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过的脸上依旧是惊讶而甚至有些惶恐的神色,他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动作,错愕地凝视着冰棺内那张安详却又布满死气的面孔。
他的心仿佛石化了一般,只残余着丝丝冰冷的触觉。
“你……你们不是应该……死了吗?”鹿过的眼睛微微抽搐着,剧烈颤抖的瞳孔就像是一团忽明忽暗的烛火。
那个奄奄一息的男子缓缓将目光转向鹿过,只是当他看见鹿过那银漆般的右瞳时,脸上却是掠过了一丝不可察觉的诧异,沉默了一会后,他张了张嘴,发出了空灵而又低沉的声音:
“不错,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和死还有什么区别?”
他似是突然陷入了遥远的追忆中,神情既失落而又悲恸,停了一下,接着道:“十七夜中除了……那七个外,就剩我一具活死人了。”
而鹿过仿佛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痛苦一般,苍白的面容已因仇恨的力量而扭曲了起来。
“全是那些人……杀的吗?”鹿过咬了咬牙。
“不。”
鹿过怔了一下,带着几丝疑惑,用那不断收缩的瞳孔望向他。
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才翻滚了下喉结,却是疯狂地大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怎么听都有几丝无奈与悲伤之色。
“是我杀的。”他的声音干净而又利落,可似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他破碎的胸腔在不断颤抖着。
随着他身体的颤动,那些密布在他躯体上的蠕虫为了不让自己下滑,用头部上粘稠的触角紧扯着他撕裂的肌肤,而它们柔软的尾部却是在抖动的过程中不断摇摆扭曲着,就像是在血风中摇曳的青草,滑稽而又瘆人。
鹿过却是全无观赏之意,他只是紧紧地盯着男子布满血丝的瞳孔,神色冷的令人胆颤。
男子也毫无回避地迎上了他的目光,在几次混浊的呼吸后,他忽然缓缓合上了眼眸,只是他黑色的视线里却是浮起了一幅幅血色的残酷画面。
“当我身上的创伤大的无法再用源力恢复时,我只能选择吞噬我的同类,当然他们也没有拒绝,这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仇恨。”他微弱的声音中隐隐带着一丝狂热。
鹿过有些错愕,继续聆听着。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段没有白昼,只有鲜血的黑色岁月,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他们在血泊中那张触目惊心的脸,我告诉自己,终有一日,我会徒手撕裂这个噩梦,我不会辜负所有人的期望。”
男子望向凝滞的空气,苍白地笑了一声。
“可我还是太天真了,当我孤身一人站在大海前时,我知道一切与美好有关的梦境都将破碎,因为我无法抵抗大海深处的忧郁,我无法承受白雪飞扬的冰冷。”他的目光渐渐变得迷惘了起来
“这些年来,我每日每夜都被囚禁在这冰冷的棺材里,看不见黎明,看不见日落,我只能闭上空洞的眼眸,静静地聆听着自己微弱的心跳,而每当这心跳声充盈在我脑海里时,我总是会意犹未尽的想起那座蜷缩在角落的边城,我仿佛能看见纯白光罩上雨滴溅起的涟漪,我仿佛能看到人类高举着胜利的彩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暗淡。
“……但现在,我却再也看不到了……”
故乡啊故乡,为何你总是昙花一现地出现在梦里,又一去无回地消失在眼里呢?
鹿过的眼眸,就像是被海风吹进了细沙一样,红润,红润。
男沉默了那么一会,虚弱地望向他,挪动了苦涩的嘴角,悠悠道:“少主,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鹿过怔了一下,默默地看着这个坎坷的男子,轻轻点了点头。
可男子却是将视线凝固在鹿过的旁边,过了许久也没有开口的意思,鹿过有些愕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是发现北故面色苍白地站立在他边上。
鹿过微微皱了皱眉,而北故似是知道此刻自己不该呆在这里,一句话也不说地向洞外走去。
等北故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这阴森的洞穴里时,男子却是出乎意料地问了一个问题。
“你这右眼……怎么回事?”
鹿过略感意外,显然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种无趣的问题,迟疑了一会,轻轻皱了下眉心,道:“瞎了。”
“是么……”男子面色平静,但瞳孔中却是闪过了一丝不可察觉的异样之色。
洞穴内诡异的滴水声依然在悄悄回响着,光线渐渐暗弱了下来。
两个男子彼此凝视着对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仿佛他们都情不自禁地堕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他们有多少时日未有见面了呢?
是七年,八年,还是十年?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时,这一刻,他们面对面。
而他们的性格,外貌,又有没有在悠悠岁月中,磨去了棱角呢?
男子默然想着,脸上忽然涌起了疲惫之色,他撕裂的眼角上不断溢出了透明的鲜血。
“小鹿……我们上一次相见的时候,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呢,想不到如今都长这么大了……”他轻叹了口气。
鹿过愣了一会,冷峻的脸上却是突然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是啊。”
男子低声地笑了一声,脸上的疲惫之色更重了,他沉默了许久,悠悠道:“……等我死去,请将我的骨灰带回故乡……”
“你……你死不了,我现在就救你出去。”鹿过神色一紧。
男子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不必了……我早已厌倦了生死,让我死去或许会更好些。”
“死去会更好些么?……”鹿过低声自语,神情忽然变得无比惆怅。
“但你不能死!”那男子突然放声咆哮了起来,他抬起了那双布满脓包的手,紧紧抓着鹿过的衣袖,溃烂的瞳孔内一片疯狂的血红,“你必须活着,你要从我手中接下所有的仇恨,你要血洗人类的所有耻辱!”
鹿过的身子微微一颤,嘴唇一片苍白。
男子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松开了紧抓着鹿过的手,疯狂的神色逐渐转为了冰川般的凝重,过了许久,缓缓开口道:“有一件事……我想了解清楚。”
鹿过带着几丝疑惑之色,望向他,沉默无言。
“边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你究竟是怎么来到此处的……”
鹿过迟疑了一会,深吸口气,将这几天所有发生的事情,都一一向他转述。
男子默然聆听着,神色时而诧异,时而忧虑。
半响后,他深深地望向鹿过,脸上诧异而又忧虑的神色依然没有褪去,试探地问道:“那你父亲之前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重要的事?”
鹿过微微一愣,淡淡地摇了摇头。
男子忽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而后抬起了带着淡淡悲凉而又隐隐有一丝狂热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鹿过的右眼。
“……将你的食指,按在我的眉间。”男子轻轻闭上了眼睛。
鹿过有些不懂,但却也未有问些什么,将手指轻轻按在了他的眉间。
然而,诡异的是,男子的面容突然扭曲了起来,他的眉间渐渐浮起了一道撕裂血管般的脉络,无数血丝从他身体各个部位涌上了眉间,而后又蔓延上了鹿过的手指。
鹿过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骤然袭向了他的体内,而他身上的血管也在这股力量中膨胀了起来,剧烈的痛楚,却是使他感受到了一丝瘆人的快感。
他的面色苍白,声音也变得扭曲了起来,“这……怎么回事?……”
“你……正在……传承……我身上的源力……”男子的身体不断抽搐着,但脸上却是一副满意的神色,那黑压压一片如腐烂的蜘蛛网般的脉络,布满了他的额头。
鹿过心中一惊,想收回手指,但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僵硬在了那边。
渐渐地,这股越来越磅礴,越来越沉重的力量,将他苍白的脑海拉扯成了混沌的一片,他整个人仿佛快失去意识一般,心脏都几乎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下停止,唯有他银白如漆的右瞳在恐惧地颤抖着。
这诡异的情形,持续了片刻,总算是终结了。
鹿过强忍着心中的惶恐与不安,将目光轻轻扫向冰棺内,却发现那个男子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具干瘪而毫无血丝的躯体。
但他却好像还未有失去生命的迹象,他抬起皱了的眼皮,扭曲而又瘆人的脸上露出了兴奋而又隐隐有一丝狡黠的神色,他混浊的眼球微微凸起,动了动已然成为畸形的嘴角。
“……你一定要活下去!永远不要忘记我们的仇人!”
鹿过怔怔地望着他,发出了混浊的呼吸。
那个男子的神色渐渐黯然了下去,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将目光投向石壁上的细缝,似是极其想见见黑暗外的景色,脸上露出了悲凉而又那么一丝满足的神色。
“故乡……故乡……”他缓缓地在黑暗中合上了眼眸,将要枯竭的心里却是浮起了一张布满沧桑的面孔。
接着,这张面孔缓缓被一张美丽而又安详的面孔代替,多么遥远,多么熟悉,他想着想着,脑海里又突然跳出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他突然……发现了一件极其可怕而又诡异的事!
这怎么可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逐渐冰冷的身子忽然一阵颤动,睁开了暴凸的瞳孔,仰起了干瘪的头颅,用尽全力掐住了鹿过的脖颈,发出了瘆人而又沙哑的声音:
“你不是小鹿!你……你究竟是谁?!”
鹿过一阵愕然,喉咙里不断传来疼痛而又窒息的感觉,他实在不懂男子在临死前为何要说出这么滑稽诡异的一番话。
而那个男子破碎的脸上不断涌来疲惫之色,渐渐地,渐渐地,他松开了手,停止了心跳,只是他暴凸的眼睛,依然未有合起。
鹿过怔了一下,摇了摇他僵硬的身子,却发现他已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迹象,他挪动了下苍白的嘴角,最后呼喊了一遍他的代号:
“第九夜……”
他依稀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叔叔,你叫什么啊……?”
“我没有名字,我就叫第九夜。”
“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人就是人,为什么要有名字。”
“像我就叫鹿过,我母亲叫鹿怜,为什么你没有名字呢?”
他沉默了一会,“因为我是第九夜,所以,我没有名字。”
丝丝月光从壁缝透了进来,照射在第九夜安详的脸上,一丝丝酥麻而又酸辣的感觉,猛然涌上了鹿过的鼻尖。
风声依旧,水声也依旧。
只是生死已变,人已非人。
鹿过猛然抬头,望向空荡荡的洞穴,神色茫然而又不知所措,“第九夜临死前的那句话,究竟……有什么含义呢?”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整个人都被困在了黑色的谜团中,双手一片冰冷。