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来说日本人的另一次来娥眉,其实已经有些年头,是明朝嘉靖年间的事,掰着指头一算,都四百多年了。
四百多年前,那群被台风从驰往爪哇岛的商船上刮来的人都早已作古,留下一堆已经习惯于躬耕土地的子孙后代。村子大了,已经有两千多人口,鸡犬之声沸腾,炊烟之气磅礴,荒山与烂地上都摇曳起沉甸甸的稻穗。海是不下了,船是不驶了,但海上的浪与过往的千帆却是日日能见到,浪与船也能在某一瞬间把娥眉人内心深处的某根弦勾动,然后有久远模糊的记忆淡淡浮起。
有一天,有人站在岸边一望,望到了两艘帆鼓得满满的大船,船正向娥眉驰来。
已经说过,娥眉缩在海天一角,一般不会有人来,这里没有吸引人之处啊。但是,船真的开来了,先是看见帆,然后看到前后上翘的木帆船,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船靠岸后,跳下的却是一群身穿皮甲、手持长刀、身材粗短的人,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后来娥眉人才知道,他们就是早有所闻的倭寇。
倭寇在其他地方已经闹腾很久了,人杀了火放了女奸了物抢了,类似的消息传来传去,可是因为从来没杀抢到娥眉来,娥眉人便觉得那是跟自己没关系的人,遥远得很,活像戏里的事。谁知眨眼间,他们就来了,而且,果然像传说的那样,他们上岸总是要弄点东西的。可是娥眉除了女人,什么都没有。女人就遭了秧,三天三夜都是她们喊救命的哭声。哭声喊声像刀一样把男人的心都刺穿了。男人顿时就分出两大阵营:两腿发抖的和两眼通红的。前者趁夜色猫着腰或独自或拖着儿女跑出娥眉;后者拿起锄头镰刀冲向倭船。人一个个倒下去,就像森林中一棵棵树的被砍倒,咚咚之声,响成一片。倒下的几乎都是娥眉的男人。倭寇性子起了,杀了男人再杀女人。海红了,地红了,血把娥眉铺过厚厚的一层。如果不是听到戚继光带着兵马正火速向这边赶来,他们这才上船走人,那么娥眉便会重新回到最初的状态,仅剩烂叽叽的地和光秃秃的山。
我在那本民国初编纂的旧县志里找到这段记载,字数非常有限,仅百来字,比较关键的字眼有“贼挨户杀,鸡犬不留”、“村中腥秽不堪,阴沟流血有声”。究竟死了多少人?不知道。究竟倭寇后来有没再来?不知道。能够知道的只是那些逃走的人,后来慢慢又回来了。日子重新开始,娶妻生子,繁衍后代。但娥眉的元气伤了,蔫蔫沓拉下头,人口从此再也没有茂盛过,一直到现在,也不过一千多人。
这一千多人中,没有几个知道那段消逝在时间深处的历史,大家都忘了,忘得十分轻松。我本来也不知道,整个中学阶段,课本中没有只言片语提到它,历史老师也不说,我敢肯定连他也不懂。课本中提到嘉靖年间戚继光在闽浙一带平倭,但不会提到娥眉,娥眉微不足道。我自己去买了一本旧县志来看,看到那一百来字时,那个血腥的场面一下子就在眼前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我立即浑身发冷,牙齿直打颤。后来,关于倭寇,我知道也不单单是日本人,还夹杂着一些我们中国自己的海上流寇,但是,来娥眉的,我相信一定是纯种的东洋人,那股狠劲,那股杀气,非他们莫属。
我在娥眉随口问了十个人:知道明朝时倭寇屠村的故事吗?他们几乎都是摇头,只有我远房的一位老叔公,他想了半天,不很肯定地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过。”
我曾经跟许盼望说起这段往事,她听得三心二意,最后挠着头自以为是地问我:“戚继光?名字很熟哩。他是不是抗日战争时期的人?”
我跟我奶奶重复讲一遍时,她正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打着毛衣,一边心不在焉地喃喃道:“戚继光好,戚继光嘛,当然好,戚继光是大好人啊。”好像戚继光已经跟她熟悉一百年了。
这件事好像有些不太对头。嘉靖年间的事,离现在四百多年,说起来并不太遥远,可是在我们娥眉,怎么竟云淡风轻得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事了?我想娥眉人肯定有些不对了,不是说我们一定要当怨妇,终日舔着伤口悲悲戚戚,但毕竟曾经有过那么大的一个伤痛,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怎么可以浑然不知呢?
娥眉人记住的倒是我奶奶跟日本人的事,他们一直没有忘记。看到到处都是红卫兵在批斗人,挺过瘾的,不斗白不斗,他们就把我奶奶也拖出来了。
“快老实交代,你跟日本人是怎么搞的?”
“说,日本人搞完之后有没有给你钱?”
“日本人一共搞过几次?”
“日本人搞过后有没有说很快活?”
“第二次日本人没搞成,你是不是挺可惜的?”
问题基本都围绕着这几个,反复问来问去,问的人自己说着说着,脸上都兴奋地绯红起来,眼中喷出欲望的火苗来。1941年日本人从这里上岸时,还不可一世,以为台湾海峡两侧都成了他们的安全范围后,接下去太平洋战争就胜券在握了。二千多名从天皇家乡调来的“晋町部队”张牙舞爪,如狼似虎,被奸的女人多了,根本不止我奶奶一个。但那些女人,或者被奸后立马就又被赏了一刀断气了,或者自己贞烈一头撞死,再或者年纪大了,早就死去化成灰了。也就是说,跟日本有关的女人,娥眉就剩我奶奶一个了。
我奶奶毫不答理,最多很不客气地将中指往上一捅,说:“我怎么知道?”
捅中指是我奶奶的习惯性动作,每当她觉得需要借助动作来加强语气时,总是不由自主地竖起中指往上捅去,捅得干脆利索充满力量。只是这时节,在正被人批斗时捅,加上那样的一个硬梆梆反问,虽然现在看来有些幽默感,在当时毕竟是不合适的。于是我奶奶头发就被绞掉一半。她成了阴阳头,左边刺拉着参差的短发,右边垂挂着乱糟糟的长发。动手绞头发的人我奶奶记得,叫秦多尿,老光棍,穷光蛋,狗屁不是。还做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一串字,这在当时是很时髦的,比如在刘少奇的名字前面安上“叛徒内奸工贼”。可是我奶奶怎么安呢?她的衔头无法确定,就写了“日本女人陈依妹”。很多人噢了一声。
有一个细节我忘了说,以前村里人都以“日本婆”称呼我奶奶,他们张口就叫,叫来叫去,倒忽略了实际内容,仅仅是一个符号罢了。我奶奶她好像也不太介意,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反正别人这么叫,她也应,应得很自然。“日本婆”成了我奶奶的名字。没想到她其实还有真名实姓,她叫陈依妹。怪怪的,很多人还是觉得看上去这三个字有点像是临时编的,然后强加在我奶奶身上。
那时我母亲姜榕树还没到娥眉来插队,我母亲来时,大家都恢复原来的称呼,叫我奶奶“日本婆”了,陈依妹这个名字很少再有机会被使用。秦多尿草草搞出的这场闹剧,很快又草草收场。有传说秦多尿以前看上过我奶奶,我奶奶好像也有几分意思,可是到秦多尿提出要跟我奶奶合成一家时,我奶奶却翻下脸,中指一下子捅到他鼻子上,她说:“滚,滚你妈的鸡巴去!”
秦多尿脸不像红不像白不像黑,都说不出他的脸究竟变得什么颜色了。事情明明是那样,昭然若揭,可是真的一揭,却是另一个样子。秦多尿好半天说不出话,可是这时候他能不说吗?这时不说比不活还难受。秦多尿嘴唇抖了又抖,终于弄出一句很重的话:“我要搞臭你!”
我奶奶好像真的进一步臭了点,她几十年前的那桩事,经此一挑起,顿时又有新鲜感,被人说了讲了传了,余波至今未消尽。连许盼望小时候都向我奶奶问到日本人与花姑娘。她在外听得不三不四,纯粹好奇无知,不动脑子话就出口了。她说:“奶奶奶奶,日本人为什么叫你花姑娘?”结果许盼望话音未落,天真无邪的表情还没做完,我奶奶一个巴掌就飞到她脸上。她像被电了一下,整个人一跳,飞出几米远,嘴磕到台阶上,流出血来。我吓坏了,跑过去扶起她,叫道:“盼望盼望你疼不疼?”
“呸!盼什么盼,望什么望!”我奶奶的话像砖块恶狠狠地砸过来。
我看到地上不仅有血,还有几片白花花的碎块,蹲下去一看,是许盼望的牙齿,她门牙摔断了两颗,只留半截在嘴里。我叫道:“盼望盼望,你牙齿怎么了?”
我奶奶说:“呸!盼什么盼,望什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