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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家诗(1)

大哥来电话说,老二出事了。具体啥事大哥不说,小安在,我也不好明问,但我知道是大事。

三子你赶紧过来一趟吧,老二那里我也不好出面,这事只能靠你了。大哥又说。我看看小安,小安在沙发上织毛衣,父亲的毛衣。小安啥也不说,也没抬头,但我知道她在听。好吧,我听见自己这样说了一声。

大哥跟老二不和,多年前他们为一笔钱吵翻,到现在关系也没和解。

我到银城时,老二已经被关了进去。他们说,来了三辆警车、十多个警察,老二根本没法反抗,乖乖跟着走了。我的心一凉,感觉握着杯子的手阵阵发抖。他们七嘴八舌,叫嚣得很凶,大意是说老二根本就不该坐以待毙,跑啊,为什么不跑?或者就叫上黑社会,把警车给砸了,看他们还牛不?他们是老二的手下,银都建工集团的精英,一些跟我无关的人。我听了一阵,就想给大哥打电话,大哥关机,打到他家,居然是空号。

银城的天气很冷,虽是十月,寒流却早早逼了过来。我站在楼下,有点孤独无助。想不到他们连老二的房子也封了,盖着火红大印的封条贴满楼的四周,连苍蝇都飞不进去。我沿着四周走了一圈,有个中年男人走过来问,找谁?我说找老二。中年男人诧异地问,你还敢找他呀?跑吧,跑慢了连你也抓。中年男人说完就掉头走了,脚步很疾,看上去跟跑一样。走出不远又停下,看着孤单的我,做出一副怜悯的表情。我猜想那就是他们的门卫,一个患有轻度精神病的工程师。

我再次给刘莹打电话,我必须见她。路上我曾给她打过几次电话,但总是关机。还好,这次总算通了,接电话的正是刘莹,谁知一听是我,她突然就把电话给挂了。再打过去,便是一个更年轻的女声,大约十八九岁,问我找谁。我说找刘莹,对方尖叫一声,近乎歇斯底里地说,我不是刘莹,以后少骚扰我!

这世界怎么了?老二一出事,该露面的人一个也不露,凭什么独独让我受这份惊?我恨恨一跺脚,想转身回去。这时候我看见一个人--我的大哥。他佝偻着腰,风尘仆仆像是从哪儿赶来。见了我,大哥怀疑地问,见着人了?我摇摇头,表示很焦急。不顶用的,三子,那伙人我知道,手段恶得很,你不可能见到人。大哥说。

哪伙人?

公安或是检察院的,具体我也说不清,不过老二这回是栽了。大哥边说边拍我的肩,像是安慰一个苦难中的孩子。

可也得想法子呀。我说。

想什么法子,三子,你说还能想什么法子?老二这个人,我说过迟早要出事,三子这话我说过吧?当时你们还不信,这回呢?三子,不瞒你说,这回我一点法子也没有。你知道的,我现在这处境,不麻烦你们就很不错了,哪还能……

大哥还要说,我却拔开了步子。大哥撵上来,用劲拉住我的手,三子,我还没说完呢,你知道吗,那女人,那女人可能也要出事,所以三子,你不要指望那女人。

那女人就是刘莹。

我有点困惑地望住大哥,不懂他说这话啥意思,不过,我没从他脸上看到幸灾乐祸。我说大哥你回吧,你看上去有些累,回去好好休息。

三子,还是你好,还是你心疼大哥。大哥说着就又激动了。这些年,大哥越来越听不得好话,只要稍稍加点感情,他就要激动。大哥一激动,就很难看出他当年的风采,倒让人觉得,他是个极需要关怀和同情的人。我实在受不了他这样,再次说,大哥你回吧,再不回,嫂子可能又要怪你了。一提嫂子,大哥果然变了脸,猛地拉住我,三子,这事儿千万别跟你嫂子提,她心脏不好,前些日子还住院呢。再说了,小美也要考试,你看看,我现在乱得哪像个过日子的?

夜里躺床上,我忍不住想刘莹。刘莹跟我不太熟,三年前,小安想调换工作,不想在原来那厂子干了,活太苦,还按时发不了工资,想调到一家省属厂。我在下面活动半年,钱花不少,事儿却离目标越来越远。老二拍着胸脯说,跟我去见刘莹。

说真的,刘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那天她一出现,我的眼睛便再看不到别人。除了老二,在场几个男人都被她震了,屏住呼吸不敢说话。那种美是很能让男人窒息的,几乎逼得你喘不过气。刘莹在一大片惊艳的目光里款款落座,一袭长发掩住了半张脸,留下另一半,让我们望月球一样望着她。

那天刘莹话不多,事实上到现在,我也没听她说过多少话。她是个沉静的女人,喜欢用眼神和表情跟对方交流。那天她始终静默地坐着,偶尔抬一下眼,目光风一样掠过我们,便让我们感到银城的夏天很凉爽。老二不停地张罗,像要为刘莹营造一种气氛,可这显然很难,刘莹一看就不是那种在场面上作秀的女人。她的眼神清澈而湿润,仿佛有太多东西在里面。按照老二的嘱咐,我给她敬酒,刘莹浅浅一笑,推开我的手,酒就免了,要是你喜欢吟诗,我倒想听两首。这话说得我一阵脸红,我哪敢在她面前造次?老张他们瞎起哄,嚷嚷着要我来两首,刘莹带头鼓掌,双目流盼似的盯着我。迫于无奈,我只好把新作的一首词献给她。其中有两句:泪眼望穿秋水梦,醒时知是黄昏。吟到这儿,刘莹突然地敛住笑,眼神里滑过一道暗流。我忙止住,不安地看着她。她伸手掠掠头发,装做无事地注视着我,尔后莞尔一笑,佟作家真是性情中人,很高兴认识你。

佟作家就是我,这是刘莹第一次称呼我。

那天我们喝了不少酒,接下来的气氛似乎因刘莹开口说话稍稍有点活跃,老二趁热打铁,使出浑身解数,才让刘莹跟我们打成一片。刘莹酒量真好,看不出那么秀丽典雅的女人竟然对酒得心应手。走时,刘莹红扑着脸,轻轻握着我的手说,真看不出你跟老二会是一家人。

第二次见面是小安调好工作以后,小安心里过意不去,一心想答谢刘莹。老二却蛮不在乎,谢她什么,举手之劳,她还在乎这个?老二的话让我们犹豫了好长一阵,小安终还是放不下心,白让人家帮忙,这心里哪能踏实?我也觉得这么装糊涂说不过去,便硬跟老二要了住址,很是冒昧地敲开她家的门。

那次我们谈得多点,我局促不安地坐在她家沙发上,眼睛里充满了谢意。刘莹却再三说,这么点小事,哪值得你亲自跑一趟。说时已削给我一个苹果。那是一个又大又圆的苹果,刘莹说是她丈夫才从飞机上带过来的。我没敢问她丈夫在什么地方,但屋子里的空气明显是她一个人的,这就让我这个不速之客更感唐突。刘莹大约看出了我的不安,吟笑着说,既然来了,就多待会儿,反正我一人也闷得慌。

那时候,老二跟刘莹的关系肯定已非同寻常,可惜我没能感觉出来。当然,这也跟他们的地位悬殊有关。再怎么能联想,我也不敢把她跟老二联想到一起。在我眼里,刘莹是老二的天,沐浴着她的阳光和雨露,老二才能把事情做大。

暖色的灯光下,刘莹始终浅露着笑容。我至今还是不明白,刘莹家的灯光为什么要搞那么暖,那是酒吧或情人屋才有的灯光,刘莹却让它照着我们。那个夜晚,刘莹再次跟我提起了诗,说她最近正在读李煜的词,不是上中学时那种读法,而是用女人的经历和心路去读。刘莹用了“心路”这个词,一下让我觉得她从遥远处来,还要到遥远处去。我对她的感觉瞬间有点模糊,带着暖色。官场上这样的女人很少,敢跟一个陌生男人谈自己心路的女人更少,刘莹却那么坦然地为我敞开了。她轻轻散开绾着的长发,让它掩住半张脸,另一半,便被粉红色的灯光映得更粉。那天刘莹穿着睡衣,跟电视里看到的她判若两人,一个干净利落带有强人色彩,一个温温婉婉藏着怨妇气质。我承认我喜欢后者。刘莹接连为我咏了好几首李煜的词,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充满了委靡,淡淡的还裹着一层伤感。有一瞬,我几乎要为眼前的女人忘却自己是谁了,就在她起身为我续水的一刻,我忽然明白,我是来感谢眼前这个恩人的,是她的举手之劳圆了我们家一个梦。

我起身,怯怯地打开已在口袋里焐出一层汗水的信封,很是不安地将它放到被灯光暖照着的茶几上,茶几映出我可怜的脸,为小安,我已花光所有的积蓄,对刘莹,我只有这么可怜的一点心意。刘莹先是不明白,等看清信封里的内容时,忽然变了脸,佟作家,你这是什么意思,快收起来!

刘莹的气愤是真实的,推搡中,我看见她粉色的胸因过于激动而爆发出一种力量,像是比她更愤怒地震颤着。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胸,若隐若现,却又气势逼人。但是,等后来我回味起来,带给我的却完全是另一种内容。刘莹当时气急了,见我吭哧着硬要放下信封,一把拿起电话,佟作家,你要敢放下它,我立马打电话,让小安哪来的回哪去!

我收起信封,落荒而逃。

两次印象合起来,我便坚信,刘莹不像传言的那样,是个削尖了脑袋往上钻的女人,更不是那种阳奉阴违不择手段的女人。

我在银城没啥熟人,公检法方面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刘莹不肯见我,我只能求老张。老张是我在银城唯一的希望。

老张对我说,三子,这事儿很复杂,银城都吵翻了,你还是别抱啥指望了。老张的表情看上去跟我一样沮丧。我说老张,你总不能让我空手回去吧,既然来了,至少也得看看他呀,不看他我心里咋安稳?老张面露难色,半天才说,这样吧,三子,我试试,谁让他是你哥呢。

两天后老张带来消息,坏消息。老二被带出了银城,具体关在啥地方,内部的人也很难说清。有消息证明,老二这事惊动了高层,高层已经发话,要严查速办。

我的脸瞬间僵了。

老张安慰我说,回去吧,三子,现在只能等,没有别的办法。老二这个人,我们帮不了他的。我只能无言。老张走了很久,我脑子里还是混沌一片。关于老二的种种往事,夜一样铺张开来。

老二曾是一家国企的厂长,母亲去世那年,他突然辞职下海,办起了一家建筑公司。这个举动当时气坏了父亲,也吓坏了我们。父亲据此把他打入另册,好久不跟他说话。老二却觉得无所谓,他的胆量跟野心一样大,而且无边无际地膨胀。那个年月,正是创业者们大展抱负的好时光,老二抓住机会,迅速将自己的公司做大。在这点上,我和大哥没法跟老二比,老二天生就是干大事的料。据父亲讲,他在五岁时就敢把村子里最野蛮的一只狗撵得到处跑,七岁时就敢扒杨寡妇的裤子,八岁那年,大队书记将荷压在水沟旁,若不是老二提着镰刀要割掉书记东西,荷那次是保不住身子的。等到上学、工作,老二的不安分便一天比一天厉害。父亲说,老二本来是很有把握考入重点大学的,谁知高考那天,他居然为了一位暗恋过的女老师跟人打架,让派出所关了进去,结果老二只能到那家厂子去当临时工。父亲一直想不通的是,老二这样的人居然能混到厂长的位子上,而且还把一家几百人的厂子弄得有声有色。荷死后,父亲曾在荷的坟头说过这样一句话,荷啊,我真想不出老二会是我的种,你能告诉我,老二到底是谁的?

父亲大约正是因为老二而对荷产生怀疑的,据大哥讲,荷临死那些年,一直活在忧伤的痛苦中,她的日子被怀疑和猜忌的阴云笼罩着。而荷又是一个多么要强的女人,她怎能忍心继续活在父亲的监视和审问中?那不是要她命吗?大哥这样跟我说。

公司做大后,老二越来越不把家人放眼里,很长时间,他都不去看望父亲,惹得父亲一有机会就大骂他。父亲诅咒他最恶毒的话便是野种,父亲顽固地认为,老二就是野种!他甚至这么跟我说,少跟那野种来往,我怕他让你们一个个变坏。不幸的是,我跟老二关系密切,甚至有种越来越密的趋势,父亲为此失望。他痛彻至极地说,三子,你这是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呀!

如果说,父亲这辈子非要用不幸来评价的话,至少有一半能归结到老二身上。我真是不敢想象,父亲要是得知老二进去的消息,他还怎么活?

没办法,我只能去见大安。原谅我,小安,我不能不去见她。

大安住在怀水巷四号,我上楼的时候,碰到她的邻居。这女人是个寡妇,老二曾不止一次说,让我少招惹她。你若敢给她一个眼神,她就能把你想象到床上。这是老二对她的评价。所以以前每次来,我总是躲避着不敢跟她碰目光,可有时你不得不碰。这女人有个爱好,一天到晚在楼道里上上下下,每一个上楼的人,都得接受她目光的审查。有次她将我堵在二楼,非要问我跟大安是什么关系。亲戚。我这样跟她说。亲戚,有你这样的亲戚?每次都偷偷摸摸,看上去像贼一样。说,是不是想跟那女人好!我被她吓一跳,随后,我愤怒了,指着她鼻子,你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我突然就没了词,我这人最缺少骂人的词汇。怎么,那女人反盯住我,你还敢强暴我不成?

变态!这是我骂过她最狠毒的一句话,事后我为此忏悔,不该这么绝情地捅伤一个女人的心灵。那女人看我上楼,忽然从楼下撵上来,抢在前面堵住我的路。

你好久没来了,我认得你,你就是那个想勾引我对门的人。

让开。

我不让。

请你让开。我尽量压制住愤怒,装作很客气地跟她说。

你不能上去。她用双腿做武器,封住我上楼的脚步。

为什么?我的火已在燃烧,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你不可能见到她,她疯了,她现在谁也认不得,就连我她都不认识。

滚开!我忽然吼出一嗓子,一把推开她,朝三楼走去。那女人重重倒在楼道里,还是没忘嘲笑我,疯子,你们都是些疯子!

还没等我敲响门,里面已响起大安的尖叫声,滚开,都给我滚开!去死吧!你们去死吧!

我伸出的手有阵发僵。那女人从二楼爬上来,目光险恶地盯住我。我不得不敲门。大安,是我,我是三子。

滚开,都滚开,去死吧!

大安,你开门,是我呀,我是三子。我的心几乎痛得要叫了,大安变成这样,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滚,滚啊,都滚远!屋内响出一声裂响,大安摔碎了什么。

大安,你在干什么,快开门。

她在砸电视。楼道里的女人突然说。

你给我闭嘴。我几乎要一脚踢烂她的臭嘴了。可她却哈哈一笑,跟你说了见不到,你还不信。你敲吧,就是砸烂,她也不会开。

我便开始砸,这时候,我已确信大安是疯了,可怜的大安,你真是受不了这接二连三的打击。砸着砸着,我的拳头软下来,这女人说得对,砸烂也是闲的。屋子里,随着我的拳头声响起的,不再是尖叫,不再是谩骂,大安开始唱歌,很好听的西北花儿:

这山上望着那山高,那山上有个好香桃,香桃好吃树难栽,心儿里有话说不出来。隔河望着牡丹花开,恨不得连根拔下来,那边来了个尕阿哥,替我把牡丹花采下来……

我的心一阵柔动,泪水哗地就下来了。

那女人也像是受了感动,突然收起脸上的奸笑,从我身边蹭过去,打开了自己的门。但是,她没进,就那样怪怪地站在门口,盯住我望。

大安的歌声还在响,仿佛站在五月开满油菜花的山坡上,金灿灿的菜地里,翩翩起舞的是多情的蝴蝶。

大安是老二的妻子,按说,我该叫她嫂子,可直到今天,我一次也没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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