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别的乘客我未必能记住，惟独这位方伯昕先生我印象特别深。其一，他是买的别人退票，也是我经办的最后一名乘客；其二，他姓名中的“昕”字我不认识，还特地请教：他；其三，他没买人身保险，我提醒他，他说，既然别人没买，我干嘛一定要买？跑一趟香港，单位要为我花许多钱，能省就省了吧！方毓眉叹了口气：爸爸也真是的……
就按规定办吧！瞿涤尘知道再说什么已没用，遂表了态。
母女俩办好了赔偿手续便乘车回家了。
爸爸真是过时了。方毓眉有气无力地说他就这么个人，瞿涤尘说，走都走了，还说什么呢？说着她摇了摇头，泪水又洒落下来。
方伯昕的追悼会楚三天后举行的，事毕，将骨灰盒深埋在西郊一块二尺墓地。墓前供了一碗霉干菜烧肉，家乡产的蒲柳烟，一杯淡淡的龙并茶，烧了香，磕了头，接着是呼天抢地的哭声，备极哀痛。
办完了这一切，方毓眉返回省城。公司领导对她的遭遇深为同情，将她从軎销公司业务部调到总经理室搞内勤，也称秘书，这是不少女孩向往的，征求她意见时，她既未拒绝，也未因这份垂青流露出些许兴奋，只说由领导决定。神情漠然，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其实，这些大奋关父亲的冋忆一直萦绕在她的脑际，别的什么似乎都不重要了。
方伯昕是农家子弟，三岁时父亲病逝，寡母含辛茹苦把他和弟弟伯昭拉扯大，读完乡村中学，凭他的勤奋、刻苦，考上县中，这是所省属重点中学，二年高中，节假日，尤其是寒暑假，他得帮助母亲下大田争工分，高三下学期，卨考在即，夏收夏种时班上同学都全力以赴在复习迎考，他却回到家农活，惹得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差点给他磕头。母亲说，儿啊，你要存心跟土疙瘩打交道，那就由你了。如想往后能进城上县，谋个差事就回校拼命去吧！母亲的话让他动容，泪水不由得吧嗒吧嗒从脸上掉下打湿了地面，他一言不发，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在暮色苍茫中离家，跋涉三十里坑洼不平的山路回到了学校。
他埋头准备，心无旁骛，设想考试时可能碰到的难题，将其一一化解。他不仅要考取大学，而乱要考取名牌大学。十二年寒窗苦读毕其一役，命运之神光顾了他，中南财经学院向他敞开了大门。怀揣着母亲向亲友筹集的生活费，他辗转来到武汉，但带来的钱在大城市的日用中显得捉襟见肘，他只好节衣缩食，课余给街卜。的誊印社刻钢板，到附近的建筑工地当搬运工，甚至去垃圾堆里搜寻可资利用的杂物送到废品站变卖……总之，他尽量减少母亲的负担，四年一直坚持这样千，为这，他遭遇过白眼、讥讽和斥骂，屈辱磨砺了他坚韧不拔的性格和战胜困难的勇气。大三时，同班同学瞿涤尘透过其朴实敦厚的外表，看到了他心灵的闪光，而走近了他，他旺盛的青春活力自然渴望来自女孩的召唤和回应，可一想到家境，想到没有任何背景，他婉拒了瞿涤尘的友谊，可瞿涤尘却像着了魔似的，班上系里条件忒棒的男孩多的是，她却视而不见，情有独钟地锁定了方伯听。
这事后来让她父母知道，极不赞成。接着，大学毕业，瞿涤尘回到卢陵市分配在某局财务处，而方伯昕却分回到北方老家集镇银行代办处，瞿家的排拒和两地的疏离，他们之间出现了感情危机，在这个微妙的阶段，方伯昕始终是被动的，他无能为力，是性格倔强甚至有点执拗的瞿涤尘给了他希望和幸福，他们结合了，并很快有了女儿毓眉。而方伯昕的敬业和才了使他成为全县金融系统的翘楚，他被调到县行，两年后又调到卢陵市工商银行，终于有一个完整的家，过广几年，儿子毓文诞生了。这两个孩子给外公外婆带来了无尽的欢乐，老人最终从心底接受了方伯昕这个女婿。
在方毓眉儿时的印象中，父母感情还是不错的，母亲要强，凡事父亲总比着，两人之间也常磕磕碰碰，尤其是对孩子的教育方式方法上经常不一致，但想让孩子有个美好的未来，观点则始终是相同的。自然，方毓眉感知的都是表层现象。工作之后有次回家，她査找学时的照片，无意中在抽屉里翻到一只鼓鼓囊囊的纸口袋，出于好奇，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啊，一叠信，父母的，她偷看起来，提到的竟是婚后一段日子的事，夫妻间的龃龉，母亲的抱怨和父亲的辩白，从日期看只延续了儿个月，也没啥原则问题，尽是些琐碎的家庭风波，都过去许多年了，母亲为何还将它保存着，方毓眉百思不解，她看得脸红心跳，幸亏母亲不在家，她看完便依原状放好了，事后母亲好像也并未察觉。
当然，父亲出事之后，母亲的悲痛则绝对是真实的。也许过去夫妇间的疙瘩，正是寻常百姓的生活写照吧，天底下哪儿有十全十美、琴瑟和谐的事呢？后来，她也恋爱”，但和邹琚的分手，却使她验证了这样的人生感悟。她敬重自己的父母，比较而言，她跟父亲的感情更深一些，读大学时她去了外地，跟父母见面少了，但父女间一直有联系，至今她仍保存着父亲给她的近百封信札，父亲告诉她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就说爱情吧，尽管父亲自己年轻时，在这件事上一直被动，也很传统，但却始终鼓励女儿大朋去爱，享受爱情，即使被爱情所伤，为爱失望，也不能没有爱。他总是尊重女儿的选择，这与母亲的过多亍预，适成鲜明对照。如今，这一切成了笔弥足珍货的精神遗产。她将受用终身。
在卢陵市治丧期间，她接触了父亲的领导、同事和街坊邻居，人们随意地零碎地回忆起方伯昕的为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方伯昕真是个好人方毓眉想，父亲凡人一个，能获此评价也不错了，她颇感安慰。可她一想起父亲购买机票时对待人身保险一事的处罝，实在让人费解，不就二十块钱嘛，按照公司的财务制度也是可以报销的，这很正当。嘁，“能省就省了吧！”太古典了，老掉牙的观念，这几个钱还要替公家省？天地玄黄，红尘滚滚，如今办事总想着公家的人还有吗？爸，恐怕你是惟一的了。
谁不想在公家身上掏窟窿？巧取豪夺、鲸吞国有资产、假公济私、化公为私的事已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平头百姓、弱势群体对此已由最初的惊愕、愤怒到无能为力的感叹、麻木，“国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总有一天会内囊蛀空，那就让它蛀空吧！”抱这种心态的人已愈来愈多。爸，你怎么就那么傻呢，你一点都没揩公家的油，你为公家耗尽了半生精力，最后，就这几个钱，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爸，你真活得不值！我发誓，我绝不会像你这样活着，我可以不贪不沾，但我要活得自由自在，多姿多彩，去追求一种与爸迥然有别的人生。
方毓眉到总经理室上班，不仅要听命于杜百川，还要面对舒婕，公司上下都清楚，舒婕这个狐狸精的公开身份是总经理助理，八小时之外则是杜汀川的情人。她有恃无恐，喜欢逞能，总没事找事地拿捏人，大伙儿看不惯她，虽说不上有啥公愤，背地里却多有议论。为这，杜百川也没少说过她，有一次还特地提到方毓眉，让她学学方毓眉，从善如流、善与人处。当时她听了，压根儿没当一回事。而今方敏盾跟她一块儿并事且都是秘书，她不由得瞥惧起来，她拿自己跟方毓眉比，除了身材略为高挑一些，眼神狐媚、顾盼生波外，综合素质却如力毓眉。当初，她来公司靠的是任职市经贸委副主任的姨父帮了忙。上个月，姨父退休了，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底气不足了，她想杜石川肯定知道她姨父退休的事，她察言观色，而杜百川对她似乎依然如故，看来，杜百川不是那种势利之徒，仍深爱着她。寸她没料到此时方毓屈来了，她心里不禁怨恨起杜百川来，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句在小说、影视里重复了千百次，已经牛垢匕霉的话在她背地的诅咒声中冒了出来。杜百川呀杜百川，你不就仗着自己有权有钱才吃着碗电看着锅里吗，不行，我吃惯了独食，绝不能让别人来分享。但是，她不便也不敢在杜百川面前将事情挑明，自己毕竟是猜测，并未掌握真凭实据，若将怀疑说出来，不只显示自己小肚鸡肠，而且会引起杜百川的反感，那样绝没有好果子吃。舒婕如此一想，把脑筋转到方毓眉身上。
方毓眉是业务员，平常，她们接触不多，何因方毓眉备受瞩目，在这个女孩面前，她特别注意自己的讲话分寸和行为方式。上次，在准备国庆晚会期间，她就领。教过方毓眉那种优雅外表包裹着的硬朗，正是这硬朗使得方毓眉才敢于面对生活中的各种挑战。诚然，力毓眉在她眼皮底下出没，对她无疑是个威胁，但跟这种人是绝对不能硬碰硬的，她掂量来掂量去，认准以柔克刚才是上策，因而，在方毓眉来总经理室报到前一天，她亲白张罗方毓眉的办公桌，并把自己用的电脑移放在方毓眉跟前，还在方毓眉的桌上放了只纹饰淡雅的靑瓷花瓶，里面插了一束五色郁金香。不用说，方毓眉便感受到舒婕的这份关照，她有点感动，但未等她开门，舒婕就握住了她的手，方秘书，欢迎您的加盟！方毓眉忙说，让我到这里来，真是没想到的唭。她瞅瞅鲜花，又瞅瞅电脑，旋把目光移向舒婕的写字台，接着说，舒助理，我怎么好占用您的电脑呢？边说边伸手搬动起来。
不，文案要靠您呐！舒婕笑着阻止了她，杜总说了过些日子再买一台电脑来，那时，您再把这台还我也不迟啊！这最初的接触多少改变了方毓眉对舒婕的固有印象，她的一番表示，在方毓屑还是受用的。从此，她俩就在总经理室隔壁朝夕相处了。日子一长，方毓眉觉得舒婕真的对她挺关照。比方说，只要舒婕上午不离开公司，她总将方毓眉的午餐盒饭一块儿拿来，顺便嘛！她说。有时方毓眉弄材料加班太晚，她则让司机送方毓眉回宿舍。有个礼拜天，她还以母亲的名义将方毓眉请到家里吃饺子。方毓眉随和惯了，对舒婕的做法并没深想，而且，她也请舒婕一块儿打过保龄球，既然是同事，礼尚往来挺正常嘛！渐渐地她觉得舒婕并不像同事们所认为的那样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事实上人家也在变化，她甚至觉得舒婕也有女孩子可爱的一面。
城市落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公司依然很忙，下午三点，为一份文件的修改，杜百川把方毓眉叫到自己办公室，集团公司第三季度的进出口业务完成得不好，方毓眉在综合各个分公司的汇报后，据实起草了这份文件，杜百川看后很不满，觉得有损集团公司形象，当然也就有损他这个总经理的形象，他才四十六岁，属跨世纪干部，他完全有可能获得更多更大的权力，纺织品进出门公司只不过是获取这神权力的一个驿站，他不能磕磕碰碰，必须一路通畅，他睨了睨方毓眉，看她一脸认真的样儿，不禁笑了起来。
杜总，你笑什么啊？方毓眉问。
我想一牲统计数字是不是搞错了？而他心里要说的却是：小丫头你太实，也太嫩了，弄虚作假、阳奉阴违、报喜不报忧，才是单位或个人立身存命、升迁发迹的必由之路啊！放眼那些大大小小的权力部门、事业单位和公司社团，还有那些表面上一本正经，却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局长、处长、科长、股长、助理、主管，还有他们的上司，司的上司谁不是这样？不这样能由吮血的蚊蚋变成食肉的恐龙吗？做恐龙的感觉可真好，惟我独尊，为所欲为……杜百川放纵己的思绪，见方毓眉在望着他，像在等待他的指示，他故作凝思状，半晌，将空握的拳头朝桌上一掼，腾地站起身来愤然道，这些分公司经理钞票是愈拿愈多，丄作却愈来愈浮。不行，我得亲自去了解。个人收入多寡总是与公司效益盈亏成正比的嘛！怎么他们的腰包揣满了，公司的既定指标反倒下降丫呢，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哦哈哈哈……他抛出一串利刃般的笑声，令方毓眉惊悚莫名。她想赶快离开，遂说杜总您慢慢看。转身欲走。
不，你就在这里，等我看完。杜百川说。
其实，杜百川问光虽停留在材料上，大脑里却在将舒婕跟方毓眉作肴比较，他录用舒婕的确是看了她姨父的面子，当时，这个漂亮的女孩出现就搅乱了他的心，来公司二天便宣布她为秘书，后又擢升为助理，兼做秘，当然真正把她抓在手里，使其成为心腹，那还是他改变广舒婕的少女属性之后但方毓眉的卓尔不群，却让舒婕黯然失色，他一直想让方毓眉到他身边工作。方伯昕的罹难给了他一个契机，他的关照，顺理成蒙地满足了他这个心愿。只是，方毓眉不是舒婕，很难止她言听计从，欲速则不达，他告诫自己得循序渐进，因势利导，绝不能出错一个昏招……
杜总……不期然舒婕闪身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