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语文课。别问我为什么,一问我就不得不说。
我伯父许喜鹊的文章已经进入高中课本了,远在北京的许喜鹊,早已是一名大红大紫的作家。高三新课本发下来时,我随手一翻,翻到他的文章,是关于怀念故乡之类的小随笔。“河边的草应该绿了,有水珠沾在上面,那是母亲一滴思儿的泪。”我不喜欢如此这般的酸腐文字,花里胡哨,矫揉造作,透着一股文人不可救药的自以为是。而且,我奶奶什么时候因为思他而流过泪?我奶奶思的最多是我那远在日本的父亲许鹦鹉。同样是儿子,在母亲心里却有着完全不同的重量。这究竟是为什么?我不知道。答案只有我奶奶清楚。也许根本没有答案,就好比张三喜欢这种款式的衣服,李四偏偏看上另一种款式的。一个人与一件物体之间,都存在着某些不可思议的秘密对应,更何况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我反正只知道我奶奶对我父亲许鹦鹉更偏爱,如果许鹦鹉与许喜鹊一齐落入水中,我奶奶手中恰好只有一个救生圈,那么即使许鹦鹉在远处,许喜鹊就在她跟前,她也会毫不犹豫就倾出吃奶的劲,把救生圈准确无误地扔给另一个儿子许鹦鹉。
一个母亲出现偏心眼,这实在是这个家庭子女的不幸。被宠的许鹦鹉,他常常对许喜鹊怀着一种深重的负罪心理,好像这一切都是由他亲手策划出来的,是他暗地里指使母亲这么做,所以他总是加倍地贴近许喜鹊,在许喜鹊面前尽量装扮成软弱无力、毫无主意、急需保护的笨蛋,好使许喜鹊得到安慰,心理上能平衡一些。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我父亲许鹦鹉实在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父亲心地不坏,但不等于他就可以把自己骨子里的优越感剔除掉。说到底,许喜鹊这种软绵绵的男人,我父亲是看不起的,但是,没办法,谁叫许喜鹊是自己的哥哥呢。
许喜鹊看出许鹦鹉的花招。活着,总得不停地跟人过招,过招有个总称,叫“人际关系”。有人使毒招,有人使善招。毒招自然伤人,但善招其实也未必使人受用。许鹦鹉对许喜鹊好,许喜鹊就觉得反而欠下了债,一点一滴的好积累起来,越积越多,都有点像三座大山了。一个人对你好,好得你难受别扭,这份好,就不好了。这么说下来,几乎像绕口令了。本来解决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世间最难的事是让别人对你好,最容易的事就是让别人对你不好。可是放在许喜鹊身上,许喜鹊一筹莫展,他想着横下心反抗许鹦鹉的关照,现到脸上的表情却是恨不得天下人都来可怜关照他。而且,在外面,许喜鹊总不停招别人的拳头,好像他的身子是磁,别人的拳头是铁,动不动就吸到一起去。这时候,挺身而出的都是许鹦鹉。舞蹈让许鹦鹉腿上胳膊上的腱子肉一块块隆起,如同一片壮阔的丘岭,他把袖子一捋眼睛一瞪,大春哥、洪常青的英雄气质就冉冉升腾了。而许喜鹊,他脸色苍白,四肢瘦小,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典型一个臭老九,他的本事无非就是写一些不痛不痒的文字。青草,河水,蓝天,白云,如此等等,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布穿,屁事不顶。
我绝没料到我伯父这样的文字居然也被选进课本,强行让我们去分析它的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结构特点,这些破东西本来早该作古了。“那是母亲一滴思儿的泪”,真见鬼,一看到这几个字,我母亲姜榕树的脸就浮起来,我母亲的脸上挂着泪。那一瞬间,我心里突然一痛,千万把刀穿进去似的,于是不得不逃离教室,那是八九年前的事。
我母亲姜榕树对我奈何不得,中学老师姜榕树对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束手无策。我其实没太为难她,我不爱上语文课,但照样考上大学。而我的妹妹许盼望,她倒是没有逃课的爱好,可是她即使身在教室,心也在天边。许盼望端正地坐在那里,大眼仰望着黑板,一眨都不眨,可是天知道她都想了什么。中考她没达线,是我母亲姜榕树走了后门才勉强上的高中。到了高考,姜榕树再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美丽灿烂的许盼望沦为社会青年。
许盼望有一天说:“偶要去日本,偶粉想去粉想去。”
什么是“偶”呢?就是“我”的意思,至于“粉”,它跟“很”是相等的。许盼望的话听起来有些费劲,不过她跟同龄人说来说去,没有一点障碍。说的时候,许盼望绝不会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说,她夸张的表情和动作总是应声而起,好像没有表情和动作辅助一下,她根本开不了口,更没法把意思表达准确。
我母亲姜榕树的脸一下子绿得像芭蕉叶。
当年我父亲许鹦鹉也是这么对我母亲说的。“我要去日本!”许鹦鹉其实是在一切办理停当后,才突然宣布这个消息的,之前,他不动声色,守口如瓶。这件事因此显得意味深长。许鹦鹉那时没钱,几乎没有多余的一分钱,可是他东借西借,居然也凑到了八万块。八万块啊,在许盼望还缩在我母亲姜榕树肚子里的那一年,八万块差不多可以养活半个镇子的人。我父亲如此大规模地借钱,轰隆隆地宛若在七乡八里刮过一场台风,而我母亲居然闻所未闻。“我要去日本!”当许鹦鹉把这个消息义正词严地说出来时,可以想见姜榕树的震惊程度。姜榕树久久地看着许鹦鹉,什么也没说,她一只手按住隆起的肚子,身子慢慢往下滑,坐到床沿,目光一直都留在我父亲脸上。
我怀疑我奶奶不是局外人。我父亲借钱找蛇头准备启程,如此这般的过程应该都有我奶奶的直接参与,无论如何她都不像个肯于袖手旁观的人。但我奶奶始终稳如泰山,言行举止若无其事,她什么也没泄漏出来。
那天吃晚饭时,我母亲试探性地对我奶奶说:“鹦鹉他要去日本。”
我奶奶往嘴里夹进一颗炒黄豆,左一下右一下地噜着,咯蹦咯蹦地咬着。我们家的饭桌上从来没有一顿缺过炒黄豆,我奶奶要看到黄豆,吃到黄豆,她的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我母亲盯着我奶奶的嘴看一会儿,又说:“鹦鹉他真的要去日本了。”
我奶奶把被她口水浸淹得发白的黄豆吐出,托在手心,仔细看着。
我母亲不屈不挠,她说:“鹦鹉他马上就要去日本,他要去日本,去日本了。”
我奶奶这才吁一口气,好像那粒黄豆已经捉弄得她精疲力竭痛不欲生了。她说:“日什么本!去什么日!日什么日!”
我估计我奶奶脑中可能出现了可怕的场面,她不免想起当年了。
娥眉这地方偏僻,海上或者陆上通常不会有外人来。但是日本人来了,日本人一共来过三次,其中两次分别是1941年春天和1944年秋天。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城里两次沦陷,日本人都是从娥眉这里登岸,然后向城里进犯。登岸之前,日本人总是先来飞机,丢下传单和良民证,接着丢一堆炸弹。火光冲天,鬼哭狼嚎,大家都忙不迭带上包裹往山里逃。那天下着雨,我翻看过地方志,1941年4月日本人来的那几天,我的家乡每天都被淅沥的蒙蒙细雨笼罩,雨夹着风,风带着大海的体臭――腥味。我奶奶一家在细雨中向山上出发,他们不会有好表情与好心情,而我奶奶的母亲偏偏是小脚,又刚生过第八个孩子,一家十口人依依呀呀的走得慢,半途就遇上了日本兵。日本兵只有两个,但他们手中有枪,一扣枪栓先把我奶奶的父亲打死。我奶奶的几个兄弟吓得鸟一样四处逃散,只有我奶奶扶着她母亲站着不动,动也没用,逃不过的。我奶奶与她母亲一起,就这样被日本兵奸掉了,那年我奶奶才十二岁。
几年后,也就是1944年的初秋,14岁的我奶奶又被日本兵逮住了。这次我奶奶的运气不错,日本兵已经把她衣服剥光了,正要行事,这时我奶奶那几个已经长成青壮年的兄弟举着锄头大呼大喊地跑来,背后跟着一大帮气红眼的村民。日本人一看不妙,吓得抓着裤子拔腿就跑。我奶奶得救了。那天村里很多人都看到她白花花的身子,真白啊,看的人一个个眼睛都有种被刺一下的感觉,好像一道强光扑闪而来。如果伸手一掐,也许就能立即淌出水来吧?我奶奶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她蜷成一团,两眼木木地看着围上来的人。后来是我奶奶的哥哥抓起一件衣服把她裹住。
我从报上看到过一篇纪实报道,说某幼女被强奸后,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可是我奶奶没有丧失,她十二岁有过那样的不堪遭遇,几年后出嫁,居然生下了我伯父许喜鹊和我父亲许鹦鹉。就这一点而言,她还是幸运的。这个幸运多少是对她的一种补偿。还有什么比少女失贞更让镇上的人看不起的?凡是失贞,娥眉人总是首先觉得女人本身逃不了干系。
我奶奶一直到二十三岁才出嫁,这种年纪本来根本就嫁不出去了,她的家人,包括我奶奶自己,都彻底绝望了。我奶奶甚至开始望着家后门那条通往大山深处的小道出神,小道的尽头不是有一间屋顶破漏的尼姑庵吗?空无一人数年,是不是可以去那里聊度残生?
要是我奶奶没有犹豫,当机立断带一个小包裹上路,在那座尼姑庵住扎下来,就不会有我们家后来的故事了。我奶奶也许还能凭一己之力把破漏的尼姑庵修缮一新、重燃香火,绵延至今,那么,说不定到今天,都成了娥眉一个重要的旅游景点。
但我奶奶没有走,因为竹篾匠来了。
竹蔑匠脸蛋倒长得有模有样,就是驼背了,整个身子夸张地往前拱,像是刚做完揖,还来不及把腰直起来的样子。有人问竹篾匠成亲了没有,竹篾匠很客气地摇头。我奶奶的兄弟们眼中立即放光,他们捋着袖子虎虎生气地一张罗,就把我奶奶嫁给竹篾匠。办完婚事,小住了一阵,我奶奶本来要跟着竹篾匠离开这里,到遥远的远方去,话都已经放出去了,她的那几个兄弟脸上布满了故作的扬眉吐气,不断跟人说,说我奶奶要跟竹篾匠走,去别处享福了。娥眉那时当然是偏僻的,以至于能离开娥眉去其他地方,竟也能成为一种炫耀。可是还未动身,竹篾匠就突然不见了。很奇怪,晚上还好好地睡在一起,要死要活云雨了一番。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床空了一半,屋里屋外寻上半天,没有,再找竹篾担子,也不见。竹篾匠走了,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我奶奶的几个兄弟分头去找,他们恼怒地把村子内外都跑遍了,几乎跑断腿。他们甚至还打算去城里找,但是被我奶奶阻止了,我奶奶静静地坐在家门外的石板上,一手按住肚子,她预感到昨夜的疯狂云雨已经结下果,所以虽然两眼盈满了清水,表情却是淡定的。她慢悠悠地说:“走了就走了吧。哼哼,走什么走!”
我奶奶最终没有离开娥眉,仍然生活在有往事记忆的人群中。毫无疑问,娥眉没有几个人会像我奶奶那么恨日本人,不恨都不行啊,刻到骨头里去的伤痛搁在那里哩。可是,我奶奶还是让我父亲许鹦鹉去了日本。
我奶奶说:“日本!嗬,日本!日本!”
我母亲说:“为什么,为什么许鹦鹉要去日本?”
我奶奶把托在手心里的那颗发白的黄豆重新放进嘴里,左一下右一下地噜着,眼光则一直在我母亲脸上、肚子上扫来扫去。我母亲怀着许盼望,她因为怀孕而显得有些浮肿,连表情都有点失真感。她也一直看着我奶奶,两个女人的眼光交织在一起。她们坐在饭桌的两端,中间夹着我。我转头看看我奶奶,又看看我母亲,然后四下环顾,显然是在寻找我父亲。我父亲许鹦鹉并不在家里,傍晚的时候,在宣布完要去日本之后,他就一扭身,一跨步,出了门,眨眼就不见了。有很长一段时间,许鹦鹉都不在家里吃饭,甚至整夜整夜不回家。
我奶奶目光终于在我母亲的肚子上停下来,她咧开嘴,笑一笑,头上下一点又左右一晃。“呵呵,呵呵呵呵。”
我母亲放下碗,把筷子重重搁在碗上,端立地坐,凛然看着我奶奶。
“日本,呵呵,呵呵呵呵,去日本。日他妈的本!”我奶奶还是笑,她闭着嘴笑,腹腔内的风吱吱吱从嘴角往外喷,透着一股入骨的寒冷。然后她站起来,边继续噜着黄豆,边向自己的屋里走去,灯光把她的身影拖得很长,宛若一把横陈地上的黑色巨剑。
那天夜里,我父亲许鹦鹉没有回来。我听到姜榕树的叹气声。姜榕树把我搂在被窝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睡吧快睡吧。”她说。可是她自己一直没睡。我的母亲姜榕树曾经是个乐于直抒胸臆的人,可是突然之间,她变了,好像肚子里的许盼望伸出手,关掉了一个按钮,从此我母亲沉默寡言。能跟谁说呢?在我们这个小镇上,她没有亲人,她在亲人在城里。甚至她也没有朋友。当年的知青都走了,回城了,只有姜榕树一个人留下来,她在娥眉中学当老师,教语文。教案本的第一页抄着舒婷的诗《致橡树》,第二页抄的还是舒婷的诗:《神女峰》。在“与其在悬崖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的句子下面,还用红笔划了粗粗的两道波浪线。我父亲曾经跑遍全城书店,专门买回两本舒婷的诗集《双桅船》,有趣的是,他们煞有介事地互送对方一本。我母亲送给我父亲的那本,我没见到,而我父亲送给我母亲的那本,在我考上大学临离开家时,我母亲把它交到我手上,薄薄的一本,装帧简朴。翻开扉页,我看到我父亲许鹦鹉的字:“送给爱妻珍。我的心裂成两半,一半为你担忧,一半为你骄傲。1982年3月。”这至少印证了一个事实,也就是说,直到1982年3月,我父亲心中还有爱情汪洋着。
1983年春天我母亲怀上了许盼望。
1983年夏天我父亲去了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