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眉因为工厂办起来店开起来而成了镇,可是,很快工厂停办了店关门了,接二连三地关。1983年夏天可能是个分水岭,1983年夏天,我父亲伙同另外十几个人,一起去了日本。这仅仅是开始,娥眉人原先徘徊惆怅好像一直等待着这一事件的来临,我父亲的行动,简直像一束光照彻他们日子。从那时起,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他们争相步我父亲的后尘。镇上的人一天天地少了,在日本的娥眉人却一天天地多了。他们对此有个统称:“出去”。相当中性的一个词,脱离特定语境后,其含义很不好理解,在我们娥眉却是妇孺都明白的。其实也有去美国、加拿大或者乌拉圭西班牙的,数量有限,而且很奇怪,那些人给人的感觉却有点大路不走走小路,通常不被认为是“出去”,彼此提起来,只是说“去美国”、“去加拿大”云云,语气平淡得很,一点光荣感都没有,跟“去城里”、“去县里”都没太大区别。
怎么去的呢?极少能走得通正道。正道堵着,明明白白告诉你此路不通。可是被这么一堵,一股劲上来了,变得格外想走,迟走吃亏,不走吃更大的亏。都跟疯了似,他们像我父亲一样,也一个个走了旁道。
我父亲一只脚跨出家门的那一瞬间,整幢房子都晃动了一下。那是一个令人伤怀的时刻,标志着我们家的日子已经面目全非了。
现在交通好了,从城里搭汽车到娥眉,一个小时左右就足够了,可是我却不常回家。在大学时我对母亲说我学习忙。工作后我对母亲说我工作忙。我母亲姜榕树倒不勉强我,她点点头,表示了理解。我知道她其实是不信的,她也是上过大学的人,也是有工作的人,学习与工作吓唬一下娥眉的其他人也许可以,我母亲不一样,她不信。但她还是由着我。在年纪越来越大的过程中,她倒是一点点显得平和,她身上那股子暴戾之气,像一只进入暮年的狮子,显得越来越没有了生机与活力。这当然好,无论对她还是对我们来说,都是有益的。一个人言行举止的暴躁,直接反映出其内心的乱跳不安,我母亲能渐渐改掉从前的毛病,也算是与时俱进了。
娥眉的家里只剩下我母亲和我奶奶,她们同住一个屋里,却终年难以说上几句话。家已经失去了本身的意义,只是一个把她们装下的地方,只是一塘早已死掉的池水。我偶尔回去一次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只有我回去,那个家才搅动一下,有一点流淌起来。如果我不止一个回去,那就更好了。我把一个比一个娇艳动人的女朋友带回去,她们一出现在娥眉,不仅是我家,整个镇都被点亮了。
有一次我也带沙佳邦去。沙佳邦是我的女朋友,究竟是第几个女友我自己都记不得了,我的女朋友反正层出不穷,招之即来,挥之不去也得去。其实我跟沙佳邦认识还不满一个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把她往家里带也算特例了。主要因为她是北京来的女孩,人家北漂她南漂,大学一毕业就不远万里跑到这里找工作。北京能见到很多东西,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各色人种各路英雄以及接踵而至的沙尘暴,可是她没见过海。娥眉有海,她一听就像安了弹簧一样蹦跳不止,她说我要看海我要看海。
我回家的消息没有提前告诉我母亲,更没说带着沙佳邦,所以我进门时,我母亲愣了一下,接着见到跟在我后面的大眼长睫毛的女孩,我母亲倒是明白了,局促笑起。我说:“妈,这是我同事,我女朋友。”我母亲点点头,淡淡地说好。
我在前面已经漫无边际地说了很多家族的故事,却始终没说到自己。我,许凯歌,是一名游手好闲不思长进的报社记者,而沙佳邦跟我同一部门。
记者肯定不是我向往的职业,如同当初中文不是我想学的专业一样。读读历史,在我可能有更大的吸引力。可是,中文系录取了我,毕业后报社录用了我,都有点像宿命了。
我说过我情窦早开,但上大学之前我从来没有对哪个女人发过情,究其原因,一点都不复杂,那就是上大学之前我从来没离开过娥眉一步,而娥眉的女孩,恕我直言,我是看不上的。我曾把陈冲的照片贴在床头,那是我最初的情爱向往对像,她娇憨地翘着厚嘴唇抚着小辫子,为了找哥泪花流的模样很讨我喜欢。后来又贴过梦露、赫本、黛安娜等,可见我的眼光从不停滞,最后都放眼世界了。到了大学,我弄了一张世界地图贴在蚊帐后面,蓝色的星球被白色的网状尼龙布一隔,隐约朦胧,透着一股难以言传的神秘色彩。而地图的旁边,是一张我母亲姜榕树的照片。姜榕树考上大学不久,在师大门口,抚着长辫子,歪着头,笑得万紫千红,那样子,还真有几分陈冲的韵味。这张照片是我父亲亲自放大的,我父亲有一段时间以替人拍照谋生,他买了一台海鸥120照相机,每天挂在胸前,走村串户招揽生意,倒也达到了养家糊口的目的。我们家的厨房旁曾有一间特殊的小房子,门窗挂着黑乎乎的布,屋内悬着蒙上红布的电灯,那是我父亲布置的用于冲洗照片的暗房。就是在这间暗房里,我父亲把我母亲在师大门口拍的照片放大到14寸,然后在背面用蓝墨水钢笔工工整整地抄录着舒婷的诗《致橡树》。“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父亲写到“爱”字时,总是加重了笔划,这个字于是就跳起来,格外显眼。
这张照片原先一直挂在我家的客厅上。我考上大学,我要走了,明星照我一下子失去兴趣,我向母亲索取了它。小时候父亲曾指着照片跟我开玩笑,他说儿子你以后找老婆可不能比她差,你不能输给你爸,你要一代更比一代强。我当然不会刻意去铭记这个教导,但要命的是,他的这句话真是说到我心坎上了。进入大学的第一天,我就有追女生的纪录,然后接二连三,硕果累累。而且如愿以偿,我女友们外表的水准从来没有低于姜榕树,包括沙佳邦。
我是个多情的人,我相信这是与生俱来的,因此我一直原谅自己在这方面的种种不是。
其实说到底,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是”。和女人在一起,我是快乐的,而对方从来也都很快乐,这是两个生命的互相愉悦,谁也没压迫剥削谁,谁也没吃亏了倒霉了被人占去便宜了。这些老观念是别人的,跟我不沾边。
沙佳邦到我们报社来时,我刚和前一个女友分手两天,那两天我的感情生活完全空白,正坐在报社里,对着电脑发呆,寻思着怎么才能富有质量地尽快把空白填补进去。这时,就看到个子高高腿长长头发飘飘的沙佳邦,像一阵风一样推开玻璃门,从容不迫地进来,两只眼睛大得像卡通画里的人物。她的后面跟着我们社会新闻部的主任。
“我是北京来的,名字沙佳邦。”她说,声音中夹着淡淡的夏奈尔5号香水的清甜滋味。
如果让我身上所有器官进行一场关于灵敏度的竞赛的话,夺魁的毫无疑问将是鼻子。没有办法,我的味觉出奇地好使,它每天总是不知疲倦地处于高速运转之中,这个特性不是我想要的,不过既然有了,我也不排斥。所以,我喜欢身上飘荡着高贵味道的女人就不足为奇了。刚刚吹掉的前女友,仅仅因为脚被蚊子叮出几个大包,她一气之下抹上半瓶止痒花露水,顿时浑香扑鼻,让我忍无可忍,就把她炒了。
而且我对北京有好感,那是个风起云涌的大地方啊。十八岁以前我哪里都没去过,一直呆在小小的娥眉,而她却在伟大的首都、祖国的心脏北京活腻了。我不由得羡慕她。羡慕是表现好感的一种有效形式,同时我认为善于羡慕的人往往也是谦虚的,是能够海纳百川的。我看着她,一直看着,如果目光是一种具体实在的物质的话,它们簇拥在北京女孩沙佳邦的脸上,已经层层叠叠堆积如山了。
沙佳邦看我居然更直截了当,她的眼珠子估计有一块硬币那么大,睫毛更了不得,不短于十毫米,一眨一眨的,像是有谁舞动着一排毛刷。她说:“我听说过你,你是我们报社的第一帅哥,简称‘一帅’。向你致敬!”说着,她走近来,老友般在我头上随意拍了一下。
我心里暗暗惊叹,觉得北京来的人果然出手不凡。这时,主任说话了:“她是我们报社新聘用的记者,头三个月见习期,你带着她。”主任刚才一直悄无声息地站在旁边,反而他更像是由沙佳邦带来的见习记者。
沙佳邦双拳一抱,以京剧道白的腔调说道:“师傅,一帅师傅!”她被自己逗得开心极了,哈哈哈大笑,“一帅师傅,你是一休师傅的哥哥啊。”
我也笑了,而且马上生出预感,我相信跟这个女孩,北京的女孩一定可以来一场风花雪月。当时我就是这么对她说,我伸出腿把旁边一张椅子勾过来,放在对面,我说你坐下。她不拒绝,眉毛往上挑了挑,从牛仔裤后袋掏出手机,然后一屁股墩到椅子上,仰着脸,噜着嘴,她说:“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
“干什么?”
“我给你发段子,精彩段子,我在北京时是闻名遐迩的段长哩。”
我说:“不必,我不喜欢那玩艺,无聊。”
沙佳邦不以为然:“干嘛什么都那么有聊啊,你累不累啊?你把手机号码给我!”
我没理她,我说:“行了,我有正事要说。”
“是吗?”她鼓励我:“好,说吧,你说吧。”
我说:“我是男主角,你是女主角,我们可以恩爱一场。”
沙佳邦一愣,接着大笑,笑得身子前倾,头靠到我身上。
我们报社的办公室跟其他地方不一样,我们不是一间一间地分开,而是足足600多平方米气势磅礴的一个大间,一群记者编辑堆在一起,各自用档板隔出一个个小空间,放置着电脑书桌等等杂碎的东西,彼此只要稍稍直起腰,就能看遍所有内容。所以,我手指在键盘上像弹钢琴一样扣动,键盘发出微弱的嘀嘀嘀,这声音显然无法盖住沙佳邦的笑,她老半天都直不起身子。我有点恼火,一把就将她的头推开了。我说:“戏还没开演呢,别一下就做动作。”
我下手可能有些重,沙佳邦捂着脑门皱着眉头斜眼瞅我。“你弄疼我了!”她说。
她又说:“你挺骚的嘛。一帅师傅。我至少得三个月跟你形影相随了,衷心祝你能够善待美丽的徒弟。”
我摊摊手,笑笑。这没什么,暂且算师徒吧,至于演言情戏,只是迟早的事,无非幕布晚半拍接拉开罢了,我一点都不急。果然,不到一个月,整个报社都知道沙佳邦已经落入我掌心,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她在和我初次见面后的一个小时,往我手机上发了一条短讯:你以为瞒得住你的号码?哼哼!然后每天每天,我的手机就充满了短讯的提示音,这个女孩原来对此有着非理性的入迷,各种段子铺天盖地而来。她说:“我要调剂一下你的生活。”其实,要说调剂,她的出现倒是一下子又让我的生活有声有色了。某种程度上说,我跟我父亲一脉相承,我们都从骨子里对女人充满了急切的需求,当然我是指从前的那个许鹦鹉。
沙佳邦问我:“听说你父亲是百万富翁?”
我马上正色答道:“但他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沙佳邦说:“没关系也没什么关系,反正百万富翁是你父亲。”
我看着沙佳邦,抿着嘴,一肚子的不高兴尽情呈现。沙佳邦顿时讨好地贴过来,搂住我的胳膊,摇几下晃几下。她说:“哎呀呀你的样子很酷呀,一帅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