，要将我送上法庭，送进牢狱，与此同时，我的外公及众亲人也通过村领导与奶奶交涉调解，从外公愤怒的斥责声中，我印证了我曾怀疑的事实，可始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奶奶如此痛恨母亲，奶奶终于答应母亲拿出医药费与我跪地叩头谢罪的条件，时年未满十七岁。
此后，有一段时间我和叔父及姑姑是不说话的，形同仇人，春节拜年我们跟往年一样，初一便去向奶奶拜年，其余时候，互无往来。母亲于我十八岁时，第二次改嫁，在此之前，在媒人的絮叨下，便将十六岁的妹妹嫁到了一户家庭条件一般但是比较厚道的人家。我是蒙在鼓里的，直到母亲的兄弟姊妹，莫名其妙又不约而同在同一时间来到家中，帮忙做饭烧菜时才知道。母亲已买好酒菜，约好母亲亲族及父亲亲族辈派，决意要远走他乡了。我默默地流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挽留吧！摆在面前的是去意已决，放弃吧！今后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不像以前，隔一断时间，还会回来的母亲依然每天相伴左右，我只觉得一阵烦躁、慌乱，心里一阵阵心悸、难受。
母亲终究还是走了，从她的娘家第二次被迎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虽然在入狱之前，我曾数度客住继父家中，但在那里总有一种孤独和陌生的感觉，我变得更加孤僻和沉默。母亲别后的日子我每夜都不想进房，原来的隔阂与怨恨都化作了泪水和思念。望着母亲人去床空的卧榻，望着母亲尚未带走的少许物件，想起母亲来来回回忙碌不停的身影，不论是笑声、骂声、还是唠叨声，都催我泪如泉涌。我魂不守舍，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整天东游西荡，却再也快乐不起来，进门出门都是满面愁容，我不知今后如何，也不想去细想，农活田里的全包给别人，地里的都荒废了。
每个晚上，我都失眠，临近天亮才有睡意，下午醒来直至深夜归家之前，我都不愿呆在家中，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南下打工才结束。几年的打工生涯，我没有值得可悲或喜的回忆，赚来的钱也尽付诸吃喝玩乐。
懵懵懂懂的犯罪
1997年春节归来后结识了母亲继夫的近邻武益，和他纠缠到一起了，每天给他做点家务，吃的用的，都是他非法得来的钱物。终于有一天，山穷水尽，无计可施。也在此时，从东莞过来的王新和刘飞也跟武益混到了一块，互相之间虽还不熟识，却臭味相投，无话不谈。
从刘飞口中得知其有一堂侄女名刘淇，在番禺世昌大酒店任公关经理，是坐台女爬上去的，有了钱不近人情，借几百元钱都借不到，不如去弄她一手，搞点钱花。曾益一拍即合，并准备日后一定由刘飞带路去收点钱用。数日后的一个上午，曾益突然改变主意，要准备进一家工厂打工的我和刘飞，带上一同事去抢劫。我听后很是不悦，却像被胶住了嘴的拒绝不了，人家管吃管用一段时间了，到此时虽然也露出了其所谓友好的真实意图，然而我也和他一样，确实已身无分文，他乡异客，出门三步，便离不开钱，再者，我不去，以他的脾性，说不定会吃暗亏，怀着复杂的心情和对钱的贪婪与渴望，我们走向了目的地。
在进房之前，先是我用普通话敲门询问开门的女孩，是不是她打的请装修工预约电话？她说不是便关门了。第二次敲门，王新在前，我在后，刘飞已回。王新手里拿的是一把小水果刀，用力挤开门时，我惊呆了屋里居然有五个女孩。我强忍怦怦的心跳，手脚发抖。王新低声叫喝了一句，不准动，否则不客气，说着坐在几个女孩的旁边。我冷静下来，走向厨房，从里面搜出一把菜刀交给了王新，说拿这个大的，稳当些！我怕他来真的，所以特别嘱咐，不要真的杀人，吓唬一下就行了。我又从电视桌上取下正在充电的手机走进卧室，里面竟然还有一个，和其他女孩一样，她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望着我，我问她，有钱没有？她说没有，她是新来的，我又把里面的提包，坤包都拿了出来，从里面搜出一部手机和九千元人民币及几张港币，对王新说，我先下去叫车，你等一下，刚刚叫来二辆摩托，王新也跟下来了，我吃力地抬起下楼时摔伤的脚，跨上后座对王新说，你先到汽车站，再到租房会合。我又让摩托车主从另一条路走，这些都是曾益交待过的。自始至终，我心跳得受不住了，手脚都软绵绵的，下楼摔伤时，我真想回屋把钱物都退还给受害者们，向她们说清原委，赔礼道歉认错，然后到乡友处借点钱离开番禺。可紧张害怕都让我不敢去冒这个险，我最终选择逃离现场，在呼啸的警笛尖叫声中，我把自己的灵魂抹上了黑色，遁入了茫茫人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