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失路】
陈稀是如意封为代王时当上代相的,周昌是如意被封为赵王时做的赵国国相。赵王如意也由周昌护着进了都城邯郸,可是陈稀的任命未明确,所以他仍据守在中都。听说赵王如意驾临邯郸,就亲自带了门客、亲兵约千人,前来谒见赵王。
这个陈稀年轻气盛,二十来岁在宛县(今河南南阳)起兵从汉王。长期为淮阴侯韩信的部下,作战骁勇异常,善于带兵。他心性甚高,满朝文武除了韩信外,没人放在眼里。因为他战功卓著,早早地封了侯,后来又灭臧荼有功,封阳夏侯。正因如此刘邦对他很信任,让他独镇一方。那年他还不满三十岁,却以效仿战国时名震天下、礼贤下士的魏国公子信陵君为荣,养了许多门客。当时天下一统,养士扬名是件犯忌的事,偏偏他不懂得隐匿,反要张扬。有一天,赵相周昌见邯郸街上来了许多骑马挂剑的人,连他的马车来了也不立即让道,后来才知是陈稀的门客和亲兵。于是用御史的眼光审视这件事,并藏在心里念念不忘。
今日见汉高帝问陈稀的情况,立刻把陈稀养士扬威的事捅出来,并且提醒道:“反正臣听说陈稀对淮阴侯被废王之事极为不满!”
这番话如果出自旁人之口也就罢了,这是出于忠直可靠的周昌之口,不由刘邦不重视。他立刻悄悄派人至中都调查陈稀的“反状”。半个月便有结果回来——养客千人是实,谋反之事不确。刘邦觉得这毕竟是个心腹之患,就诏令陈稀把兵权交周昌,立即到长安来。陈稀接了此信,情知不妙,记起那天离开洛阳,到韩信府上告辞的事。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秋日,他来到了韩信的府邸。这是他第二次进到降为淮阴侯之后的全军主帅的家中。这是一个看来平常普通的院落,这样的院落,还比不上年入千金的商贾。板筑的围墙很厚很高,门口有禁兵监守,麻石台阶登三级,就进了院。院落不阔,沿墙种下的七八棵高大的老树,把院里的光线遮了近半。甬道左右两边放有石担,立着矢靶,看来是练武用的。几丈长的甬道没几步就走到头,可以登堂了。黑漆的门窗,红漆的庭柱,已经有些斑驳了。堂里地上敷席加氍毡算是这里最奢侈的用物了。他们就依着竹屏,俯在黑漆的案几上,谈古论今。
“那回以木罂渡江可险,弄不好我们要全军覆没!”韩信弹着案几回忆。
“咱可没想过失败,跟着主帅可以横扫天下!”他接话说道。
“不,不,老弟!当时如果赵军不是陈余,而是李左车主事,我们今天也别想坐在这里笑论古今了!”
“李左车?此人现在到何处去了?”他有心结识主帅赞赏的人。
“一个李左车,一个蒯通,这两个才是我平生所见过的最最聪明的人啊!我现在也非常想见他们。可是我却错过了机会。机会啊,机会,它比什么都可贵!”韩信眼里忽地燃起他所熟悉的令人振奋的光芒。每当这种眼光出现时,就是他们胜券在握之时。陈稀当时受了感染,急问道:“主帅也曾错失良机,而现在还能得到机会吗?”
“哈哈,”韩信苦笑道,“我有两个机会失掉了,连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但是我还有半个机会,老弟也有半个机会,两个一半,合起来,就是一个天大的机会!”韩信高傲地扬起他那清秀的脸,明亮的眸子紧盯着高挂在墙上的宝剑。陈稀的心在急剧地跳动,暗叹道:主帅真是高瞻远瞩啊,难怪他不愿意翻修宫室,安忍屈辱。原来他心怀鲲鹏大志,非凡人俗眼所知悉啊!
后来他俩进了密室,把互为接应的事商定了……现在皇上要自己交兵权,回长安,这不是在故技重施吗?淮阴侯所讲的半个机会就是现在了吧……
过了几天,他的“半个机会”的想法更坚定了。因为投降匈奴的韩王信、曼邱臣的特使就坐在外面客厅里等候接见;还有许多从各地来投奔的商人,携带厚礼请求从军;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捏着一封淮阴侯让人送来的亲笔信。哈哈,真是喜事联翩而至呀!
汉高帝见陈稀抗旨不动,十分震怒,又派人严辞责令陈稀。谁知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如果汉高帝能打消他的顾虑,或许不至铤而走险。现今的严辞责令,就只有让他拼死一搏了。
于是陈稀便在中都自称代王,把赵地二十座城池据为己有。一时间兵势浩大,又悄悄让人复信淮阴侯,告之自己称王起兵之事,望其如约在长安乘便起事。
且说韩信多年拥兵自重,自以为天下无人能奈我何,所以挟索齐地,改荆王后,又欲结兵养势。不料被刘邦以巡游之计,擒入都中,由一个举足轻重、威势仅次于皇帝的三军主帅,骤降为与樊哙、灌婴之类武夫同列,心里极难平衡。一度放浪形骸,意态消沉。可是一来他年纪尚轻、雄心犹在;二来昔日旧部或为他的遭遇报不平,或为刘邦的赏赐不均而抱怨。尤其他们登门提到数十万大军,往返击匈奴不得而徒劳的事时,都说:“只因皇上亲征,无人追究责任,换了任何一个将军,都少不了除爵坐监!”
此时韩信再也按捺不住,便插嘴说:“皇上治人颇为老练,如果说起用兵,就同他玩‘木野狐’差不多——还嫩了一点!”
“对呀,要是主将出兵,哪里会有白登之困、万里和亲之类的事发生哩!”几名觉得自己食邑分得太少,又带了几分醉意的旧部同声嚷嚷道。
“如果是我,就会以假对假,以惑对惑,声东击西,抄其后路以制之。生擒冒顿单于,令匈奴永不敢弯弓南向,每年省却金珠丝帛无数,以赐拼命打天下的功臣,岂不大好!”韩信此时说得嘴顺,忌讳全无,把久藏于心的思想全倒出来。
众人皆附合道:“皇帝没有主将,项羽何以得灭?天下何以可得?”不过等第二天酒醒后,这些发牢骚的人,再没有登过韩信的府门,而他自己在心里也有几分懊悔。
这一天,韩信的家臣从代地送来了陈稀的信。他看罢来函,半晌没动弹。他心里进行了激烈的斗争:“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千万不可再错过!起兵响应陈稀,里应外合便可功成。啊,不行!长安不是临淄,不是下邳,甚至连淮阴也不如,这里我的一举一动都落到刘邦的眼睛里。上回游春,带了几个人到郊外,他都派禁军监视着,这节骨眼上,能不紧盯着我吗?如若轻举妄动,就可能‘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啊!等刘邦离都再说吧!”韩信最终心酸地拿了个拖宕待时的主意。
再说刘邦破陈稀军后,又在赵、代各地安民抚众,忙了十多天,这才宣布赵代两国恢复原制。赵王刘如意不动,周昌为相,邯郸为都;封薄姬所生子刘恒为代王,大将周勃为相,以晋阳为都城。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行驾返回长安。半道上听说吕后已经把淮阴侯韩信杀掉了,他暗自有些惊诧。因为韩信虽说一直是自己的心腹大患,迟早当除,但是诛杀大臣,吕后自主其事,她的主意也太大了!于是快马加鞭,回到长安,进宫便问淮阴侯事,方知情形如此——
韩信自从接到陈稀的信后,就在家里做了些小动作:把家臣组织起来,添了些兵器,又以探亲的名义从淮阴家乡招了亲朋故旧进京。尤其是汉高帝离都亲征之后,淮阴侯的府邸更见忙碌。
也是“事有凑巧,物有偶然”。韩信在钱财方面从来粗枝大叶,经手的家臣乘隙得了不少好处。眼下韩信正是用钱的时候,所以府中费用锱铢必较,精打细算起来。于是负责采买的家臣黄叶儿叫苦不迭,每天清早都被唤到韩信那里,点头哈腰地听完当天购物的交代,然后到钱库领钱。晚上回来,再到韩信跟前报告一天所购物品的数目、质量,余款交回钱库,次日又是如此。
这日天下大雨,黄叶儿早早地交还钱款,回到家中。他的胞弟黄三正等着他借赌资。他耸起瘦骨嶙嶙的双肩,拿三角眼瞟了肥得溅油的老弟一眼,挖苦道:“一个永远填不满的坑,别指望再从我兜里掏钱!”
“怎么啦?”黄三五大三粗,同黄叶儿恰成强烈对比。他瞪起一双细眯眯的小眼尖声嚷起来,“又不是你的钱,心疼个鸟!韩家大门大户,拔根毛也养活我们了!”黄叶儿的老婆从里屋出来,板起一张黑脸,柳眉倒竖,翘起小指,点着黄叶儿骂道:“屁的大门大户,你家兄弟这几天,哪天不是被窝没睡热就起床,到头来,一个圆钱拿不回来!要不怎说他没本事,鸡跑过去还留几泡屎,他可好,每天成千上万的过手,居然连点花销弄不出来!”
“老哥,你先前的本事跑哪去了?别说您挣的这漂亮院子,就是您每回出手给小弟也是千儿八百的,从没见皱过眉,谁不说我有个好兄弟?几时见你有这副寒酸相!”黄三见拿不到赌资猴急起来,拍着凸起的肚皮嚷嚷不休。
“你们别烦我啦!”黄叶儿三角眼一翻,狡黠地说:“不过,我这里有一条保我们全家发财的财路,不知三弟愿走不愿走?”
“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黄三小眼睛里放射出贪婪的光芒,圆滚滚的肥手往鼓鼓的腮帮上一拍,兴奋地站起来。黄叶儿把黄三领到辟阳侯审食其的后院,然后偷偷地溜开……
于是黄三被审食其带进了未央宫。吕后亲见黄三,这胖子受宠若惊,不仅把韩信府的事全数抖落出来,还格外添枝加叶捏造许多罪状。吕后一听,粉脸阴沉,心想:韩信的事多少风闻一二,不过无凭无据,更何况刘邦早有旨令,不许妇人干政。朝政交由丞相主持,而韩信原是萧何所举,反状既明,就让他知道,弄得好还能一箭双雕哩!自己受益匪浅也!这般拿定主意,先让审氏厚赐黄三,暂软禁于后宫僻院,以备对证,接着派人请萧何入宫。
丞相萧何素来谨慎,随着他的地位、声望愈高,他愈加小心。因深知刘邦爱宝好色的本性,所以在建未央宫时就有意把此宫弄得规模宏大,富丽无比。可是皇帝虽然心里满意,表面上却拿他做矢靶,当着满朝文武,斥责有加。此事令他十分惶恐,行事越发小心。这日忽得吕后之召,不知发生了何事,难免坠坠不安。
吕后见了萧何,劈头便说:“皇上讨贼,把长安大政悉委丞相,不知丞相知不知道长安有人要造反,欲与陈逆呼应,夺我大汉江山!”
萧何见吕后危言耸听,杀气腾腾,吃了一吓。但他强压惊惧,答道:“老臣愚钝,确不知有人敢谋反。”
吕后莞尔一笑:“丞相是沛县时的老臣,陛下之股肱。今淮阴侯欲兴兵助逆,丞相以为将何以处之?”
“韩信举兵?”萧何在心里怀疑地思忖着。韩信有牢骚是实,但此人较耿直,有什么想法就公开表现出来,所谓“不吠之犬咬死人”,他哪里会造反!
吕后瞧出了萧何的踌躇,冷冷一笑:“韩信是丞相所荐,自然了解他。不过咱也不是捕风捉影地犯疑,而是人证物证俱全啊。”眼色一递,审氏便让人把黄叶儿、黄三等人带上堂,让这拨人把经过一说,还有陈稀离都前到过淮阴侯府,近日仍有书函往来,这可以说是铁证如山了。萧何到了此时,哪里还敢替韩信作想,只怕黄泥沾在身上,让人当了屎!当即义愤填膺、一语双关地骂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常言说‘一斗米救出个恩人,一石米养出个仇人’。皇上待他恩重如山,不料他这条恶狗,反咬人一口!真是罪该万死哩!”这番话让吕后听了十分开心,而黄家兄弟却臊红了面孔,被带了下去。
于是,吕后与萧何商量擒韩信之计。萧何苦思一回道:“韩信是头猛虎,手里虽没兵权,只要他逃出长安,振臂一呼,便会有无数人响应。就是现在公布他的罪状,要捉他下狱也很困难。除非皇帝在此,否则没人能镇得住他……”
吕后正因为有这些顾虑才不敢轻动,现见萧何这么一讲,便愁思重重地问:“难道咱们只能听之任之?能不能召吕禄、吕产等心腹将军带兵入京擒贼?”
“不可,万万不可!”萧何听了此说急得连连摇头反对,“世上之事,大可化小,小可化了。能小则小,切不可以小惊大。擒韩信不过数人之事,岂能劳师动兵,创下恶例,遗无穷之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